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招福

次日清晨,辟邪起身時棲霞已等在外面,請他到了僻靜的所在,在他耳邊悄聲道:“鬱知秋。”

“正是。”辟邪點頭笑道。

棲霞的職責在宮外,還不知原委,問道:“他是爺提拔上來的,怎麼想起刺殺爺呢?”

辟邪道:“景優公主不願下嫁大理,還不是因爲和他有了私情?他以爲我在上江行宮撞破他和公主私會,如今公主不肯嫁人,他擔心東窗事發,急着找我滅口泄憤呢。”

棲霞道:“是我魯莽了,竟將貼子送到紫南門侍衛眼皮底下,可不是巴巴地告訴他六爺夜間宿在宮外。有他心懷叵測,爺要小心。”

“不妨事。”辟邪道,“昨晚追蹤下去的小子是誰?輕功很好。”

“那是我的義子,小名就叫憂官兒,”棲霞道,“他是戲班裡的出身,後來父母養不活了,賣在院子裡,我看他聰慧,一直帶在身邊。”

“很年輕啊。”

“可不是,只有十六歲。本來倒是想讓他過來給爺請安,但是今天一早就遣他去西邊了。”棲霞見辟邪點了點頭要走,忙道,“爺,這個鬱知秋膽子也太大了,對六爺又是嫉恨,放着實在是麻煩,要不要……”

“只等大事稍定,必要了他的腦袋。”辟邪嘆氣道,“這個人衝動難自持,心胸既窄,又喜歡做蠢事,可惜了他那麼好的身手,要是他那點熱血灑在戰場上倒好了。”

棲霞笑道:“六爺既是這麼說了,還不容易麼?”清早天氣冷,棲霞交待人撣出一副猞猁裘給辟邪穿。那僕婦笑道:“媽媽可別罵我懶,這皮裘不撣也罷,宮裡已經有人捧着衣裳包袱來接六爺了。”

“快請進來。”

果然是小順子挾着包袱眉花眼笑,東張西望地進來。辟邪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小順子揹着棲霞暗使眼色,道:“明珠姐姐想着師傅衣裳單薄,讓我宮門一開就拿着羊絨袍子來。”

辟邪會意,忙告辭出來上車。小順子擠在他身邊道:“了不得了,宮裡亂了套了。”

辟邪嗔他誇大其辭,道:“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昨晚萬歲爺幸椒吉宮,去了沒一會兒,西王的摺子便到了,乾清宮當值的是二師伯,也沒敢驚動聖駕。誰知半夜裡康健師叔悄悄地到了居養院,說是西王另有一封密信呈到慈寧宮,太后看後很是不悅。果然一大早就遣人請皇上,卻碰上椒吉宮風風火火地急召太醫,現在也不知是不是聖體違合。宮裡亂得粥一樣,二師伯命小合子來送信,叫師傅快回。”

辟邪微吃一驚,道:“知道了。”小順子已探出頭去,催着車伕急行。

他們趕回乾清宮時,只有御前太監李及站在門外,被辟邪一把抓住手臂問道:“萬歲爺龍體安泰?”

“好着呢,聖駕正在慈寧宮。”李及是個嘴快的人,忍不住壓低聲音道,“六哥兒定還不知道,叫太醫的是訸淑儀,聽說是一早起來就在萬歲爺眼前昏死過去了,把萬歲爺嚇得不輕。”

辟邪鬆了口氣,不及細想,便道:“萬歲爺無恙就好。我這便去慈寧宮候旨。”

李及咂舌道:“那可要小心了——今兒個兩位主子都不痛快着呢。”

辟邪自然是萬分不情願去慈寧宮,只因不放心西王白東樓的那封密信,不得不悄悄走至慈寧門裡,院子裡已站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寂靜。如意向他微微招了招手,才低聲說了一句“裡面似乎爭起來了”,便聽見宮內“咚”的一聲,皇帝煞白着臉,竟自己推開門走了出來,下臺階時一個踉蹌,讓吉祥手快扶住。

“走!”皇帝咬着牙道。

吉祥見勢不妙,哪敢做出平日裡半分的揚眉吐氣,只低喝道:“萬歲爺起駕了——”

辟邪訝然望着如意,見他只是苦笑,也不敢多言。此處人人噤若寒蟬,眼睜睜看着皇帝撩起衣襬上了步輦。

“皇上且慢,皇上留步。”洪司言從正殿裡小跑着出來,搶住鑾駕的轎杆,低聲哀求道,“皇上,且去裡面認個錯吧,皇上如此走了,今後還能進這慈寧宮麼?”

“你要朕認什麼錯?”皇帝冷冷看着她。

洪司言急得跪在地上,苦苦道:“皇上誤會了,奴婢在太后主子身邊伺候了三十年,怎麼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天下哪裡有不護着自己兒子的母親?哪裡會有幫着別人對付自己兒子的母親?”

皇帝怔了怔,銳氣稍減,道:“洪姑姑言重了。”

洪司言正要講到要害,卻見衆人目瞪口呆地一邊看着,喝道:“你們還不退下。”

皇帝既已說了啓駕,還有誰敢停步,聽洪司言如此說,都面面相覷。偏偏皇帝也是極要面子的人,不肯開口說留。吉祥一邊賠笑道:“是,洪姑姑有體己話兒要說,奴婢也請萬歲爺留步。”說着向衆人暗暗擺手,隨侍人等即刻風捲殘雲似的退出門外。

皇帝無可奈何,嘆道:“洪姑姑起來說話。”

洪司言起來在皇帝耳邊嗔道:“皇上太魯莽了。怎麼話才說了個開頭就發起火來了呢?”

“白東樓一封書信過來告狀,母后便急急傳詔多次,見了面就是一通責備,朕只看見母后極力維護他,卻全不體諒朕此刻內憂外患,殫精竭慮……”

“皇上住口!”洪司言怒道。

“你說什麼?”皇帝怒極,豁然站了起來。

洪司言道:“皇上這麼大了,不要再說小孩子的話。皇上在外殫精竭慮不錯,太后在這慈寧宮裡哪一天不是寢食難安?皇上只道太后維護孃家人,卻不知當年四路親王進京勤王,對朝廷是多大的功德?別的人且不說,奴婢卻知當年洪親王實是一點壞心也沒有,不然,十年前這江山便姓洪了,哪有今天的萬歲爺?”

皇帝本來還要喝止她,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語塞。洪司言柔聲道:“皇上且想一想,哪裡會有人好端端的正經真太后不做,把自己兒子的江山拱手讓給孃家人的道理?太后若要偏袒四個親王,爲什麼替皇上選後的時候,放着孃家那麼多的適齡郡主不選,卻選了重臣王家的女兒?要說皇上撤藩的心意雖堅,又怎比太后多年前的預見?不然其他的皇子都放出藩地爲王,獨獨成親王留在京裡不封?還不是怕今後皇上手足相殘麼?”

“手足相殘?”皇帝一個冷戰,“不會的。”

“皇上手足情深,就沒想過太后主子也有手足?”洪司言嘆道,“洪王當年爲了太后……”她轉而苦笑,“不提也罷了。奴婢這裡悄悄地對皇上說,別人還不知道:前兩年太后鳳體違合,太醫院的陳襄來看過,怕也只有四五年的壽數了……”

“什麼!”皇帝大吃一驚,顫着嘴脣握住洪司言的肩膀,“洪姑姑說什麼?”

“皇上!”洪司言止住他,往宮內看了一眼道,“太后還不讓皇上知道傷心,主子只盼這幾年太太平平的——兒子是自己的血肉、兄長又有多年的恩義,都是割捨不掉的牽掛。兩面整天算計着,主子還能安心地去麼?”

皇帝捂着臉坐在步輦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洪姑姑,不是朕不想太平,是他們逼得朕太緊啊。”

“奴婢知道,”洪司言一如多年前撫着皇帝的肩膀,道,“杜桓和白東樓兩家狼子野心,太后主子何嘗不看在眼裡。”她見皇帝猛地擡起頭來,神色異樣,知道他又想起了杜閔那件事,忙接着道,“主子她又如何不怒白東樓那廝言辭狂妄,肆無忌彈?可這些人都是好惹的麼,太后三十三歲守寡,替萬歲爺將朝廷把握至今,還不是靠個‘忍’字,要照萬歲爺現今這般抓個把柄就是上諭怒斥一番,那兩家藩王早便反了。更何況,爲人君者,怎能將脅迫的話輕易出口,太后責備皇上,也是爲勸皇上多加忍隱,做事定要有十足的把握,不然稍一失足,便要引火燒身的。”

皇帝低頭不語,洪司言只得攙他起來,道:“快進去,向母后磕頭認個錯,便好了。”

皇帝甚是執拗,仍道:“朕不去。”

洪司言冷笑道:“皇上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定是哪個奴才挑唆,教皇上這些不孝順的舉動。”

“沒有!”皇帝倒抽了口冷氣。

“皇上一道上諭寫得朝野大譁,藩地親王跳着腳要上吊,定是身邊能人多了,出的好主意。”

“不關奴才們的事。”皇帝拉住洪司言道,“是朕隨便寫的。洪姑姑說的都對,朕這便給母后磕頭去。”

饒是他們壓低聲音說話,辟邪師兄弟三人耳目聰穎,隔着慈寧門,仍是聽了個大概。如意聽到最後,臉也白了,對着辟邪不住使眼色。辟邪知道此時避其鋒芒要緊,聲色不動間退出人羣,回到乾清宮內書房,果見白東樓的摺子在奏案上放着。他是專事節略的內書房掌筆,看了也非僭越,速速瀏覽了一遍,見西王文中有恃無恐地哭鬧逼迫,不禁牽扯嘴角,笑了起來。將摺子放還原處,才感到身週一片寂靜,走到廊下望着落葉紛飛撲在腳前,忽而發現,生命的凋零竟是如此迅捷,一旦那個蛇蠍般的靈魂分崩離析,自己又將何去何從?辟邪被突如其來的恐懼和迷茫的冷汗遮蔽着眼睛,力不從心地靠在柱子上微微喘息。

李及走過來趕他,道:“六哥兒,娘娘到了,接駕、接駕。”

辟邪笑道:“李公公說笑,這時候哪位娘娘會來。”

“訸淑儀。”

辟邪這纔想起椒吉宮急傳太醫的事來,道:“不是病着麼?”

“是啊……”李及用力抓着鬢角,也是不明白。

但慕徐姿就突然從日精門裡走入,華服飄動曼妙難言,豔色如同彩雲撲面。乾清宮一衆人等跪倒叩頭。

“聖駕在宮中麼?”

辟邪很少聽到她說話,但仍能分辨出她的聲音有種不尋常的溫柔之意。李及笑道:“萬歲爺正在慈寧宮定省,這便要回來了。”

慕徐姿不知所措地紅了紅臉,不知道該留該回,握着手帕道:“那……”

她身邊的宮女道:“娘娘既然來了,稍等片刻也無妨。”

李及擔心乾清門侍衛走動衝撞鳳駕,忙道:“娘娘不如側殿稍等,吃杯茶的功夫萬歲爺不準就回來了。”

“不,”慕徐姿靦腆地微笑,“我回去了。”

“娘娘留步,娘娘留步。”李及慌了手腳,正要挽留,對面月華門已是腳步聲一片。皇帝從步輦下來,全未注意到慕徐姿也在陛下,開口便道:“辟邪你來。”

“是。”辟邪詫異之下跟着皇帝進了書房。

皇帝坐在奏案後,道:“白東樓的摺子你看了麼?”

“剛看過。”

“朕前些時日有道上諭給他,若他再不上繳糧餉,便借大理的兵馬入境平苗,他只專心軍餉一事便好了。”

“奴婢沒見着這道上諭。難怪西王摺子裡哭叫不休。”

“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密信呈到太后面前告朕的狀!”皇帝氣得發抖,“太后今日出面說,從藩地徵收軍餉是不錯的,只是要給個定額,徵齊就罷了。你看可行麼?”

辟邪想了想道:“太后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辟邪笑道:“太后和藩王周旋了多少年,想得比誰都周到。這麼無止境地徵下去,看似多多益善,其實倒給了藩王藉口推諉。倒不如皇上給個額度他們,讓藩王們看是否妥當,不妥的,自己報個數上來,省去了好多口舌。”

“原來如此。”皇帝眉頭稍展,對外面道,“叫戶部、兵部的人進來。”

吉祥上前道:“萬歲爺,訸淑儀正在殿外呢。”

“她不是病着麼?怎麼上這兒來了?快叫進來。”皇帝皺着眉站起身來,匆匆走到門口,迎上去拉住慕徐姿的手,道,“什麼急事?”

“不是急事……”慕徐姿紅着臉道,“臣妾本不該上這兒來,只是……”

皇帝有些着急了,“快說快說,你身子要緊麼?”

慕徐姿踮起腳尖,伏在皇帝耳邊輕聲細語了一會兒,皇帝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握住慕徐姿雙肩,瞪着眼睛問:“真的?”

“真的。”慕徐姿溫柔地笑着。

辟邪望着他們二人喜不自抑相視而笑,漸漸覺得十分不適,靜靜退至角落裡垂下眼睛。

※※※

“訸淑儀遇喜?”明珠放下針線有些感慨,“她自己還是小孩子呢。”

“不算小了吧……”辟邪仰頭想了想,“十六?十七?倒是你……”

明珠忙截下辟邪的話:“別,別提這個。”

“好,不提。”辟邪笑着又低頭疾書。

明珠道:“她一個人在宮中,也不知有誰照應。要說這宮裡聽說這個消息最不高興的人就是……”

“皇后。”辟邪頭也不擡地道。

明珠端詳着辟邪的神色,微喟道:“這倒也不見得。”

“哦?”辟邪擡起眼睛來笑問,“那你說會是誰?”

明珠的目光在辟邪臉上閃爍半晌,嫣然道:“我。”

辟邪撲哧地笑出聲,“我忘了,你還在尚功局,待過兩三個月你們又要忙了。不過若是位皇子,上回誼妃沒用上的物件倒有的是,所以,你還是盼着皇子誕生吧。”

“師傅,”小順子期期艾艾貼着牆走進來道,“和師傅商量件事。”

辟邪看他的臉色就知他又輸光了銀子,笑道,“師傅最近手頭緊,除了銀子一件,其他都好辦。什麼事?”

“別理他。”明珠白了辟邪一眼,向小順子招手,“過來,要多少跟我說,你師傅心裡不痛快一整天了,你還招惹他。”

小順子眉開眼笑,擠在明珠一處問:“師傅心裡不痛快?爲什麼?”

辟邪心裡一顫,“沒有的事。”走到一邊喝了杯茶,“你在西邊廊下家混了一整天,聽見什麼消息沒有?”

“消息稱不上,”小順子道,“只是聽說太后宮裡有人與紫南門侍衛過從甚密,西王那封信是侍衛悄悄傳進來的,不是正經路數。”

“哪個侍衛?有沒有問明是誰?”

小順子道:“沒有。”

“也罷了,憑你也就這點斤兩。”辟邪笑道,“你輸銀子給他,他自然不會領情。”

明珠也道:“他又不欠你什麼,怎麼會掏心窩子和你說話?”

小順子想了想道:“姐姐的意思是……”

“這也要師傅教的?自己想去吧。”明珠笑道,“櫃子裡有五百兩銀票,你兌了銀子,想着花在刀刃上。”

“是。”小順子拿了銀票,急着出去翻本。

辟邪道:“侍衛裡哪些人是太后的,哪些人是藩王的,本來倒也清楚。這封信沒讓我們截到,定是哪裡出了差錯,難道還有我們沒看清楚的人麼?”

“紫南門有多個六爺的人在,不如問問他們。”

“正是,眼看就要干戈大動,我不希望拖泥帶水,要動便要連根拔除。”

辟邪的語氣安靜而清澈,令明珠微微笑了笑,她總覺得,有一股暗流正從居養院瀰漫到整個宮廷裡,有的時候,走在狹長的夾道中,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股暗流纏綿粘滯在自己身周,隨時間緩緩流動着。正如後面兩個月,眼前暫無匈奴威脅,藩王糧餉按額繳納,景優公主和親大理良辰在即,訸淑儀遇喜,事事安定祥和,宮裡的一切就像靜止了似的,連第一場雪,也是飄得悠長緩慢。

“你的嗽疾就這麼好了?”皇帝看着雪花疏疏落落,聲音有些遙遠。

辟邪一邊躬了躬身,道:“是。萬歲爺垂問,奴婢惶恐得很。”

皇帝微笑着,心思似乎已經飛到別處去了。辟邪默默收起案上的摺子和節略,最後道:“皇上,小合口的銀兩補給都已備齊,兵部又在問怎麼調派,是不是先留中,等正月後再批。”

“好,知道了。”窗前的皇帝轉身對吉祥道,“朕去椒吉宮。”

吉祥笑道:“回萬歲爺,訸淑儀現在御花園呢。”

“下着雪到處亂跑什麼?”皇帝有些不愉了。

“今年也怪,御花園裡有兩株梅花年前就開得熱鬧,皇后主子說,這是上上的吉兆,讓各宮的娘娘都瞧去了。”

皇帝皺眉道:“訸淑儀也去了?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子?”

“淑儀主子定是想沾點花神的喜氣,稍稍走動也好。”

“你讓誰過去看看,什麼情形讓朕得知。”

吉祥領命出去囑咐了小合子,皇帝只得把剛纔那點柔情收拾好,與辟邪接着議事。下一件是洪定國正月回洪州省親的奏請,皇帝聽了笑道:“讓他回去。總不能攔着他們父子相見吧。反正他得了洪王面授機宜,還會顛顛的回去。”

辟邪道了聲“是”,將摺子攤在皇帝面前,奉上硃筆。皇帝寫了個“準”字,擡頭看着辟邪已經站着合上了眼睛,道:“你怎麼回事?”

“萬歲爺恕罪,奴婢睡得少了。”辟邪被皇帝看出困頓來,激靈醒了神,忙跪在皇帝腳邊叩頭。

“睡得少了?”皇帝奇道。

辟邪支吾道:“年前請安摺子多,各地的密摺也是年關時候多做文章,再加上小合口那件事,白天總在兵部、戶部,晚上……”

皇帝嚇了一跳,道:“這裡用不着你了。回值房裡,多會兒睡足了再到御前伺候。吉祥,剩下的你來。”

辟邪有點不情願,慢吞吞跪安退到門前。

“辟邪,你等一下。”皇帝揹着手踱到他面前,微笑輕聲道,“就算是天大的事,累死了你也是不值當的。”

“是。”辟邪點點頭,這句話讓他真的疲倦了,因而耳中廊下急促的腳步聲也不顯刺耳。

“萬歲爺。”小合子匆匆走近,匍匐在御前,“訸淑儀……”

“怎麼?出事了?”

“訸淑儀從梅亭下來,臺階上滑,失足……”小合子卻不料一句話便讓皇帝急紅了眼,被推了一個跟斗,忙一把抱住皇帝的腿攔住道,“萬歲爺,奴婢的話還沒稟完。訸淑儀站得原本不高,更是讓皇后娘娘宮裡的招福扶住,沒有摔着。皇后娘娘唯恐有失,現正讓太醫看呢。”

“哦,”皇帝稍稍鬆了口氣,“現在哪裡?”

“淑儀娘娘已回椒吉宮了。兩位太醫都在。”

“你速去椒吉宮,待太醫看好了,叫到乾清宮來回話。”

“是。”小合子一溜煙走去傳旨。等不片刻,包、何兩位太醫便來回說,慕徐姿脈相平和、滑疾流利,氣色也好,並無跌撲傷胎之慮,皇帝才放了心。此時纔是午後申時,皇帝晚膳後還去了一趟椒吉宮,慕徐姿神色如常,雖被皇帝嗔說了幾句,仍是笑妍動人。宮女奉上水果,皇帝分了半隻蘋果與她,說笑了一陣纔回。

到了次日凌晨,天仍是漆黑的時候,皇帝還在酣睡,聽得吉祥在簾外呼了幾聲,“萬歲爺,萬歲爺,急事容稟。”

皇帝心裡突的一跳,坐起來道:“進來說。”

吉祥掀簾子疾步走入,外屋畢竟比裡面涼些,風竄進來讓人起了個冷戰。“椒吉宮來人,說訸淑儀半個時辰前血行不止,小腹墜痛……”

皇帝腦中嗡嗡作響,半天才道:“太醫呢?”

“陳襄早被叫了進去。正看着。”

“胎兒呢?”

“尚不知道。”吉祥此刻萬般小心,生怕說錯了一個字,“椒吉宮的人道,訸淑儀已昏厥數次,請問萬歲爺是不是移駕過去。”

“到這種地步了麼?”皇帝大驚失色,道,“更衣,這便去椒吉宮。”

吉祥忙去外面叫步輦,好在昨日雪並不大,地上只是溼,還沒有結冰,太監們擡着步輦一溜小跑,皇帝還是催。到了椒吉宮門前,宮女太監迎出來,奉駕在正殿,皇帝急得跺腳,“怎麼樣?怎麼樣?”

衆人不及回答,便聽簾子後面的暖閣裡慕徐姿一聲慘叫。皇帝手心裡盡是冷汗,要往裡邁步時,被兩個嬤嬤攔住。吉祥也忙勸:“萬歲爺,進不得,再稍等一會兒。”

“陳襄呢?他死了麼?”皇帝忍不住咆哮。

正亂作一團,外面的太監高聲歡呼,“來了,來了。”

正殿門一開,卻是辟邪當先走入,看見皇帝在,有些意外的樣子,叩了頭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奇道:“你來做什麼?”

“陳太醫叫了奴婢來,奴婢也不知何事。”

暖閣裡宮女探出頭來請辟邪,皇帝揮了揮手,任他進去。隔了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後面趕過來的太醫站了一屋子,見皇帝震怒,都噤若寒蟬。包、何二人更是身若篩糠,匍匐在地,魂飛魄散。不刻陳襄和辟邪從內出來,皇帝急問:“怎麼樣?胎兒保住了麼?”

陳襄叩頭道:“臣無能,未能保住皇子,罪該萬死。”

“哎!”皇帝掩面長嘆了一聲,半晌無語,只是緊握衣帶,手背上青筋暴起,最後慢慢問道:“什麼緣故?”

陳襄面有難色,回道:“跌撲傷胎之故。”

皇帝忽地指着包、何兩個太醫,“你們,昨兒下午不是說還好好的麼?現在這是怎麼話說的?嗯?!”

兩人搗蒜般叩頭,道:“昨天下午,的確脈相平和,臣等唯恐有失,尚請進聖愈湯一服,娘娘晚膳前臣等再次請脈,依舊無恙……”

皇帝切齒冷笑道:“好、好。你們三個各執一詞,朕看皇子就是你們這等奸臣所害,也不必多說,現在便要了爾等性命,再無後患。來人!”

陳襄縱有萬般難言之隱,此刻性命攸關,不由得爬上一步道:“皇上!容臣密奏!容臣密奏!”

“都出去!”

陳襄拉住辟邪的衣服,道:“皇上,辟邪卻要留下……”

辟邪神色異樣,怏怏侍立一邊。

陳襄見衆人退出,方道:“臣昨夜當值,至寅正時,椒吉宮來人言道,娘娘腹痛難忍,呼叫不絕,臣急奔至此,嬤嬤卻道,娘娘已有下血之相。臣在帳外請脈,脈弦滑澀,尺脈轉急……”

“那還用說麼?”皇帝不耐煩道,“只管撿最要緊的說。”

“是。”陳襄道,“臣在娘娘虎口合谷穴處,發現膚下隱有青紫,再請嬤嬤爲娘娘驗傷,果然肩井、三陰交兩處穴位都有紫斑,觸之冰冷。此三處穴位,針之用以催產,娘娘妊娠只有四月,此時用內力逼迫三穴,分明是要娘娘……”

“等等!”皇帝喝住他道,“你說有人故意逼迫這三處穴位,乃是要訸淑儀流產?”

陳襄叩頭連連,不敢答話。

“那麼是誰?”

陳襄躊躇半晌,才道:“臣與七寶太監素有舊交,以臣看來,那人的武功確是七寶太監一路的。”

皇帝大驚,轉而望向辟邪,辟邪忙跪倒道:“下手那人所用的,乃是奴婢師傅晚年修習的武功。弟子中只有奴婢一人承繼,可奴婢最近寸步不離皇上,皇上明鑑開恩。”

皇帝怔了怔,陳襄接着道:“以臣所見,雖然當時內力不曾發作,掩人耳目,但是寒陰之氣聚於膚下不散,可見那人功力不過一二成,且所用不當,應是偷學不得其法。可此人對娘娘刻骨仇恨,使足勁力,若非辟邪出力逼出娘娘體內至寒之氣,只怕娘娘也熬不過來了。”

“夠了!”皇帝指着他們二人,顫聲怒道,“不要和朕繞圈子了,到底是誰?”

陳襄立即道:“臣不知。”辟邪卻是閉緊了嘴,不做聲。

皇帝盯着辟邪想了想,片刻恍然大悟,點頭狠聲道:“招福!對不對?皇后宮裡的招福!”

辟邪叩頭,不敢言語。皇帝豁然起身,道:“來人!”

吉祥、如意忙奉命入內,皇帝仍叫:“李及。”李及看見吉祥、如意跪在一邊,不敢上前,只跪在二人身後。皇帝道:“你即刻帶上人,前往坤寧宮,拿住招福。”

“是。”李及領命去了。留下吉祥、如意惶恐不安,吉祥壯着膽子問道:“萬歲爺……”

“哼哼。”皇帝冷笑道,“七寶太監的弟子,個個有過人之能,如今算計到主子頭上來了,斷朕子嗣,毀朕江山,所謂閹宦亂國,以此爲甚!”皇帝不由拍案怒喝,“朕不想看見你們。滾出去!從今往後,你們師兄弟再不許踏進乾清宮。”眼見吉祥、如意、辟邪都是叩頭無言而退,皇帝覺得怒火沖天卻又滿腹懊喪,只想把身周物什都捏個粉碎。

椒吉宮的嬤嬤戰戰兢兢從暖閣裡出來道:“皇上,娘娘現已甦醒。”

“朕進去看看。”皇帝忍住怒氣,舉步入內,見牀上的紅帳已經打起來,慕徐姿失神仰臥,那抹永駐雙頰之上的緋紅笑意早褪成了慘白,因而雙目更加顯得幽深黑暗。

“皇上。”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可好些了?”

慕徐姿微微頷首,道:“臣妾不小心,讓皇上失望擔憂……”

仿若針刺心房,皇帝痛得一個激靈,“不怪你。”握着慕徐姿的手又緊了緊,道,“再說了,你還年輕得很,早晚會有朕的子嗣,現今養好身子要緊。”

“是,臣妾明白。”慕徐姿勉強透出個微笑,一如既往的豔麗,眼角滑出淚水透明得不着痕跡,淌進秀髮的烏雲裡。

※※※

隆宗門外正對壽寧花園,有一溜捲棚頂大房,便是司禮監管掌處。再向西行,過了慈寧門,在仁壽宮對面,更有一處院子,座南向北,門前立兩大椿,宮中都將此處稱作“裡馬房”,是監官典簿等奉旨問刑拷問內犯之所。院內青石鋪地,瓦房橫開兩間,縱深卻有三間,前面刷的雪白的牆,後面被隔成四間囚室,鐵條爲欄,自清和宮落成以來,這裡便沒斷過死人,宮裡人均覺此處陰魂不散,戾氣繞樑,故在堂前供奉玉佛九尊,掌管太監添香不斷,日日頌經,指望亡靈早日超度,不去司禮監索命作祟。

這日的下午,雪下得大了起來,各條道上都是白亮,靜悄悄無人走動。在此看管內犯的小太監烤了一會子火,便閒不住走到廊下袖着手看雪,一時也不覺得寂寞,就要張開嘴笑,忽覺腰裡一麻,卻呼不出聲,一臉栽在雪地裡。

屋裡的掌管太監聽得外面撲通一聲,還有人呼痛道:“哎呦!”擡起頭來笑道:“閒不住的小猴崽子,定是滑跤了。”回頭看見囚室中招福裹着猞猁裘,百無聊賴地圍着小暖爐發呆,放心大膽招呼了身邊的小太監一起出門去看。兩人踏出門去,見地上的人聲息全無,頓時慌了手腳,奔下臺階要扶,眼前卻都是一黑,倒地不醒。

屋頂上有人一聲輕笑,修長的手掌搭住房檐,青衣少年飄身而下,從掌管太監腰裡摘下囚房鑰匙,撣了撣身上的雪珠,靜靜等了片刻,才挎着食盒悄然入內。

招福聽見鎖響,凜然一驚,渾身顫抖着,擡頭看清楚了方笑道:“你怎麼來了。”

青衣少年道:“娘娘遣我來看你。”

招福見他身上衣服單薄,忙拉過他的雙手,捂在懷中,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他們不曾攔你麼?”

“百兩銀子便打發他們院門前替我望風去了。”少年慢慢抽回了手,垂下眼睛道,“哥哥先吃了飯吧,好不容易帶過來,冷了傷胃。”他低下頭在桌上排開酒菜,暖爐裡的火光照的他清雅面龐上青紅不定。

招福斟了杯酒,授於他道:“小四,卻不知娘娘什麼旨意?”

進寶仰頭飲盡,笑道:“娘娘還有什麼旨意?只是說你放心便是。”

“我如何放心得下?”招福紅脣一展,苦笑道,“主意都是兄弟你出的,如今成了事,難道要我一個人頂缸?”

進寶撲哧一樂,道:“哥哥放寬了心,哥哥的手段我知道,宮裡人都是瞎了眼的,哪裡看得出什麼破綻?我纔剛打聽過,太醫們到現在還不知底細,不過宮裡主子出了事,總要裝個樣兒問問。你我都是皇后娘娘跟前一等一的人,誰敢拿哥哥怎麼着?再者,就是要問,也是大師兄、二師兄奉旨來問,”他眼睛瞥在外堂一溜紅漆櫃子上,“指不定連櫃子也不開呢。”

招福順着他的眼光望去,打了個冷戰,“不開櫃子就好……”

“放心,放心。”進寶坐在他身邊替他斟滿酒,“娘娘等抽空就去乾清宮理論要人。哥哥瞧,皇上說問話,不是到現在也沒個動靜麼。”

招福點頭一笑,就着菜吃酒,進寶笑盈盈作陪,說了一會兒閒話。

“這兒還挺冷的。”進寶站起來踱步,揹着招福慢慢鬆開自己的腰帶。

招福點頭道:“可不是,這兒住一晚上,豈不是要我的命……”突然喉嚨一緊,氣息猛窒,口中的酒噴地吐出,雙手抓住頸中青色腰帶,疑惑地瞪大眼睛仰頭,一滴熱淚撲地落在自己的額頭上,進寶咬着牙,殺意從淚眼中噴薄而出,秀麗的額頭青筋暴起。招福驚恐萬狀,嘶聲道:“住手!我是你……”

進寶翻身而上,將招福壓倒在牀上,膝蓋頂住他出水魚兒般活蹦亂跳的身子,手中更緊了緊,啞着嗓子不住勸道:“忍一忍……哥哥忍一忍,就好了……”

招福雙腿亂蹬,拼盡全力大呼,卻是細弱遊絲,“爲……什麼?”

“哥哥定活不過今夜,只怕你招出皇后和我,卻要大家一起死……”進寶咬牙道,“哥哥只管選個好人家投胎,誰害了你,我替你索命!”

招福喉嚨咔咔作響,指甲裡抓得都是進寶的皮膚鮮血。進寶閉上眼睛不去看招福紫青的臉。招福再無言語,漸漸無力掙扎。良久,進寶耳中只有自己的啜泣聲,再聽不見招福的動靜,睜開眼睛,見招福雙目怒睜,佈滿血絲,不知是誰的淚水,弄得他圓潤的臉上溼淋淋的反射着暖爐裡忽明忽暗的光芒。進寶伸手替招福合上眼,泣不成聲地撫着他的面頰,擦去交錯的淚痕。

※※※

吉祥與如意一早被貶出乾清宮,回去值房收拾了東西便轉回局養院。吉祥服侍皇帝多年,早在宮外買房置地,娶了兩房姬妾,家產便悉數移到宮外,只與小合子收拾了兩個包袱。如意是個極懶散的人,不喜歡斂財,就是手頭從不缺銀子,一樣也要花得乾乾淨淨,因而行李也是簡簡單單的捲了幾件衣裳,趁着皇帝尚未回宮,與吉祥悄悄地出來。辟邪已等了多時,命小順子收拾好東廂兩間房,生火暖屋子。

吉祥、如意先去七寶太監正房叩了頭,方在辟邪屋裡敘話。如意見辟邪疲憊,便去廊下圍着茶爐坐,靜靜等着大雪飄下。眼前陰冷潮溼的空氣裡突的一抹明亮,明珠揣着手爐,裡面繡金的團花紅襖,披着件寶藍琉璃斗篷,穿門而來,見了如意,清柔眉目不由舒展,道:“二爺怎麼在這裡?”

“豈止我呢!大爺也來了。”

“今兒都得閒?”明珠坐在如意身邊的椅子上,小順子忙從屋裡拿了皮褥子蓋在她膝上,壺裡倒了茶,她接過來微微吹了吹,回眸笑道,“六爺也回來了麼?”

“都回來了,”如意道,“這些日子皇上準了我們師兄弟的假,敢情能一塊兒在這裡過年。”

明珠微笑道:“皇上准假麼?二爺倒是會住居養院,可大爺卻是有家有室,有產有業的財主,得了假還不宮外逍遙去了,要在這裡受罪?二爺欺負我愚笨,盡拿這種話來搪塞。”

如意仰頭大笑,“姑娘聰慧過人,我可招惹不起。不錯,皇上今早將我們三人逐出乾清宮,現在脖子上雪亮的劍架着,在此幽禁,哪容我們出宮逍遙。”

明珠驚道:“什麼天大的事?何至於此呢?”

如意將慕徐姿的事對她說了,明珠蹙眉道:“那敢情是三爺招福下的手了?可惜連累了自己師兄弟。”

如意笑道:“姑娘聰明,猜得不錯。”

明珠道:“一事不明,二爺指教。”

“不敢。”

“七寶公公的修爲我雖不曾見識過,但從六爺的功力來看,老人家定是位絕世的高手。”

“哦?姑娘也懂武功?”

“近墨者黑。六爺不必說了,就是常來常往的二爺,也是頂尖的高手,不由得我不懂些皮毛。”如意看了明珠一眼,兩人心照不宣,都是一笑,明珠接着道,“先前在寒州見過七爺出手,內力修爲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如此算來,三爺招福的功力也要在十五年以上,何以出手之後竟留下紫斑,爲人識破?”

如意一怔,嘆了口氣,“姑娘問得好,這可說來話長了。”

簾子一挑,吉祥走出來,對如意道:“小六好不容易睡了,你也輕悄些,少羅嗦這些個陳年往事。”

如意搶白道:“你自己是個一本正經的也罷了,卻眼裡容不得人自由自在。”

吉祥搖頭笑道:“隨你,隨你。”自領着小合子東廂去了。

如意對明珠道:“不理他,咱們說咱們的。”

“是。”明珠親自給如意倒上茶,“我卻還有件事不明白,六爺和大爺、二爺、五爺、七爺兄弟們一貫同氣連枝,怎麼只有三爺和四爺和大夥兒遠着些?”

如意道:“姑娘只知道我們七個是師兄弟,卻不知招福和進寶原是親兄弟。”

“親兄弟?”

“可不,一母同胞的兄弟,祖籍台州。那地方自古產玉,他們吳姓一族原來也是琢玉的世家,甚是殷富,後來市面上作坊相互傾軋,吳家被人騙得傾家蕩產,老爺子一病不起,他們母親也是心狠,全不顧兩個小的,一脖子吊死了事。兄弟二人被債主賣了還債,流落到了京城,輾轉進了宮。”

“那可是比六爺進宮早了?”

“早多了,”如意想了想道,“那還是上元九年的時候,招福、進寶比辟邪早了五年吧……”

“那時三爺和四爺就和大爺、二爺疏分了麼?”

“不是,”如意似乎回憶起什麼來,不由微笑道,“那時候兄弟們倒是親熱,招福、進寶一母所生,性格兒卻不一樣,進寶淘氣得出奇,不過比你六爺還差着些。”

明珠紅着臉啐了一口,“誰的六爺?二爺就是這樣不正經。”

如意笑道:“招福雖然聽話,卻是個沒主見的,事事都讓進寶拿主意,跟着闖了不少禍,他又是兄長,師傅的責備都是他擔着,沒少捱打。後來驅惡、辟邪也進了宮,招福和進寶歲數既長,已知沉穩,兄弟間都有看顧。後來,”他望着院中第一滴雪珠濺溼廊下紅漆欄杆,不由喃喃道,“便到了皇上大婚那年……”

小順子在一邊低下頭去,沒了平時的雀躍,神色閃爍縮在角落裡。明珠在寂靜中轉眸相看,忽而發現,當如意不笑的時候,嘴角原來是這樣抿成靜靜的冷酷。

“二爺……”

“哦。”如意緩過神來,仰頭看了看天色,“後來便是慶熹四年,皇上大婚,重置坤寧宮,內府供應庫少不了採買玉石,想到招福是玉匠家出身,又極會賞鑑,便遣他去了台州。那年招福只有十八歲,得了這個差事便魂不所屬,關起門來和進寶商量了一晚上。師傅覺得不妥,叫辟邪暗中相隨,將招福所作所爲報與師傅知道。”

明珠抽了口冷氣,“難道三爺是回去報仇的麼?”

如意點頭道:“正是。他到得台州,將仇家蒙冤下獄,仗死堂前。如此還不算,竟鎖拿了幾個仇家十多個童子,自開刑堂,私宮良家子弟。辟邪見他逼得仇人家破人亡,尚念及冤冤相報,也是對方活該,但見他要……”如意長嘆一聲,“我等宮裡人,知道這是缺德陰損的手段,自己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苦熬過來,又在這種見不得人的地方提心吊膽地掙命,如何還要強加於幼童?縱然與上一代有何等仇怨,也不至於白害了十幾個少年。就算我們多年的兄弟情分,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挺瞧不上招福進寶。”

明珠掩面顫聲道:“六爺他可阻止了麼?”

“呵呵,”如意搖頭苦笑,“辟邪不懂事,氣紅了眼,涌身入內,三言兩語不合,便與招福大打出手,到底那時只有十五歲,不知輕重,最後竟下重手將招福數條經脈震斷。”

“原來如此!三爺的武功就這麼廢了?”明珠嘆道,“自那以後兄弟之間便結仇了?”

如意道:“不止如此。你想招福要入宮比辟邪早了五年,何以十數着後便被他重傷?自那日起,招福、進寶才知辟邪所學的和衆人不同,師傅原來竟是如此偏心,有了這個念頭,還能和師傅親近麼?當日他們從台州回來,招福已是廢人,還能對他如何?師傅便惱怒辟邪,將其重責。”

明珠訝然道:“爲什麼?”

“只看今日我們兄弟的下場便知了——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招福在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同門師兄弟只能替他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麼能吵得驚天動地?師傅怒辟邪,是因他惱怒之下便衝動傷人,師傅傷心自己幾年心血白費,對我道,想不到他也是個不成器的庸才。”

明珠打了個寒噤,道:“不知二爺說的重責,是什麼意思。”

“那還用說麼?”如意道,“任是辟邪當年內功底子不弱,又加血氣方剛,也不過挺了一半責罰,驅惡和他本是拴在一起的螞蚱,另一半便是驅惡替他捱打。正值盛夏,師傅不許辟邪進屋、不許辟邪吃飯,都是驅惡在一邊陪着。那天我就在這廊下站着,看見驅惡遍體鱗傷,已不能行走,只抓着辟邪的衣服,想把他拖到樹陰底下去,這麼一段路,便讓他忙了小半個時辰。”如意展顏微笑,輕嘆道,“哎,驅惡……”

明珠微微有些哽咽,俯首撥弄水面上的茶梗,道:“無論如何,六爺能救得十幾個幼童,也是功德無量。”

如意道:“也沒有都救下來,還是有四個孩子淨了身。一個在進京路上便死了。那時大師兄已在乾清宮當差,活着的孩子裡,最大的一個便給了他做徒弟,那便是小合子……”

“什麼?”明珠嚇了一跳。

如意接着道:“第二個叫小旺子,本來要給我,我是個懶散的人,照顧好自己便不錯了,哪裡還有閒心帶徒弟?所以便給了招福。”

明珠道:“那豈不是羊入虎口?”

“要是招福心眼豁達些,那孩子還能活到今天,可惜進宮頭一年便說他偷了坤寧宮的東西,被招福活活打死。最後一個不過八九歲,不知爲什麼,死活拉住辟邪的衣服不放,也不說話,也不哭,聽這埋汰樣兒,便知道是那個兔崽子無疑了。”

明珠順他手指的方向,果見小順子躲在角落裡偷偷用袖子抹眼淚。如意道:“哭什麼?真是個沒出息的。這裡進來的人哪個身世比你強?你見過別人整天哭天抹淚的麼?小心你師傅看見。”

“是。”小順子紅着眼睛替如意和明珠換了新茶。

如意看着大雪終於飄下,緩緩道:“給姑娘講了個不好聽的故事,別怪我。姑娘只是記得,這回招福倒楣,要說兄弟裡最不是滋味的,便是辟邪了。”

“也許吧。”明珠黯然嘆息,和如意一樣望着天空出神。

到了掌燈時分,明珠在西廂炕桌上佈下酒菜,辟邪已醒,懶洋洋拿着筷子把弄,一會兒吉祥和如意也來了,不知哪裡來的興致,吃了幾鍾酒,兩人便拉着辟邪划拳,辟邪不擅這個,連輸了幾盤,逃酒不過,被如意按在炕上灌酒,吉祥難得也在湊趣,屋裡笑鬧成一片。小合子出去了一下午,這時打起簾子進來,抖掉斗篷上的雪,上前道:“師傅。”

原本鬧得厲害的三兄弟都突然靜了下來,吉祥回頭道:“說吧。”

“三師叔下午在裡馬房自縊死了。”

屋內的人似乎早就料定了招福的命運,只是“哦”的一聲。吉祥將手中的酒飲盡,忙着穿鞋,“我去找進寶,替招福收殮了,安排人發送回臺州落葬。”

小合子道:“師傅,這便不用了。萬歲爺已得了消息,十分震怒,命裡馬房的人用席子捲了三師叔的屍身,弄到小西門外的牆根下火化,挫骨揚灰……”

“什麼時候去的。”

“有一會兒了。”

如意扶住辟邪的肩膀道:“你去不去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辟邪撐着炕沿似乎有些眩暈,道:“小順子,拿二爺和我的衣服來。”說着也下了炕。小合子又轉身出去給康健送信。

外面雪是下得大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兄弟三人各執了燈籠,在雪中往西跋涉,靜悄悄無人說話。吉祥在最前,和門前侍衛招呼了一聲,三人穿過小西門到了皇城和宮城間的西大夾道里。這邊雖叫夾道,卻是地面開闊,又沒有房舍,此時燈籠舉高了,也照不出什麼前途來,只是天地混沌幽深一片,不知身在何處。摸着牆根,三人再向北行,朦朧見前面火光照亮眼前紛飛白翎,都是一驚,忙展開身法飛奔掠去。

辟邪被風嗆的微微有些氣喘,火堆前收住腳步,見火裡的屍首早縮成了一團,沒了人形。康健在火前悄悄地拭淚,無聲自語着什麼。

遠遠的,進寶轉過臉來,冷冷地看了辟邪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入大雪白花花的黑暗裡。

“稽首本然清淨地,無盡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寶雨寶雲無數種,爲祥爲瑞遍莊嚴,天人問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薩至,三世如來同讚歎,十方菩薩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緣,稱揚地藏真功德……”

康健凍僵的手指撥弄瑪瑙佛珠,輕細的詠頌聲在烈風中斷斷續續飄來,辟邪順着沖天火光仰頭相看,覺得似有陰魂被雪天攝入蒼穹之中。

“慈因積善,誓救衆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

地獄麼?辟邪微笑,他不知招福的靈魂會去哪裡,但是自己的靈魂早已註定了去向,他慢慢張開雙脣,用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道:“智慧音裡,吉祥雲中,爲閻浮提苦衆生,作大證明功德主。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本尊地藏菩薩摩訶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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