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會天水,一地金黃。
天既廣,雲飛萬里卷蒼茫。
牛羊乃作銀河水,奔流只爲大王忙。“
屈射王旭逯冷着臉,靜靜聽歌手把讚歌唱完。秋日的陽光極濃烈,旭逯的面龐被照成一團雪白的光芒,歌手敬畏地看了一眼,低頭跪爬到的腳下,親吻他的靴子五遍,才退到自己的主人身後。
闕悲甩着袖子,走到旭逯面前,深深一躬。
“兄弟。”兩人都笑道,抱着對方的肩膀,又使勁摟了摟腰。
寒暄了一番,旭逯才放開手,朝闕悲身後的馬隊裡看,“你那姑娘闥穆阿黛可好?”
闕悲忙向後道:“快來,大王想見你呢。”
右谷蠡王的女兒闥穆阿黛不過八歲,秀眉大眼,已很有些英氣勃勃的美貌,端端正正走上前來,跪了一跪。“大王,闥穆阿黛祝您弓馬快利,福壽綿長。”
清澈嬌人的聲音,令旭逯大喜,“好孩子,好孩子,越來越出衆了。都過來,見見妹妹。”
旭逯最長的兩個兒子不過微微點了點頭,闥穆阿黛自然非常不高興,把辮子一甩,跑回馬隊裡。
這讓闕悲有點尷尬,不過旭逯仍寬厚地笑了。衆王在旁冷眼看着,連闕悲自己也是憂心忡忡。
屈射氏的王位歷來傳與兄弟,旭逯也不例外地在長兄伊屠身後接過王位。自屈射王以下,旭逯的兄弟尚有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乃至右谷蠡王闕悲,位在頂天四角大王裡,都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不過這兩年看起來,旭逯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雖然還未成年,不得封王,但旭逯將王位傳給兒子的決心似乎已定了下來。衆王內懷猜懼,庭會稀闊,旭逯也深以爲患。他見衆王中闕悲最和氣,便意欲子女聯姻,拉攏闕悲的意圖已再明顯不過。
要論繼位的順序,闕悲自然要排到第四,因而從來對王位沒有過多的奢望,但對旭逯壞了規矩,一意孤行的做法,闕悲還是很賭了一口氣。
屈射氏八月會於天水,大王校計民衆,牛馬,奴婢數,十王諸侯俱率本部奔千里赴會,是國中最盛大的節日。大王與諸侯的聯帳居於正中,從日出到月明,各王的盛宴,連着鋪張十日。貴族少年摔角鬥力,賽馬試弓,跟着他們滿地跑的都是衣着光鮮的奴婢,和爲他們導前唱讚歌的畫着小丑臉的歌手,笑聲、歌聲的喧譁此起彼伏,熱鬧到了極致。待第十一天,又逢旭逯長子忽勒的生日。
這一年忽勒十一歲,正是成人的年紀。屈射人素來看重成年的儀注,既然是大王的長子,自不必說的,忙忙碌碌搭起祭壇彩帳,武士飛傳大王的邀請,到正午時來自各部的貴族及其子弟坐滿了八十個大火盆邊的狼皮氈毯。
“父王。”闥穆阿黛跑過來纏在闕悲的身上,“哥哥們在說什麼?殺什麼人?”
闕悲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成人時向天神獻的祭品,當然是人牲了。”
“要獻奴婢的頭顱嗎?”闥穆阿黛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向着彩帳裡端坐的忽勒左右打量,“會是哪一個?”
這件事從來都不容易看出徵兆,闕悲搖搖頭,“不知道。”
王子忽勒的歌手大概十五六歲年紀,扎着雙髻,頰上塗着渾圓通紅的胭脂,直畫到腮上的嘴角時時在笑,此時正躬身在忽勒的面前領命,最後點了點頭,跨前一步,高聲讚道:“大王福壽綿長。”
“福壽綿長!”底下貴族的歌手們跟着唱和。
那歌手面朝旭逯,替王子向父親唱頌讚歌。歌畢,宴會就要開始,貴族們等待着殺人獻頭的儀式,打起了精神。
闥穆阿黛眼尖,看見忽勒身後有人伸手動了動。
“幹什麼?”忽勒回過頭來給了那人一記嘴巴,“一邊去。”
小王子在宴會上突然大發雷霆,他身前正在高頌讚辭的歌手正待拔高的聲音因此在喉嚨裡微微一頓,不過轉隙的嘶啞,卻讓忽勒更加不快。
“別唱了。留着你有什麼用?”忽勒對歌手道,“我們的兄弟追逐馬羣,我們的戰士血洗草原,他們吃的酪餅奶茶一樣給你們吃,他們住的帳篷毛氈一樣給你們睡,現在連首歌也唱不好。”
貴族們那一刻都以爲要送死的奴婢會是忽勒身後捱打的孩子,但看來今日的人牲已在瞬間變了人,席間微微有些騷動,“難道是我?不是我!”歌手大吃一驚之後,渾身戰抖着伏在忽勒腳下,不斷咕噥求饒,親吻忽勒的靴子。
“帶他走。”忽勒踢開歌手道,“我不要他了。”
“那麼誰替你唱歌呢?”旭逯的次子巨離忽吃吃地笑。
忽勒拉了身後的孩子一把,“你來唱。”
瘦巴巴的孩子便突然從高帳內的陰暗裡衝入了明亮的陽光下,一般的塗滿胭脂白粉,大約八九歲的樣子,顯然也是王子豢養的歌手,他回頭,忽勒正瞪着他,長大的王子愈來愈象屈射王旭逯,厚重的眉毛壓着眼睛,抿着嘴看人的樣子已有七分陰桀梟戾的氣勢。那孩子還在不知所措,武士已端上了適才歌手的首級,奉與旭逯和忽勒審視。
忽勒點點頭,“很好。”
旭逯對忽勒自始至終的冷酷和鎮靜十分滿意,笑道:“祭品奉在神前吧。”
席上的貴族見這麼快便斬了奴隸的頭,都痛快地吁了口氣。
“這不再是少年人的口角,這是男人的雷霆之怒。”大祭祀讚美不迭。
全場象是滾過了一聲巨人的嘆息,人人面露欣慰的喜色。
“唱歌。”忽勒拉了拉發呆的小歌手,低聲道。
小歌手走向忽勒面前寬大宴桌的腳步仍然有些紊亂。衛士斟滿了巨大的海碗,交在他手裡。四周的人見他捧得吃力,都笑起來。他端着海碗,慢慢低下頭往酒色裡看了半晌,似乎輕輕抽了口冷氣,畫成彎月般的血脣隨之在正中開了道小縫,微微張了張。
旭逯有些不耐煩了,動了動身子,道:“歌手!爲你的主子唱吧。”
“是。”小歌手躬了躬身,聲音雖然在發抖,但咬字卻極清楚,隨後便猛地放開了喉嚨。
“屈射!
百萬貴胄居安樂,居百萬裡,未見山峨。
屈射!
千萬牛羊飲敕勒,飲千萬日,未有乾涸。
地之廣,大王一臂所長。
海之遠,大王雙臂所長。
天之高,大王展臂所長。
屈射王,福壽綿長。“
童聲異常的清亮,錚錚然甚至有了刀鋒的銳氣,席間的人都不禁坐正了些。
“好大的膽子,好漂亮的嗓子!”闕悲悄聲讚了一句。
闥穆阿黛卻撇了撇嘴,“有什麼了不起。爹沒看見,他還在抖個不停呢。”
闕悲撫摸着女兒的長髮,沒有說話,他只是在疑惑,在那樣的一刻,小歌手能從那碗酒中看到什麼令他驚異的東西。
這件事沒有困擾闕悲很久,不但是因爲待大會的第十五日,屈射各部便流雲一般分散,更是因爲一位右谷蠡王沒有必要爲一個奴隸出身的歌手多費心思。在那些年裡,屈射王侯貴族養的歌手不下三千人,但很少有能活到二十歲以上的。
一個屈射的貴族男子自出生,成人,征戰,婚嫁,生子,生孫,以至死後,一生要經過無數重大的儀式和祭祀,雖然並非每一次都要向天神奉獻人牲,但是人喜攀比,漸漸就成了國中的風氣。強壯的勞奴不在候選之列,只有自小豢養,不事勞務的歌手才通常被犧牲。至主人成婚,矯揉造作的少年歌手出入帷幄,遭至主人猜忌,死得就更快了。即非如此,待年紀一大,失去主人恩寵,貶爲勞奴,又何曾吃得起苦,不是病死累死,便是被心懷嫉恨的奴隸們折磨致死。
因而闕悲在次年天水盛會上沒看見忽勒的小歌手,也未覺得奇怪。及至後兩年,連忽勒和巨離忽也不見了人影。風傳這兩位王子早已不和,見面就要拔刀相向,動輒便是數十人的奴僕歌手羣毆,死者甚衆。
闕悲對左屠耆王道:“看來大王傳位給兒子的心意已決,不然兩個王子之間爭鬥何至於此?兄長若無爭勝的把握,還是小心退讓爲上。”
左屠耆王道:“我爲王如此,逍遙自在,何必爭那王位?但大王又待如何做想?只怕心中猜忌,難免一場動盪。”
左屠耆王所慮不無道理,八月之後,闕悲一部又轉向南方,到了次年春天,便聞左屠耆王征戰失利,死於軍中。
對手東胡不過區區四五千人,左屠耆王部下騎兵便有兩萬,何至於戰死?諸王心領神會,以至後面的順序晉封,也都極力推辭。儲君左屠耆王的位置,就這樣一直空着。
無論如何,仇還是要報的。闕悲領着本部人馬,向東尋找東胡人的蹤跡,這年夏季,卻先遇上了忽勒的人馬。忽勒與他本無特別的交情,同族人相逢,不過是淡淡的意外。兩位貴胄的歌手隨主人跳下馬來,唱頌讚歌。忽勒已近十五歲了,高壯的個子,神色更加陰沉,似乎並不是很高興。好在他的小歌手卻有一把璀璨寬闊的嗓子,音色猶如陽光,暖洋洋的,彷彿在草原上遍灑金色的光芒。
闕悲的心情被這歌聲洗滌成無限的平靜和寬廣,微笑道:“在你主子成年祭祀上,是你唱的歌麼?”
“是。”小歌手笑道。
塗滿胭脂白粉的面龐因爲微笑愈見其醜,但闕悲還是很喜歡他不卑不亢的性情。
“幾歲了?嗓子不錯啊。”
小歌手靦腆地道:“不知道。從小就在王子身邊了。”
“哦。”闕悲回過神來,纔對忽勒道,“王子怎麼也在這一邊?”
“奉大王之命,尋找東胡的騎兵。”
“那麼巨離忽呢?”
“他也帶着人四處尋找。”
闕悲頓時明白,左屠耆王的王位已然成了兩個王子的賭注,誰先殲滅東胡騎兵,誰就可能繼承王位。難怪看到自己的部族面有不悅之色,是怕自己搶功呢。
闕悲笑道:“後生可畏,左屠耆王的仇看來是你們報了。是大功一件啊。”
忽勒這才神色稍緩,道:“有仗叔父了。我還年輕。”
兩部人馬家眷隔着一條溪水紮營,命各自的快馬騎手搜索草原,打探消息。不幾日便回報道,東胡一支部落四千人會同漢軍正在南方百里處交易馬匹糧食,沒有防備。
“偷襲。”忽勒道。
闕悲道:“偷襲自然好。不過他們人馬也不少,想個萬全法子要緊。”
“什麼叫萬全的法子?”忽勒問,“我帳下六千人,衝過去,一頓砍殺就好了。”
此時天色已極晚了,闕悲的意思是次日黎明拔營不遲,不料睡至夜半,卻有武士稟報,忽勒已率部悄悄離開,奔襲東胡聯營去了。
“怎麼不早來告訴我!”闕悲大驚,忙着穿衣佩刀。
武士道:“是悄悄走的,未免驚動谷蠡王,只怕帶的人也不多。”
闕悲頓足,“年輕人求功心切,定要栽個跟斗。”
他領着四千精騎,星夜狂奔,接應忽勒。行出五十里,便見前方潮水般的退兵。兩軍迎面會合,只見忽勒橫臥在那小歌手的馬前,身中數箭。
“王子的馬太快,甩開了後面人馬。”小歌手擡袖擦着額頭的汗,臉上的胭脂糊成一片,“漢軍的弓箭着實厲害,我們見王子中箭,又失了先機,只好退兵。”
“還活着?”闕悲急問。
“是,不礙大事。”
然而如此一來,東胡和漢軍都有了防備,偷襲之議只得擱下不談。闕悲雖然惱怒忽勒擅斷獨行,仍忍着怒氣前往探視。到得忽勒帳前,只聽忽勒的怒吼:“不礙大事?我死了你才高興吧?”
“怎麼了?”闕悲環顧左右。
奴婢們唯唯躲在一邊,輕聲道:“王子正在責罰人。”
“這種時候又是誰應當責罰?”闕悲不禁冷笑,當先跨入帳中。
一個孩童突然竄到闕悲身後,忽勒提着鋼尖馬鞭猛抽過來,幾乎打在闕悲身上。
“夠了!”闕悲喝了一聲,又緩下語氣道,“王子怎麼樣?”
“不礙大事。”忽勒賭氣道,垂下鞭子坐回褥子裡。
那孩子又跑了回來,服侍忽勒躺下。
“歌手,不要再惹你主子生氣。”那小歌手被忽勒打得渾身血痕,仍然笑嘻嘻地奉承。闕悲待下素寬,有點看不下去了。“現在偷襲自不必說了,”闕悲對忽勒道,“但仇還是要報的,只有帶人馬開拔,壓上對峙吧。”
“是。”忽勒頗氣餒,低頭道,“什麼時候走呢?叔父。”
“現在。即刻開拔。東胡也好,漢軍也好,要說獨鬥一路,我們都有勝算。但那兩家合兵,我們就要吃力了。好在漢軍只在此易馬,不會多管閒事,我們對峙時日一長,漢軍一撤,東胡自然落在我們掌心。”
忽勒急問:“時日一長?巨離忽距此也不遠呢。”
“要勝,就要有耐心。”闕悲站起身來,“要贏,也要贏得漂亮。這是服衆的根本。”
“是。”忽勒點了點頭。
入夜時分,屈射兵馬與東胡營地相隔二十里駐紮,闕悲巡視完畢,夜已深了,回到帳中,闥穆阿黛上前道:“說個笑話給父王聽。”
“什麼啊?”闕悲對這個女兒愛如明珠,笑着將她攬在膝上。
“他們都在說,今天忽勒到了陣前,見了漢軍的弓箭厲害,掉頭就跑呢。”
“胡說。”
“他單槍匹馬走在前面,只受了點輕傷,父王以爲是他運氣好麼?沒死就不錯了。他們都說,是他養的歌手快馬將他搶回的。手下這麼多武士,獨獨只有一個歌手忠心耿耿,豈不好笑?”
“不管是誰議論,你不要再到處亂說。”
“知道了。”闥穆阿黛笑道,“不過,父王要是答應大王,讓我嫁給忽勒,我可不幹!”
“好了,”闕悲道,“天天說,天天說,不嫁人才好麼?”
闥穆阿黛瞪大眼睛道:“要嫁就嫁蓋世的英雄。”
闕悲呵呵大笑,忽而聽見帳外腳步亂作。“吵什麼?”他出帳問自己的武士。
“忽勒王子最喜歡的歌手走失了,正在滿世界找呢。”
定是今天捱打的小歌手了——闕悲一笑,着實懶得管這種閒事,只命人不得騷擾貴胄家眷,便徑自休息。睡了不過兩個時辰,便隱隱聽得一陣喧譁從營地的南方炸開,他陡然一驚,翻身而起,那陣喧譁卻漸漸透入聯營腹地,細聽卻不似交戰之聲。
“王!”武士掀開帳簾,探頭咂舌道,“王子忽勒請您過去看看,似乎有件奇事。”
闕悲對忽勒已有些不耐煩了,穿了衣裳,領着人微微帶着怒氣闖入忽勒帳中,卻頓時怔了怔。忽勒正拿腳尖撥擼着面前一堆人首,地上珍貴的皮裘被血液腦漿染成一片污穢。
“是東胡首領的首級。”忽勒眼中放着光,對闕悲微笑。
闕悲提起一叢長髮,幾俱發髻纏在一起的首級被一同帶起來,又撲碌碌滾在地上。分明都是漢女清秀的面容,面貌甚美,還有一個滿面鬚髯,四十歲的樣子,也不似胡人。
“難道連漢軍將領也殺了?”闕悲吃了一驚。
忽勒笑道:“漢軍羣龍無首,自然忙不迭地退兵,明日我們就可以大破東胡兵馬。”
“這女子倒長得不錯。”闕悲的武士憾然道,“誰下的手,可真狠。”
闕悲瞪了他一眼,環顧帳內,問道:“誰下的手?”
“是我。”忽勒身後的聲音錚然落地,在闕悲聽來,卻有種置身事外的悠然平靜,今晚風聞走失的小歌手露出臉來,面頰上飛散着幾點暗紅的血滴,道,“王,有什麼不妥麼?我只是想成全王子速戰速決的決心,一個人擅自闖的禍,與王子無關啊。”
闕悲輕輕吸了口冷氣,怔了一會兒,繼而大笑,“呵呵。沒有不妥,今夜就進兵!”
忽勒大喜,早不顧傷痛,也披掛上陣,那小歌手一夜奔襲,來往兩軍營中,仍是沒有半點困頓,將忽勒服侍得極妥帖,靜靜追在忽勒馬後。
大軍壓至東胡營前時,天正矇矇亮,東胡和漢軍聯營早亂成了一團,闕悲的武士向對面喊下話去,不久漢軍便拔營潰退,東胡人衆甚是硬氣,矢志爲首領報仇。雙方在烈日塵土中僵持了片刻,忽勒馬鞭一揮,刀箭並起,東胡沒有漢軍強弩支援,寡不敵衆,一場血戰之後,草原上遍地死屍。忽勒一軍斬敵首三千多級,東胡婦孺皆虜作奴婢,算是大勝了。
忽勒既然得了手,急着回旭逯處報喜,休整了一夜,次日向闕悲辭行。小歌手上前又頌得勝離別之歌,闕悲安詳地傾聽,欣賞着小歌手沒有半分波瀾的深藍色的眸子,極力想把深夜孤身持刀潛入敵營殺人如麻的鬼魅和眼前猶如木偶般恭順的少年聯繫在一塊兒。
“唱得真好。”闕悲最後道:“這遲早會是屈射首屈一指的歌手。”
“王過獎了。”
闕悲瞥了一眼神色急躁的忽勒,忽然浮現了一個奇妙而不祥的念頭,“歌手,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小歌手偏着頭愣了愣,“我?”
“就是你。”闕悲微笑道。
“均成。”小歌手不自覺地笑了,濃墨重彩的臉龐象在陽光下綻開了一朵茫然的鮮花。
※※※
闥穆阿黛從父親闕悲處聽說了許多他對均成的預言,至少有一個不久便兌現:不出兩年,變聲以後的均成便成了草原上遠近聞名的歌手。這一把金色透亮的嗓子,即便在烏雲狂風之下也能令人如沐春風,煦煦然有暖陽普照之感,每次忽勒出行,都能引來衆人羣聚,爭聞均成歌喉的盛況,竟無意間給忽勒添了不少聲勢。
“當真醇如陳酒,壯如烈日。”
“哼。”闥穆阿黛對父親的讚美之辭總是不以爲然。
闕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子當有拔山之力,只會唱歌,算什麼好漢?”
“父王記得就好。”
旭逯的武士跑來打斷父女二人的歡笑,道:“右谷蠡王,大王有請。”
這一年八月天水大會之際,旭逯的兩位王子業已十九歲了,雖然姬妾無數,卻都還沒有正式的王妃。闕悲知道旭逯對兒子迎娶闥穆阿黛一事一直念念不忘,多年來只是敷衍,可眼看闥穆阿黛就滿十六歲,說什麼年紀小已是搪塞不過。闕悲正滿腹憂慮,不料剛到天水,就被旭逯召見,可見旭逯已不肯再拖延了。
大帳中有些幽暗,兩位王子坐在地上,看着闕悲點頭示意,都不說話,只有旭逯淒厲的咳嗽聲震得帳中甕甕迴響。
“大王。”
“兄弟近來可好?”旭逯早年也是草原上的驍將,此時乾涸蒼白的嘴脣吐出的話語卻虛弱無力,大概是病入膏肓之相。
闕悲仔細看了看牀上旭逯的臉色——這個病雖非急症,卻也拖不過冬天了。病人愛靜,闕悲儘量用最平和的聲音回道:“我很好,大王看來也不錯啊。”
旭逯迸出一陣大笑,“胡說。過來。”
闕悲坐在他的身邊,旭逯抓着他的手,道:“你看我這兩個兒子,哪個更好些?”
忽勒和巨離忽猛地轉過了臉,盯着闕悲。
“都很好。”闕悲無奈道。
旭逯鍥而不捨地追問:“哪個配得上你的闥穆阿黛?”
“是闥穆阿黛配不上王子,大王說笑了。”闕悲很習慣地在後面加了一句,“再說闥穆阿黛還小呢。”
旭逯仰起身子,狠命一掙,“不小了,十六歲,別人家的女兒都生了兒子了。”
“她一味任性,不是服侍丈夫的性格。”
“今年就定下來。”旭逯吃力地躺回裘衾之中,喃喃道,“今年一定要有個了斷。來人,現在去問闥穆阿黛的意思,兩個王子之間,她選哪一個。”
闕悲大吃一驚,卻苦於不得脫身,坐在旭逯的身邊,忐忑地等着闥穆阿黛的迴音。那武士不刻便轉,笑道:“王,闥穆阿黛姑娘說了,草原兒女,弓馬定勝負,誰能追上她的快馬,射落她頭上紅花,誰就是她的夫婿。”
“哈哈哈,”旭逯一陣大笑被咳嗽嗆在喉嚨裡,“不愧是王室的子女,就這麼辦!”
巨離忽看着忽勒,又吃吃地笑了。忽勒轉回了頭,陰暗裡一條高挑的人影慢慢踱出來,伏在忽勒的嘴邊,聽他說着,不住點頭。
“是。”
聽這寬廣渾厚的聲音,便知是均成了。闕悲有些訝然地發現,這孩子竟然已長到如此高大了,彷彿刻意掩蓋着自己的光芒似的,均成微微彎着腰,低聲道:“王,忽勒王子覺得巨離忽王子不是自己的對手。”
旭逯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淡淡道:“是嗎?又待怎麼樣?”
“王子覺得他豢養的奴隸也比巨離忽王子強些。”
巨離忽冷笑道:“少來這一套!”
旭逯出人意料地欣然點頭,“那就由忽勒的奴婢代替,巨離忽不會退縮吧。”
“哼!”巨離忽豁然而起,兇惡地環視帳內諸人,忍耐了片刻,忿然拂袖而去。
這個變故讓闕悲着實驚異了半天,回到帳中,叫來長子奪琦,說了今天的事,問道:“你和王子們常在一起玩,你聽說什麼傳聞沒有?”
奪琦道:“自小時見他們兄弟爭鬥,總聽忽勒譏嘲巨離忽,說他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還有臉在外走動什麼的。”
闕悲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巨離忽的母親是先伊屠大王的愛姬,又嫁給大王爲妻,很快就有了巨離忽。難道巨離忽是伊屠大王的兒子?”
“大概吧。想來大王也十分疑惑,不免偏心忽勒多一些。”奪琦年紀不大,卻繼承了闕悲的沉穩,顯得少年老成,和父親說話也很留有餘地。
闕悲很滿意,微笑點頭,又問:“明天的事都準備好了。”
“好了,已打發人先走了大半天,給舅舅送信去了。那匹逐月馬,也收拾好了,風一樣,無人能及。”
闥穆阿黛掀起簾子走進來,挽住兄長的手臂,靜靜垂淚。
奪琦道:“別哭!走了是好事,那兩個我都看不上眼,何況是妹妹呢。躲個一年半載,哥哥替你找個英雄漢子,保你稱心如意。”
闥穆阿黛撲哧一笑,捶了兄長一拳,繼而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又襲上心頭,不由大哭起來。
次日晴空萬里,闥穆阿黛公主賽馬擇婿的消息早傳遍了全國,萬多人衆圍觀,從大王帳前分立兩邊,在無垠的草原上,憑空隔出一條通向天際深處的金色大道。闥穆阿黛微微皺着濃麗清晰的雙眉,油黑的辮子上簪着一朵碩大無朋的紅花,略爲黝黑的面龐因而映出兩抹紅暈,看來有種勃勃的喜氣。
“王!”她在馬上躬了躬身,笑道,“福壽綿長。”
“福壽綿長!”萬衆齊聲高呼,喜笑顏開。
旭逯十分高興,少了很多病態,坐直身子點頭。
均成此時也從忽勒身後放馬緩行而來,道:“姑娘馬快如風,卻不知那是英雄男兒的氣息;姑娘箭利如電,卻不知那是英雄男兒的眼神。姑娘註定是王子弓背上的寶石,箭囊上的珊瑚,何必磨破了紅靴,累壞了寶馬?”他用奇特驕傲的節奏吟唱,流利得象淙淙的河水,清洌洌洗人心腸。
衆人都忍不住起鬨叫起好來。闥穆阿黛在笑聲中冷哼一聲,望着靠近的巨離忽道:“你又有什麼話說?”
巨離忽淫穢地嬉笑,“到了晚上,你在我身子底下,就知道了。”
闥穆阿黛緊了緊腰裡的短刀,笑道:“想死的,都來吧!”她撥轉馬頭,狠抽一鞭,那絕世逐月馬在陽光下更似絢爛的流星,在衆人面前一閃而過,向着湛藍的天際飛奔。
“嗒!”巨離忽不及闥穆阿黛跑過立旗,便拍馬急追,均成身負主人的嚴命,怎敢怠慢,不刻便與巨離忽並駕齊驅。數裡聯營飛掠而過,闥穆阿黛紅色的影子不住西行,在無盡的草原上已成了一點明亮的斑駁。
“媽的。”巨離忽不料逐月馬竟如此之快,不久便失了銳氣。扭頭之際,均成卻猛地搶到了他前面。“賤人!”巨離忽與忽勒交惡多年,在均成手下也吃了不少虧,此時便是追不上闥穆阿黛,能殺了均成一樣也大快人心,他毫不猶豫抽箭張弓,射取均成的後心。
均成輕鬆回手抄住箭矢,笑道:“這可是你先動手的。”
“怎麼樣?”巨離忽馬上迎風冷笑。
均成不言,只狠勒繮繩,黑馬直立而起,狂嘶一聲,巨離忽的馬便衝在了均成身側。
“你幹什麼?”巨離忽只見他腰間白光疾閃,不由驚呼。
一腔熱血噴在巨離忽臉上,均成在兩馬相併的一瞬,彎刀揮出,斬斷了巨離忽的馬首。那馬仍向前跑了兩步,帶着巨離忽摔在地上。
“回去還不遠,王子走走吧。”均成大笑,策馬在巨離忽身周奔了幾圈。
巨離忽抹去臉上的鮮血,拼力從馬屍底下抽出腿來,惡聲笑道:“我追不上,你也別想。”
“不見得。”均成夾緊馬腹,轉向西南而去。
闥穆阿黛不停狂奔了百里,一路回頭觀望,果然人影全無。她放緩繮繩,輕輕撫摸着逐月馬的脖子,微笑道:“好孩子,送我到舅舅家,我餵你酒吃。”
逐月馬頗通人性,在夕陽裡顛着步伐撒歡。如此時緩時疾,闥穆阿黛孤身一騎走到了明月高懸的時候,再往南不遠,舅舅便會在河邊接應。她放寬了心,俯仰遠瞰,只覺這天地之自由從所未見,世界之浩大浸透心胸,不由在銀色的夜風裡放聲歡歌。
“能建萬層高樓,使手摩天。
能築千里宮殿,使足浸海邊。
卻不知……“
“錚”的一聲弓弦響,耳邊金風掠過,嚇了她一大跳,冷汗頓時透衣,伸手再撫摸髮辮,那朵擇婿的信物紅花,已然被人射落不見。闥穆阿黛怔了怔,轉眸向南方望去,歌聲卻於那騎孤零零的影子之前,在月色下飄來。
“卻不知碧浪浣其駿馬足,白雲懸其腰中劍。
什麼樣的高樓能蔽其心胸,什麼樣的宮殿能鎖其行前?
烈日冰輪照天界,才知是其雙眼……“
月光似乎被這歌聲染成了金色,滑稽的小丑卻用烈日冰輪般的雙眸盯着闥穆阿黛,微微低了低頭。
“王妃,回去吧。”
“不。”
“我已射落了你的紅花,你是忽勒王子的人了。”
闥穆阿黛輕笑,“笨。”
“笨?我不笨,不然怎麼會先渡河抄近路截住你呢?”
“射落紅花的是你,不是忽勒,我怎麼會是忽勒的人?”
“我是王子的嗓子,王子的手臂,就和他射落紅花一樣。”
“你不是他的嗓子,也不是他的手臂。”闥穆阿黛哼了一聲,“他哪裡配有這麼好的嗓子,這麼強的手臂?”
均成突然愣住了。小丑張口結舌的樣子讓闥穆阿黛不禁要發笑。
“不和你多羅嗦,接我的人來了。”闥穆阿黛跑馬過去,俯身撿起了遠處的紅花,扔在均成的懷裡,“帶回去告訴忽勒,不結這門親,我父王也會扶持他繼位。至於你,”她笑道,“你追到了我,我會記得的。”
“記得?”均成茫然道。
闥穆阿黛看了看遠處馳來的一線火把,哼了一聲,“笨蛋!”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闥穆阿黛歡笑着奔遠。
“笨蛋……”均成喃喃着將紅花揣在懷裡,垂首半晌,突然放開喉嚨大叫,“笨、笨、笨……”
以他的嗓子咒罵出的聲音也有駭人的渾厚氣勢,逐月馬在他的長嘯中驚嘶了一聲,闥穆阿黛勒住馬,側着頭看着皓月下如狂似癲的少年,訝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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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有紅花沒有美人,忽勒也未生氣和不滿,畢竟這次賽馬搶親搶來了他想要的東西。因而當旭逯大發雷霆的時候,忽勒反倒竭力相勸。
旭逯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天水大會還只到一半,他便臥牀不起,不能走動了。十王諸侯都知道大王薨逝就是在這一兩個月的事,當大會結束的時候,都聚留未散。轉眼到了十月裡,大雪飄落之際,旭逯似乎也自知走到了盡頭,終於決定立長子忽勒爲左屠耆王。巨離忽聽旭逯親口說完,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默默站起身來,跟着巨離忽摔開帳簾走了出去。大雪一涌而入,忽勒打了個寒噤。
“你要小心。”旭逯對忽勒道。
闕悲也點頭,道:“王子應寸步不離大王身側,以策萬全。”
“是。”
闕悲當夜囑咐奪琦在各王營地打探消息,並命本部武士集結備戰。然而巨離忽的動作卻比闕悲想象的快得多。夜半時分,便有巨離忽與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領三部武士包圍王帳的急訊。闕悲趕到王帳時,旭逯在牀上猛嗽不止,忽勒神色閃躲不定。對峙的巨離忽冷笑着俯視父兄,聽見闕悲進來,點頭道:“頂天四角大王都在這裡了。”
“巨離忽!”忽勒象被人掐住了嗓子,嘶啞道,“你要幹什麼?”
“我要和大王說話。”
“咳咳咳。”旭逯只是咳嗽,盯着巨離忽的目光血紅兇惡,倒令巨離忽微微有些畏縮。
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伸手推了巨離忽一把,巨離忽便搶到了忽勒面前,逼視忽勒的眼睛。
“要說就說吧。”忽勒挪開了目光。
巨離忽大聲道:“大王立忽勒爲左屠耆王,我不服。以兄弟言之,左谷蠡王順次當立;以子言之,我是前伊屠大王之子,我當立。”
旭逯放聲大笑,繼而嗆出一口鮮血,“我兒,”他拉住忽勒的手,“你看當如何?”
“殺。”忽勒顫抖着站起身來。
“殺?”巨離忽吃吃輕笑,“帳外都是我的武士,你敢?”
忽勒虛張聲勢地瞪着眼睛,帳內頓時寂肅無語。
“有何不敢?”
有人冷笑了一聲,幽暗的火光被刀鋒映得倏然一亮。均成手中的彎刀剎那間劈入巨離忽頭顱。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不過一怔,雪亮的鋒芒已透體而出。兩位貴胄彷彿在最後臣服於人似的,任屍體謙卑地跪倒在高大的小丑腳下。
旭逯突然止住了咳嗽,震驚地望着兒子青白的臉色。
“哈哈哈。有何不敢?”忽勒迸發出一陣虛弱的大笑。
闕悲輕輕舒了口氣,這一刻,他覺得應該重新構造自己和子嗣的未來了。
“殺了他!”旭逯指着均成安靜冷酷的湛藍眸子,噴着血沫吼道。
忽勒大驚失色,“大王,你說什麼?”
“殺了他,殺了他。”
“不可。”闕悲厲色將均成拽到身後,“他爲你立下大功,怎可胡亂就將他殺了?是非不分,何以服衆?”
均成堅忍地閉緊嘴,用最卑微順從的目光望着忽勒。
忽勒在旭逯和闕悲的怒喝中失了主意,爬在旭逯牀前,低聲道:“父親,他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他也是我最強的奴僕,他還是我最早的朋友……”
“王者的朋友?呸!”旭逯將一口濃痰啐在忽勒臉上,用最後的氣息咬牙道,“懦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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