慶熹十三年的五月十五,月兒出人意料的圓得駭人,浩然緩緩東昇。清和宮浸在它緋紅的光芒裡,瓊樹玉花的繁華,被照出瑰麗的淒涼。
“怎麼這麼圓?這麼大?這月兒象是瘋了。”
伺候明珠的慈寧宮宮女名叫子葙,對明珠極是傾慕,前前後後“姊姊、姊姊”的不停奉承,明珠的飲食用度,竟不許小太監們沾上一沾,都是親自奉到明珠面前。此時將夜飯在桌上擺開,一眼望出去,慈寧花園的重重樓閣也擋不住月色,紅光將眼睛照得難受,不由嘰嘰喳喳地抱怨起來。
明珠放下筆,走來道:“紅月不是好兆頭,不要說它了。”
“是。姐姐吃飯。”
面前蓋子打開,卻是碗清爽的面,只漂着幾片碧綠的蔥花。明珠怔了怔,對子葙道:“這面我不吃,拿走吧。”
最終連菜也沒吃幾口,明珠便叫子葙預備香案,擺在院中的月光下。她合十對月而拜,也不知祝禱些什麼,默默上了香。
“呦,竟忘記明珠住在此處了。奴婢真是老沒記性。”洪司言手捧香爐從花園門洞外服侍太后進來,見明珠院中站着,忙對太后道,“要明珠迴避麼?”
“不用。”太后看着粗使的宮女們支起香幾,淡淡的沒有什麼興致,隨口道,“有什麼神魔鬼道的?犯不着避人。”
話雖如此,宮女們已悄然退走,明珠纔要告退,太后卻問:“求什麼呢?”
明珠搖了搖頭,“香是上了,卻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太后道,“有些願望註定落空,不提也罷。”她仰頭看了看月色,靜靜立了一會兒,向洪司言擺了擺手。
洪司言念念有辭,將香插在香爐裡,“您受用着。”
明珠微笑地看着,太后回過頭道:“你笑什麼?”
“原來太后也不是許願來的。”
“天下這麼多人,神佛怎麼照顧得過來?”太后道,“偶爾能滿足你一個願望,就很好了。願,我是不會再許了,只不過想起些故人。”
“故人?”
“身在我這個位子,一生殺人無數。有些人死了,我連名字也記不得;有些人,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待他真的死了,卻覺得不如自己也死了好;還有些人……”太后幽然透了口氣,“只望自己替他去死,也留不住他稍息的性命。”
明珠想了想道:“奴婢尚體會不到太后的心思,奴婢只是想有那麼一刻無憂無慮的快樂,能永永遠遠地停駐。”
洪司言笑道:“太后主子可要說姑娘心中盡是奢望了,有那麼一瞬夠姑娘今後嚼着,消化着,就不錯了。”
“她還年輕,往後擇良婿而配,日子美着呢。”太后笑着打斷洪司言,對明珠道,“我去你屋子瞧瞧。”
明珠側身引路,她屋裡的奢華之物都是從前的擺設,只有臨窗的大繡架能入太后的眼。
“最近在繡什麼呢?”太后問。
“繡的都是佛像,太后說要拿到普聖庵去的。”
太后笑道:“佛誕節的時候隨便一說,你倒記得了。我看看。”
“纔打了樣子。”明珠將繡架上所蒙的白緞揭開,內裡是赤足悠然站立的觀世音,正用柳枝沾取淨瓶中的清水,從戈壁的萬里沙塵中點化出一朵搖曳金蓮。
“這就極佳了。”太后點頭,“所謂神佛奇蹟,不過如此。說到這個卻想起很久沒去普聖庵進香了,要不明天就去一趟。”
“今天十五啊,主子。”洪司言埋怨道,“怎麼不趕着日子去?”
“這是凡夫俗子的計較,佛祖哪裡在乎初一十五?想着佛爺了,就磕個頭,是我們的虔誠。就是明日吧,明珠也去。”
“奴婢也去?”明珠微微一驚。
太后道:“帶上這觀音像,讓段太妃看看,既然要繡給普聖庵,聽聽她怎麼說。”
“是。”明珠恍恍惚惚接口,不知所措地絞着手帕。等太后走了,才心神不定地來回踱步,有時想想已行軍在千里之外,卻又縈繞心頭不去的辟邪;有時想想近在咫尺,卻彷彿天涯般遙不可及的普聖庵,一夜裡望着明月,輾轉難眠。
太后慈駕次日一早便從清和宮玄武門而出,行到隱環路前,成親王便趕來在轎前磕頭。洪司言出來道:“知道了,請回。”
從前聽說太后至普聖庵進香,成親王必然攛掇太后下山時遊幸清瀾行宮,盪舟福海之上,現今他每日清晨便至紫南門裡佑國殿理政,千頭萬緒着實辛苦,此時只恨分身無術,又叩了頭,便急急趕回清和宮。
福海就在西北城中,水面不大,卻難得有一縱丘陵頗爲清峻。至上元帝時,方在這裡興建清瀾行宮,疏疏朗朗的水中樓閣,象懶洋洋的世外桃源,很不似先帝浮誇囂張的性子,卻不料先帝晚年極喜居住在此,當時在清瀾行宮侍駕的,也只有段時妃一人而已。所以先帝駕崩後,段時妃出家在清瀾行宮後山上的普聖庵,似乎早就是宮裡預料中的事。
上山的路極窄,太后最後也不得不下轎步行。一衆人浩浩蕩蕩,旌旗傘蓋地上到山頂,都累得有些暈眩。住持老尼姑端上的茶恰到好處,太后飲完,才緩過氣道:“罪過,已沒有力氣上香了,先請段太妃出來一見,說會兒話再去正殿。”
老尼姑笑道:“只怕還是一樣,說破了嘴,太妃也不會出來。”
太后拉過明珠,道:“這回不同,稟告太妃說,有位大理來的姑娘,手巧得很,請太妃出來指點一二。”
她又命老尼姑將明珠所繡的素淨花樣一同帶去,很久之後,那老尼姑才轉來。
“這位姑娘定與太妃有緣分,太妃竟要出來了。”
明珠渾身一顫,紅暈頓時褪去,焦灼盯着大門。
門前的中年尼姑微微駐足,似乎躊躇了一瞬,才手提拂塵,緩步而入。雖然光頭緇衣,卻越發顯得她眉目如畫,清雅絕倫,臉上悲天憫人的平靜,令人慚穢不敢平視。
“施主別來無恙?”她默默看了明珠一眼,才顫着聲音向太后道。
太后忙起身合十,“聽時大師安好?”
“得過且過罷了。”段太妃避開衆人的叩首大禮,靜靜落座,仍是望向明珠。
洪司言忙攜明珠上前,道:“這便是明珠姑娘了,也從大理來。”
“娘娘萬福金安。”明珠叩頭。
段太妃無語相對,當明珠舉眸望來時,竟微微一個寒噤。
禪房剎那的寂靜中卻有一股洶涌激流。太后在先帝身側爲妃時,與段時妃最爲交好,對她的出身來歷所知極詳,此時雖尚不明所以,卻漸漸有些領悟和驚訝。洪司言打破冷場,笑道:“到底都是大理的美人,竟是一個格調……”她突然收住了語聲——雖然秉承了父親的瀟灑豪放,嘴角神情頗顯驕人清貴的氣度,但靈動的雙眸,幽遠溫柔的眉梢,仍是像極了母親——看清了明珠目中勃發的怨意,太后和洪司言都是恍然,輕輕抽了口冷氣。
“快起來吧。”太后道,“老跪着象什麼話?”
段太妃看着明珠默默起身退去,不禁在椅子上一掙,她從容平靜的面龐上些微的動容,也似拼力的掙扎。太后不忍地將目光挪開,道:“讓聽時大師看看那觀音像吧。”
“是。”洪司言見明珠執拗地站着不動,連忙命人呈上繡架。素白的小寒絹上,只繡完了那燦然奪目的金蓮,卻已有輝輝然佛光普照之意。段太妃手指輕觸花瓣,思緒不知飄搖在何處,緩緩道:“原來已是這樣了……”
太后道:“你看怎麼樣?”
“很好。”
洪司言急着讓明珠開口,便問道:“不知明珠的繡功是和誰學的?”
“奴婢的父親。”
“哦,”太后道,“原來家中還有人,現在何處呢?”
明珠淡淡道:“奴婢也不知道。”
段太妃一怔,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你父親也是個狠心的人,將女兒往宮裡一送,自己卻逍遙去了。”
“奴婢大不敬,卻也要說父女相依爲命二十年,裡面的深情不是外人能體會的。太后娘娘說錯了。”
“呦,是我說錯了。”太后笑道,“這麼說來你父親也真是不容易。你母親不在身邊麼?”
“不知道奴婢母親身在何處。”明珠輕輕冷笑一聲,“依稀記得最後見着母親時,只是跪在地上哀求她回家,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如今連面貌如何,也不記得。”
“可憐見的孩子。”太后道,“不過那當孃的,若非不得已的苦衷,怎麼會扔下孩子不顧?”
洪司言唱和道:“要說可憐,孩子有人疼也罷了。當孃的牽腸掛肚的揪心,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太后和段時妃都默然無語,望着觀世音的微笑各自想着心事。
住持老尼姑卻笑道:“太后從前來,一直都說沒生個貼心的女兒也是憾事,現今這位姑娘端麗聰慧,替皇上、親王服侍在太后身邊不也是美事?太后還有什麼着惱?”
“對呀!”洪司言撫掌道,“太后主子整天明珠明珠的掛在嘴上,怎麼沒想到將明珠收爲義女?”
太后道:“這是正經話,我替你母親好好地疼你。”
段太妃目中頗有感激之意,向着太后微微頷首。
明珠忙道:“奴婢什麼身份?太后平時那麼相待,就折煞奴婢了,怎麼還癡心妄想地高攀?請太后收回成命。”
“身份有什麼要緊?”太后道,“挑個吉日,就給明珠封號。”
“不妥吧。”段太妃幽然道,“有了封號頭銜,就有無窮的煩惱。人說不幸生在帝王家,一點無錯。一個人由天下養,就要擔天下事;由百姓供奉,就要爲百姓犧牲;由父母兄弟愛護,就要克盡孝道仁義,再沒有自己的心思願望,逍遙快活……”
“今兒是好日子,說這些傷心的話做什麼?”太后看了沉思的明珠一眼,道,“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也是。”段太妃垂下目光微笑,“想必人人都有明白這個道理的一天。”
洪司言道:“明珠,快給母后磕頭。”
明珠推辭不過,被洪司言按在太后膝下,頓首喚道:“母親大人。”
“好孩子。”太后撫摸她的髮絲,望着段太妃,慢慢道:“有的人等這一聲呼喚多少年了,只怕夢裡聽到,也會流淚驚醒,繼而環顧四壁,只覺再如何輝煌燦爛的宮闕,又怎麼比得上夢中瞬間的喜不自禁?有那麼片刻的親情快樂,哪怕是夢境,也夠寂寞的人咀嚼半生。明珠,你明白這深宮廷院中的無情麼?你能試着體會家國束縛的無奈麼?要是願意多想想,多體諒,就再叫一聲吧。”
“是。”明珠的語聲哽咽在胸膛裡,半晌才重新行禮,用盡全部的怨恨和思念,用盡所有的躊躇和激湃,清朗喚道,“母親大人。”
一旁的段太妃以緇衣的廣袖掩住蒼白的臉色,終於透出一聲啜泣般的嘆息,她渾身輕顫,勉強道:“清修在此,不便久坐……”她起身良久,才轉身走向門口,忽而回首道:“這觀音像,我留着繡罷。”
“那就更好了。”太后道,“等開光佛事時,我帶着明珠還來。”
“也罷了。”段太妃搖了搖頭,飄然而去。
普聖庵進香,最後竟多出這麼個故事來,不知太后何等感觸,回宮之後,除了和明珠聊聊天,看看奏摺,一直沒什麼高興。
轉眼便至五月下旬,內務府、禮部和欽天監都上摺子問太后今年是否一如既往地駕幸上江避暑。
太后對洪司言道:“就算是我懶得走動,上江還是要去的。”
洪司言問道:“這又是爲什麼?”
“還不是皇帝親征在外的緣故。只得我們在京中做一番歌舞昇平,繁華依舊的太平氣象出來。”
“原來避暑給別人看吶。”洪司言笑道,“帶誰去呢?明珠是肯定的,妃子們自然要去,只有皇后病着,恐怕沒有這個精神侍奉太后呢。”
“什麼病啊?”太后皺眉道,“從二月裡到現在,節氣也交過了,什麼病能從春拖到夏?又不肯叫太醫看。年紀輕輕的,不是好兆頭吧。”
“好兆頭,好兆頭。”洪司言咯咯地笑,伏在太后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太后大驚,“怎麼會?何時的事?快叫敬事房的人來。”
洪司言忙道:“別,這事奴婢也知道,不用查了。就是景優公主出嫁那日,乾清宮裡小兩口鬧彆扭,結果倒鬧出個喜事。”
太后埋怨道:“這麼大的事,爲什麼瞞着人?出個差錯如何是好?”
“她和皇上彆扭着,不免有她自己的顧慮。主子看她辛苦,可別說什麼。”
“我還能說什麼?”太后當然還是歡喜,“我們只當不知道。叫陳襄多看看,等過幾個月確實了,再和皇帝言明。”
“是。”洪司言應道,“話說回來,現在和皇上通個消息也越來越不容易。一個往返,只怕就是七八天。”
“到哪裡了呢?”太后仰起臉,計算皇帝的行程。
“四日前到了涼州邊上,大駕走得慢些,想必現在剛進涼州城。”
“那是差不多。”太后道。
待收到軍報,才知徵北大軍行得極快:皇帝五月十七到達樂州驕陽關大營,洪州騎兵四萬早已整裝待發,加之皇帝京營四萬人馬和徵勇十萬,總共十八萬大軍,集結清點,配備馬匹軍械,忙了五日,便又向北開拔。這一路過涼州城不入,皇帝大駕直奔重關,擬在五月二十九日,便在城外紮下聯營。
洪定國自然統領洪州騎兵,原以爲他重掌兵權,會更加不安分,誰知卻禮數尤恭,少有言語。皇帝反倒不放心,馬上行軍之際,問辟邪道:“洪定國越是恭謹,朕越感其中有什麼花樣,你看呢?”
“奴婢覺得洪定國孤身在皇上駕前時,繃得緊緊的,自到了驕陽關才面有喜色,大概是洪州軍中有人對他面授洪王機宜,心中有了準主意。”
“朕看得沒有你仔細,想來也是如此。”皇帝明知看不見,仍不禁轉頭向後望去。
身後鋪遍原野的盡是明黃的大旗,洪州旗幟在極遠處映出翡翠色的天界,中原大軍在驕陽之下,金燦燦似乎天河的降世神兵。
皇帝揚鞭朗聲一笑,“天必佑我,任他翻雲覆雨。”
此時重關在望,前軍通報道:“涼王必隆已在關外紮營,正要前來叩見聖駕。”
皇帝問道:“涼王的傷勢如何?”
“不佳。從雁門坐車來的。”
“傳旨必隆,只在營中候駕即可,等這邊紮下營,再見不遲,不必趕過來了。”
看來皇帝打算當夜召見必隆,辟邪有些額外的不便,對皇帝道:“涼王爲人小心謹慎,見皇上和洪定國都在軍前,必會託傷重之故,退回涼州城,涼州兵馬多半會交給他手下大將。皇上聽他交託騎兵,應下來之後,還是叫涼州獨立成軍爲好。”
“聽這個意思你今晚不見涼王了麼?”
“姜放一定是要侍駕同見涼王的;奴婢便打算往京營裡巡視。”
“也對。”皇帝甚覺有理,沒有聽出什麼玄虛來。
如果必隆回涼州養傷,那麼就見不着了,如此看來,先前的顧慮倒是多餘了,辟邪暗中鬆了口氣。
夜間皇帝召見必隆時,辟邪悄悄避在京營中,夜深才還。先看到棲霞的密報,將太后、成親王近日一舉一動詳細報知。皇帝不刻也回來了,舉着太后的書信道:“太后仍是往上江避暑,攜明珠同行,這裡有件喜事,你竟料不到太后將明珠認作義女了。”
這件事棲霞尚不知曉,從皇帝嘴裡說出來,讓辟邪不由一怔。
“給太后、皇上賀喜。”
皇帝笑道:“可惜沒有封號,看來也是一時興起。”
想必明珠在普聖庵見到了生母,纔有這麼個動靜出來。辟邪不知太后什麼企圖,替明珠憂慮卻又接不到她隻字片語。
明珠想明白了吧——辟邪心裡剜去一塊似的絞痛。
小順子待到左近無人,嘟囔道:“沈飛飛真的沒有跟着李師來麼?”
“他好逸惡勞,怎麼會千里迢迢地跟來?”
“他留在京中多半爲了明珠姐姐,師傅就眼看着他將明珠姐姐搶去?”
辟邪一把無名怒火頓時被他燒得沖天而起,喝道:“胡說什麼!他要和誰搶?誰又要和他爭?搬弄是非的功夫學的不錯啊。你皮癢了不成?”
“是。”小順子嚇得順口應道,會過神來連忙雙手亂搖,“啊……不是!”
辟邪笑道:“一邊去。”
他卻不料小順子大了,自己的主意不少,揹着辟邪修書給明珠,替辟邪訴說了一通無端的思念之情。他又有一班朋友助他成事,竟將書信輾轉遞到明珠手中。明珠仔細察看信封,果見拆過的痕跡,知道書信途中除了落於太后之手,更不知由多少太監軍吏驗查過,看了小順子信中的胡說八道,更是氣惱。她自然不會回信,只是會知棲霞轉告辟邪務必阻止小順子私遞書信。
誰知小順子的信卻不斷,說的都是塞外風光,草原民風,沒有半句要緊的話。想必辟邪另有盤算,明珠便不再做理會。
這邊又是忙忙碌碌地打理太后避暑的用度物品,等六月初六啓程那日的一早,普聖庵的住持老尼姑卻送來了段太妃的一件包袱,說的明白是給明珠姑娘的。明珠攜至船上,打開看時,才知是大理公主親筆所書的“繡經”,其中夾註的都是父親宋別的筆跡,想來是當年的肅海小公爺新婚甚篤,軍事政務之餘,只與嬌妻鑽研女紅爲樂,興致昂然地要將肅海公府老封君的奪命針法與皇家獨到的刺繡融爲一體,爲妻子創出無雙傳世的繡藝來。誰知去國離鄉之後,竟以此爲生二十載,當真命運弄人了。
這鐫永悠長的愛慕相思終於摒棄,只怕段太妃在見到女兒的那瞬便了無牽掛心願,這心是死透了,從此決無再見之日——明珠苦笑一聲,將繡經鎖入箱中,支開窗向外眺望,只見空蕩蕩的江面和兩岸黃帷,浩蕩的繁華之下,盡是這般的蕭條無趣。
“太后做什麼呢?”明珠問子葙道。
“領着妃子娘娘們看江景,挺高興的樣子。”
“那就去慈駕前伺候吧。”
明珠領着子葙步出船艙,慕徐姿迎面過來,悄聲道:“姐姐。”
“不敢當,”明珠施禮,“娘娘什麼吩咐?”
“聽人說姐姐這裡常收到北邊的書信?”
明珠笑道:“這可冤枉了,宮裡怎麼私遞書信?”
“也是……”慕徐姿躊躇一陣,慢慢嘆息道,“也不知皇上起居是否安樂,車馬是否勞頓。”
“御前自有內臣和太醫們服侍,一天一個摺子給太后報平安,皇上怎會有恙?娘娘太過擔憂了。”
慕徐姿搖頭道:“只有皇上身邊的人說了,我才放心。姐姐可憐我,就問一聲吧。”
明珠思量着她的話,夜裡窗櫺之下提筆,卻無話可說。
“明珠姑娘睡了麼?”洪司言在屋外問。
子葙迎出去道:“還沒有,姑姑有事?”
“忙了一天,沒照顧到明珠姑娘。太后主子說了,明珠姑娘這個地方太過吵鬧,特別將水榭掃了出來,姑娘挪那邊去才清靜,不但涼快,整日裡都亮堂堂的,繡花纔不傷眼神。”
“太后惦記了,那就挪吧。”明珠看着洪司言已揮手讓小太監搬東西,便命子葙拿着要緊的小箱子,跟着洪司言前行。只覺望野別墅這一帶侍衛太監較之別處都少,知道太后爲了方便行事,將自己也支得遠遠的。
“既然來了,就是爲了尋個開心。”洪司言攙住她的手道,“姑娘該歇着就歇,人生在世,何必太辛苦了?”
“是。”明珠點了點頭。連太后也有些快樂的企盼,何況是才二十出頭的自己呢?明珠坐在書案前,看着面前雪白的信箋低頭沉思,“咔嚓”一聲脆響,手中的筆桿在瞬間的決心中斷成兩截。
小順子的信還是如影隨形地跟到了上江。六月八日收到的信裡說到督州的鐵炮已運到軍前,萬歲爺試炮時是何等的勢震山河,有這一件利器定能殺得匈奴人仰馬翻云云。太后也接到了成親王送來的軍報,消息在上江傳開,人人都面有喜氣,聽戲盪舟,圍獵巡遊,着實熱鬧輕鬆了一番。
太后白天跟着人高興,晚上由明珠和洪司言陪着在月色下乘涼,卻蹙眉道:“這也是六月中了,說是均成王帳已然南下,也是該搶渡努西阿河的時機,怎麼匈奴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
洪司言對軍務一無所知,轉臉看着明珠。
“女兒也是不懂的,”明珠爲難道,“但想來努西阿河天險難渡,匈奴人也要想個取巧的法子。”
“就是這個理。”太后嘆道,“皇帝的鑾駕還在重關,大軍再往前一里就多出一里的軍餉,這是個難處,但這麼僵持着,難保不被人所趁,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纔好。”
太后的憂慮確有道理,正是軍前不斷爭執躊躇之處。
均成的王帳六月頭上便距努西阿河渡口三百里處駐紮,與渡口的前鋒之間是連綿的二十八國聯營,牛馬放牧如常,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將戰事拖入秋季。如此一來,皇帝倒有些進退兩難的尷尬。進,出重關向前,再無官道,護衛糧草的兵力也要大大增加,糧道便幾是用銀子一寸寸鋪起來。退,詔告天地,傳諭萬民的親征便成了笑話。就算是大軍壓到努西阿河邊,這樣反攻過去,拉開陣勢渡河決戰,死的又是多少人。不少大將原先便不贊同皇帝親征,此時抓住機會,力諫皇帝迴鑾。皇帝一時沒有決斷的必要,只是聽着羣臣的爭論不動聲色。
“萬歲爺竟這麼沉得住氣。”吉祥服侍皇帝下來寬衣,口中笑着奉承,“大臣們窺不透萬歲爺的心思,倒說了許多實話。”
“沒什麼可和他們爭的。”皇帝坐下來喝了口涼茶才道,“叫辟邪進來吧。”
吉祥道:“他恐怕去了京營裡。皇上大概要等一陣。”
“那便不等了。”皇帝站起來道,“姜放稟說最近京營操練極緊,朕也去看看。”
他換了便服出帳,吉祥笑道:“皇上是想微服私訪了?這麼可走不遠,沒有腰牌不幾步便會讓巡哨攔住。奴婢等人更是要請了王旗,才能走動。”
“那就大大方方地去。”皇帝道,“拿着王旗,見人再亮出來。”
果然沒行多遠便被巡哨阻攔,吉祥出示王旗,等他們行完軍禮,問道:“你們監軍在哪座營裡?”
“想是在鐵槍營教練槍法,這幾日都熱鬧得很。”
皇帝頓時興致高漲,帶着吉祥趕去鐵槍營,在營門前亮出身份,喝令不得通報。兩人悄悄走入,猛聽營內殺聲大作,潔白的營帳之後,煙塵平地而起。皇帝緊趕幾步,繞過營帳,前面兵士圍得水泄不通,竟是擠不過去。
“皇上。”
皇帝回頭,姜放正笑盈盈低聲請安。
“這樣是看不見的。”姜放牽過馬來道,“臣請皇上登高一望。”
皇帝大悅,翻身上馬,越過黑沉沉一片鐵甲,只見校場之內百多人馬烏黑的江水般捲成兩股激流,兩員大將廝殺其中,見者披糜。
“這是做什麼?”
“京營官兵職責在拱衛聖駕,操練也當以防守爲重,這正在演練敵將衝陣呢。那兩人會合,便當破陣。”
吉祥道:“難不成只有兩人衝陣?”
姜放大笑,“也夠了。”
操練時鐵槍去其槍刃,以白布裹了槍桿,纔不致誤傷同袍。饒是如此,東首那員大將的槍勢卻凜冽如鋒,殺到興起之時,將眼前阻擋的木盾牌一擊而碎。阻者驚退,觀者大譁,被那員大將從潰亂人羣中透出重圍。
姜放嘆道:“這是京營的槍棒教頭黎燦,從不忌諱傷人,真真是無可奈何。”
那西首衝陣的人卻淹沒在身周旋轉不止的人馬中,看不甚清。
皇帝問道:“那又是誰?”
突然似深潭漩渦中騰龍出水,重圍正中的槍士猛然崩散,那人持槍獨立,方圓一丈之內除了敗兵伏臥,竟無人再敢近身,烈日之下只覺這條漆黑鐵甲的人影輝光無限,是皇帝從所未見的威風凜凜。這一刻幾十人的重圍固然不足道,就算是千軍萬馬也當在他勃發的威嚴華貴氣象之下俯首。
皇帝倒抽了一口冷氣,尚在爲自己一瞬的自慚形穢訝然不已,那人卻清清朗朗地道:“這便唬住你們了麼?戰場之上,你死我活,便是拉扯撕咬,也須要了對方性命。換了人再來。”他伸手摘下頭盔,拂拭臉上的灰塵,皎潔面龐上雙目環顧,更令四周人衆後退不迭。
“原來是辟邪……”皇帝慢慢微笑。
姜放大聲喝道:“且住。聖駕在此。”
校場上的官兵都忙着跪倒行禮。辟邪拋下槍,趕在皇帝馬前叩頭。
“起來吧。”皇帝笑道,“朕原本不想打斷你們,就是姜放喝將出來,掃了興。”他舉目望着原處的黎燦,道:“那衝陣的將軍朕沒見過……”
“是。奴婢替皇上召鐵槍營遊擊將軍黎燦過來見駕?”
“叫過來吧。”皇帝點點頭,似乎意不在此,問了黎燦幾句閒話,忽而道:“你的槍法很好,朕雖然是外行,卻也看得明白。不知你和辟邪,誰的槍法更高些。”
“回稟皇上,”黎燦道,“臣自幼研習槍法,二十歲後海內未逢對手,在槍法上,可稱中原無敵。”
皇帝大笑,“好個傲氣逼人的將軍。”
“不過……”黎燦一本正經地繃着臉,“臣若與監軍相爭,臣必敗。”
“卻是爲何?”
“是氣勢。”黎燦道,“臣在氣勢上先輸了。”
皇帝饒有興趣地相問:“這話怎麼說。”
“這氣勢之差,就猶如極北蠻夷的兇狠氣焰與之中原浩然沉着之差。”
他的話聽來極得體,周遭的人都不住點頭。只有辟邪和姜放知他指的是聞善和尚的瘋話,姜放已忍不住出了身冷汗。
黎燦向着辟邪點頭微笑,“臣得監軍指點頗多。”
“軍中竟無大將可勝辟邪?”皇帝搖了搖頭,“看來高手仍在大內。吉祥,”皇帝惡意地笑着,“你們同門師兄弟,應該差不多,你替朕與辟邪比劃兩下。”
辟邪和吉祥都躬身領命,立時有人過來服侍吉祥佩甲,兩人思量着此戰該是個什麼打法,慢吞吞持槍執盾走入場中。
圍觀的官兵都在竊笑,喧喧嚷嚷地擠了上前。
辟邪對吉祥一躬到地,“師哥請。”
“兄弟請。”吉祥還禮不迭。
兩人客客氣氣將槍拄在地上,辟邪垂目沉思,吉祥更是仰頭看着天掐指盤算,不住搖頭。連皇帝身邊的姜放見此情景也掌不住笑了。
皇帝笑道:“朕看着呢,你們敢留手,便小心了。”
“哦……是。”吉祥心不在焉地應着,將槍桿在地上猛然一頓,靠得近的人頓覺烈焰撲身,心神動搖,皇帝和姜放的戰馬嘶了一聲,連連後退。
對面的辟邪揉身在盾牌之後,跟着大地微微顫了顫。
“了不得。”姜放挽住繮繩,驚道,“來真的。”
黎燦大喜,將身邊的人推開,湊得更前,只見吉祥提槍,將盾牌護住前胸,緩緩前行,每一步都沉重猶如山行平川。辟邪只是藏身盾牌之後,聲息皆無。
吉祥已在辟邪身前數步,以拔山之勢舉槍,凝神刺下,槍尖凝滯着夏日緩慢灼熱的風,慢得讓人透不過起來。
“潑!”盾牌破碎的聲音也悶得扼人咽喉,盾後的辟邪卻倏然不見。
吉祥將盾牌疾轉身側,身形隨之盪出半周,迎着辟邪的槍尖硬接一記。眼見迅雷般的槍勢擊於盾上,卻是風拂青山,寂然無聲,倒是圍觀者嚇得譁然一退。
吉祥趁辟邪收轉槍尖,將盾牌向辟邪劈面摔去,一瞬間又扎住身形。辟邪槍桿盪開重盾,槍尖帶出一道疾風,刺入吉祥飽滿威勢之中,吉祥微微搖動身軀閃避,擱擋之際,那一槍卻變得輕靈飄忽,飛揚而取吉祥面門,出人意料的刁鑽。人們眼見吉祥避無可避,驚呼間只見辟邪的槍尖刺出又縮回,吉祥似動未動,安然無恙。
但只這一招間,吉祥便從攻勢轉爲守勢,辟邪的槍招更快,身形尤作黑光,流連在吉祥偉岸身軀周圍。吉祥雖處守勢,卻因步伐迅疾詭異,在辟邪凌厲攻勢之下絲毫不落下風。兩人越戰越快,開始時姜放和黎燦還能辨清兩人攻防招法,後來漸漸不能領悟,離着近的黎燦更覺吉祥慢慢被辟邪逼出沖天的煞氣,兩人四周翔風粘結,辟邪就彷彿撲火的飛蛾,雖輾轉奔馳,卻最終必與夕陽的光芒一同捲入吉祥那日轉天界般的真氣之中。
“要分出勝負了!”黎燦心念閃過。
辟邪的槍勢卻猛然一挫,看似漫不經心地向地下搠去,也不甚快。原本鎮定自若的吉祥反倒大驚,那股煞氣猛然消散,人一掠而去,手中長槍破空擲來。辟邪似乎也有些意外,本要涌身相追,此時不得不穩住下盤,以槍尖點刺吉祥擲來的長槍。
“當”的一聲,是吉祥的長槍落地。
辟邪看了看自己手中前端粉碎的槍桿,出了口氣笑道:“我卻是輸了。”
周圍的人看得不明,只是不住議論感嘆。兩人交託了槍,摘下頭盔,向皇帝重又施禮。
皇帝笑問黎燦:“你看怎麼樣?”
“太高深。”黎燦搖頭,“臣沒看明白。”
“姜放?”皇帝又問姜放。
“臣看是吉祥勝了。”姜放也不明白其中奧妙,只是吉祥替皇帝下場比試,自然是必勝。
皇帝很高興,將身上的荷包分賞給了吉祥和辟邪,對黎燦也另有賞賜,“你們都來,朕有話問你們。”皇帝對姜放和辟邪道,隨後想了想,“陸過不也在京營裡麼,也叫他來。”
皇帝在姜放的帳中坐了,一會兒辟邪卸了甲,和陸過一同請見。皇帝很隨和,連辟邪也賜了座位。
“這兩天議的都是進兵與否的事。你們怎麼看呢?”皇帝環顧四周,目光最後停在陸過身上。
“臣……”陸過起身,躬着身爲難,目光瞥向姜放和辟邪,卻見那兩人都是微笑不語,絲毫沒有替他圓場的打算。陸過無奈道:“臣人微言輕,但在皇上面前,不敢有語不吐。臣看……”他想了想,“大軍當進,且需急進。”
“什麼緣故?”皇帝問。
陸過走至姜放帳中的軍圖前,道:“皇上請看。努西阿河上下千里,兩岸雪山聳立,江面狹窄,河牀深險,水流湍急。臣自小所讀兵書,都言道:努西阿河乃是中原北方的天險,千里長河,只在百里渡口可行大軍。是故中原與匈奴交惡百年,都是反反覆覆爭奪努西阿渡口。”
“此話不錯。”皇帝點頭,“但大將中也有人覺得震北軍和涼州軍十六萬兵馬守住渡口綽綽有餘。均成的人馬分散,沒有異動,如此僵持之際,現在重關的兵馬倒不如休整一季,以備入秋大戰。”
陸過道:“臣卻很贊成監軍的見解。”
皇帝看了看辟邪笑道:“他的見解極多,且不知你說的是哪個呢?”
“臣也以爲均成急於南下,絕對不會拖到秋季。”
姜放笑道:“臣也這麼以爲,就等着人搶着說呢。”
陸過哭笑不得,接着道:“均成覬覦中原多年,此前雖然忙於掃平草原內患,但這十幾年下來,必有一戰而勝的韜略。”
姜放哦了一聲,追問道:“你看他會如何突破努西阿渡口?”
“強奪渡口是兩敗俱傷的戰法,均成不會行此一招。”陸過笑道,“但要說他的謀劃,臣才疏學淺,真的猜不透。”
辟邪一笑,轉臉不語。
皇帝不愉道:“看來我中原無人,幾萬萬中原子民,多少年纔出一個武狀元,還是不如一個北狄均成。”
姜放道:“陸過,且不說均成如何南攻,若你掌握震北軍,又當如何防守努西阿河?”
陸過透了口氣,“一春交戰之下,震北軍和涼州軍的殘兵仍有十五六萬,再派重兵防守努西阿渡口,功效也不過如此。”
“你這話說得倒似勸朕退兵呢。”皇帝拂袖而起,看着軍圖皺眉,“均成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辟邪站在皇帝身後,笑道:“皇上,陸過纔剛說了,大軍應急進……”
“對啊。”皇帝被他提醒,撫着軍圖轉臉看向陸過,“既然大軍屯於努西阿渡口功效不大,那麼所謂急進,又向哪裡去呢?”
陸過指着渡口以南百里的出雲隘口,道:“當以重兵防守出雲城隘口壕營。”
“爲什麼?”
“一旦匈奴開始強奪努西阿渡口,此處的重兵可以進而守之;哪怕最壞被匈奴奪下渡口,也至少可以保證渡口的殘兵可在此止住敗勢。”
姜放已開始點頭,皇帝想了想,道:“這是‘當進’的緣故。那麼何以要‘急進’?”
話又兜了個圈子,陸過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得笑道:“臣覺得匈奴那面太安靜了。要發難的話,應已有動作了。再者……”他低聲對皇帝道,“皇上身邊自有高人,知道的比臣多得多。”
“跪安吧。”皇帝點了點頭,“你這個武狀元名副其實,才堪大用,朝廷沒有選錯人。”
陸過退出,帳中片刻沉默,皇帝看着姜放和辟邪冷笑:“你們兩個,好得很啊。”
姜放賠笑道:“皇上,陸過大才,臣要說的話都讓他說盡了。”
“辟邪,朕只問你,”皇帝瞪了姜放一眼,“陸過說的急進究竟是什麼意思?”
“回皇上,”辟邪道,“陸過的意思奴婢猜個八九分。其一,匈奴搶奪渡口已有成算,也就是在這幾天;其二,匈奴不會強奪渡口,必然已自均成王帳分重兵南下,此時突襲均成王帳,倒也有可乘之機。”
“你爲何不勸諫朕進兵突襲均成?”皇帝訝然。
辟邪笑道:“奴婢請教皇上,突襲均成王帳應遣哪支騎兵?樂州軍中騎兵不過兩萬,京營拱衛聖駕,不可輕動,震北軍與涼州軍就在前線,稍有調防便易爲匈奴所覺,剩下的只有洪州兵馬四萬,可有勝算?”
皇帝想了想,笑道:“若以樂州騎兵與洪州軍共進,又當如何?”
“恐怕皇上便再也見不到樂州兩萬騎師了。”辟邪道,“洪定國多半會帶着這六萬人遠遁,待匈奴擊破中原王師,他與洪州軍一南一北加擊,倒成就了洪老王爺的蓋世奇功。”
皇帝嘆道:“無論如何,放棄這一大破匈奴的機會,也是可惜。”
“大破倒也不見得。”辟邪道,“匈奴此番營地散落,如此偷襲最好的結果是斬斃均成,卻傷不到匈奴精兵。皇上勞師動衆地親征,若不殺得匈奴二三十年太不起頭來,豈不虧了本?”辟邪一笑,“若不將洪涼涼州兵馬的元氣耗盡,豈不白辛苦皇上走了這一趟?”
“你已胸有成竹,朕不逼着你說明。”皇帝點了點頭,“朕信得過你。”
“是。”辟邪微微分了分神,旋即撩起袍角,跪在皇帝腳下,叩首道,“皇上放心,皇上絕沒有錯愛奴婢。”
“那就好。”皇帝撫了撫他的肩頭,轉臉對吉祥道,“回去吧。”
吉祥側身讓皇帝先行,看了辟邪一眼,袖着手急急地跟了出去。
姜放微笑道:“對皇帝而言,破匈奴,耗藩王是兩件首要的大事。主子爺呢?若不將震北軍握到手裡,主子爺也豈不白跑了這一趟?”
辟邪哧的一笑,扭頭不語,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從均成王帳駐紮的日子算,要有動靜也就是十日之內的事。今日該說的話都說了,皇帝是個急性子,晚上就會出個計較。”
姜放點頭。一時小校進來請開夜飯,姜放和辟邪又請陸過、黎燦、李師同來。姜放領兵時律己極嚴,照例是沒有酒的。黎燦不盡興,衝着陸過使了個眼色。李師匆匆吃完,扔下筷子道:“你和吉祥究竟誰勝誰負?”
辟邪瞥了他一眼,“你說呢?”
“你贏了。”李師咧開嘴大笑。
“何以見得?”
“吉祥的真氣當真了得,周行運轉起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不覺被真氣帶着一招招一步步演下去,你那最後一槍,刺的就是他下一個踏位。我倒是佩服他竟能及時散去真氣,退卻的一剎那又能重新聚集,仍有餘力將手中槍桿擲出。但在我看來,你已用巧招勝了他。”
辟邪卻搖頭,“不對。”
李師大吃一驚,側頭想了想,“難道你敗了?從頭到尾沒見你有絲毫敗相啊。”
“也不對。”辟邪笑道,“黎燦看得清楚,問他去吧。”
“快說快說!”李師纏住黎燦。
黎燦拂開他,不顧他抓耳撓腮地着急,又扒了兩口飯才慢吞吞道:“吉祥若要勝辟邪,第一招已勝了。辟邪若要勝吉祥,第二招便勝了。後面的,不過是鬧着玩。”
辟邪朗聲一笑,“不錯。”他掀起左臂的衣袖,露出挽盾的左肘上青黑的一片,“想必我大師哥也差不多。”
“原來並非真較量……”李師垂目將此戰又細細從頭想了一遍,道,“還是學到了幾招,沒有白看你們這齣戲。”
“戲?”辟邪冷笑。
“總督大人、監軍大人。”小校稟報道,“皇上急召。”
姜放起身道:“好了,我這裡無酒,黎燦定還饞,剛纔眼色使盡,你們快隨他撒瘋去吧。”
他同辟邪出得帳來,身邊沒有帶人,走了一段路,才問:“照主子爺的意思,今日和吉祥一戰,當真是想試探能否置對方於死地麼?”
“師兄弟們交手雖少,卻比不得大師哥從來深藏不露。他的武功路數與我不同,今日試探之下才知道兩人功力不相伯仲,一旦交手,只怕是你死我活,對他對我,都是極大的麻煩。”
姜放沉吟半晌,才道:“主子爺覺得有這麼一天麼?”
“大師哥儼然就是七寶師傅轉世,骨子裡血裡浸透的都是師傅的言傳身教。你別忘了,我們這一門,多少代浸淫宮中,是爲了什麼。”
姜放終於領悟,“我道主子爺隨駕北上,怎麼沒有人多費口舌,原來是將密旨給了吉祥。”
辟邪幽然嘆道:“若要見個分曉,就是斬得均成首級的那一天吧。”
這時已能看見皇帝鑾帳裡輝煌燈火,小合子迎面走來,指了地方讓姜放等候,又道:“師叔先進去不妨,皇上已叫過了。”
辟邪走入帳中請安,皇帝點了點頭,“今後凡有議事,你都在朕身邊聽着,京營固然重要,也比不得全局。”
“是。”辟邪思量着皇帝的話,覺得不能不辯,笑道,“奴婢微賤,在皇上身邊聽大將們縱橫談論,有自己的意思時,只怕會忍不住插嘴,皇上素來疼奴婢,只怕要訓斥奴婢無禮,又會爲難。”
皇帝大笑,“有什麼爲難?不過你要是有見解,不妨當作替朕說的,朕先給你打個保票,不會怪罪你。”
“奴婢謝皇上恩典。”辟邪道,“皇上到時候可別嫌奴婢話多。”
正說笑間,傳來議事的大臣都到了,以洪定國爲首,魚貫而入。
皇帝賜了衆人座位,開門見山道:“衆卿,大軍在重關日久,無所作爲消耗糧草事小,貽誤戰機爲人所趁事大,進兵與否當有定論,就在今夜,必要有個計較。”
大臣們一片沉默,戍守樂州道總兵曾廷是個急性子,悄悄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忍不住道:“皇上,臣以爲大軍需進便進,兵士將官當奮身爲國而戰,沒有固守後方的道理。”皇帝纔要點頭,卻聽他話鋒一轉,又道,“只是開拔向前,寸土寸地都是戰場,皇上督戰,激勵士氣固然不錯,但若爲匈奴所趁,稍有閃失,必導致大軍崩壞,臣以爲……”
“好了。”皇帝大怒,儘量平穩了語氣,道,“卿的意思是進兵,不必再扯到其他。”
“臣……”
“還有呢?”皇帝截住他的話,又環顧其他大將。
曾廷的話雖然說的不中皇帝的意,卻開了個頭,立時衆人中有的認爲匈奴仍會如往年一般秋季開戰,因而主張按兵不動;有的卻反駁說既然秋季開戰,何以均成自春季以來不斷搶渡,損耗兵力,更將王帳移至努西阿河一帶。雙方爭的面紅耳赤,就如平時的吵鬧。皇帝漸漸不耐煩,正要下令進軍,洪定國卻站起身,朗聲道:“各位將軍!”
衆人頓時一靜,洪定國轉向皇帝道:“皇上,臣以爲大軍應當即刻開拔,駐守出雲隘口。”
皇帝怔了怔,“世子前幾日議事時惜言如金,此時有了計較了麼?請講。”
洪定國笑了笑,“均成以何種策略攻下努西阿渡口尚不得而知,但以重兵駐防出雲隘口,進而可戰努西阿渡口;守而可借狹窄地勢,止住渡口敗勢。先立於不敗之地,再求索敵北進。”
皇帝看了辟邪一眼,不由苦笑。
大將中有人問道:“以世子所見,均成何時會開戰搶奪渡口?”
“至今未得均成王帳有異動的消息,只怕早已分奇兵南下。”
皇帝反詰道:“所謂奇兵,去向哪裡?”
“雖然一定是奔着渡口來的,但努西阿河兩岸雪山對峙,這個季節也是積雪深達數尺,難以飛渡。臣實不知均成如何突破渡口,但以精兵不斷巡邏努西阿渡口以外的河岸總是不錯的。”
皇帝將搶着點頭的大將逐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可有人附議?”他端着茶漫不經心喝着,能看見碧綠的茶水正隨着自己的怒氣微微漣漪。
“奴婢雖然不懂軍機大事,但聽世子的說法,極有道理。”辟邪的聲音卻似清涼的細雨飄灑在皇帝頭頂上。
“連你也聽出道理來了?”皇帝瞥了衆將一眼,“你可有見解?”
“奴婢有什麼見解?”辟邪笑道,“只是今天見皇上和姜總督不住在軍圖上指點出雲隘口,想來皇上和世子英雄所見略同。”
“正是,”姜放也道,“既然皇上也有此意,臣附議洪王世子。”
兩人幾句話便烘托出皇帝的先見之明,將洪定國的光彩剝去了不少,皇帝怒氣已平。諸將中有本來主張進兵的,也有攀附洪王的,一時紛紛附議,佔了多數。
皇帝又問姜放,“進軍一事已然議定,卿看兵力如何調配?”
姜放道:“洪王世子既然以爲須不斷巡視努西阿河岸,說到精兵,中原裡以洪王麾下騎兵最精,臣以爲遣洪州騎兵駐防河岸,索敵示警,不失爲上策。”
皇帝轉臉看着洪定國,“如何?”
這便將洪州騎兵擺在了最前線,洪定國冷笑,施施然躬身道:“臣與洪州子弟爲國捐軀在所不辭。”
皇帝佔到了便宜,不吝溢美之辭,道:“世子一腔熱血,一片赤誠,朕看得明白。那就準姜放所奏。”
當即議定明日大軍開拔。洪定國率洪州騎兵會合涼州震北軍戍防河岸,又遣兩萬步兵護送三十門鐵炮分別調動至努西阿渡口和出雲隘口。皇帝大駕與樂州、京營兵馬共十二萬押後,次日正午點炮祭旗,浩浩蕩蕩北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