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溼寒的冥界忘川河畔,大片彼岸花盛開在茫茫霧氣中,熱烈卻單調。它們始終這樣開着,孤獨的開着,永遠都不知道在自己盛開的前一秒,同枝而生的葉飄落在地化成了護花的泥。
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又一次一次的錯過,這就是彼岸花的宿命,也是火焱的宿命。
奈何橋邊的茶棚裡,不少身着青灰長衫的人坐在那裡,沒有三五成羣,每個人都孤孤單單的坐着——哦,不,準確的說是每個靈魂,這冥界,又怎麼會有人呢?
“他們在幹什麼?”青兒走在火焱身旁問道,不明白那些已經往生的人爲什麼不過河去投胎,而是在那兒傻坐着。
“你看他們有什麼共同點?”駐足茶棚前,火焱若有所思的問道。
共同點?青兒擡眼望去,只見每個人都穿着相同的青灰長衫坐在長凳上且腳未着地,再者就是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的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個大碗……對了,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擺着一個大碗。
“是在看那個碗?”青兒猜測着問,火焱聞言點了點頭。
“這叫前世鏡。臨死前心有不甘或遺憾的人死後會自動來到這裡,憑藉碗中的茶湯的能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一切,所有的遺憾都會從這碗中得到滿足。”
“是幻術吧!”青兒一語點破。她可不認爲人死了就會得到想要的一切,或許這只是冥界爲了減少這些魂魄所含的怨氣而耍的手段罷了。
“呵呵!”火焱別有深意的看了青兒一眼,笑而不答。青兒,她總是這麼聰明。
離開了茶棚,火焱繼續往前走,過了三生石,緊接着踏上奈何橋。橋頭上,一黑袍老嫗佝僂着身子坐在那裡,面前擺着一個大粗碗,碗中空空如也。
她,就是孟婆。三界六道內,芸芸衆生中,唯這一碗孟婆湯纔是真正的忘情水解憂湯。人活一世,想來也只有到了這裡,才能真正放下吧。
但是,這只是針對普通人,對於火焱這樣的神來說,人的一生只是他永恆的生命裡一個微小的片段。在他眼中,百年也不過須臾。
“你來啦!”待火焱和青兒走近,孟婆就啞着嗓子開口,如招呼老友一般隨意。火焱輕嗯一聲算作迴應,然後蹲在了孟婆面前。由於孟婆披着斗篷,腦袋也被罩在了那寬大的衣帽下,所以火焱看不見她的臉。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很認真的盯着她,像是非要看出點什麼來一般。
“還看什麼呀,都老太婆了。”孟婆用無比蒼老的聲音說道,又把頭埋低了幾分。火焱愣了愣神,這才移開視線站了起來。
“我今天來,是有事找你幫忙的。”火焱這才提及正事,同時示意青兒將那隻未經開化的火鳥之靈遞到孟婆面前。“我想讓她入世爲人。”
“這是……”孟婆伸出如枯樹枝一般的手顫巍的接過,一直微醺着的老眼陡然睜開了。“此乃你心血所化之靈,理應留在身邊朝夕相伴,爲何送它入世?”
“該走的總是會走,留又如何留得住?”火焱有些感傷的說完,突然拿起了孟婆面前的碗。“聽說你這湯能讓人忘卻前塵往事,贈我一碗可好?”
“你明知這湯對你無用,又何必要苦自己?”孟婆頭也不擡,始終把自己掩蓋在厚重的黑袍下。這時,只見一魂魄上了奈何橋朝這邊“走”了過來,到孟婆面前時,只見她枯手一揮,本在火焱手中的碗便到了那魂魄手中。
“喝吧,喝吧,喝完好上路!”孟婆拉長了聲調說道,聲音雖一如既往的蒼老,卻攜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哪怕是青兒這樣的靈物,也因這聲音而亂了片刻心神。而隨着話音,原本空無一物的碗中竟開始溢出渾黃的濃湯,那魂魄仰頭飲盡,原本空洞無神的眼睛開始變得如初生嬰兒一般澄澈。放了碗後,便快速朝橋那頭飄去了。
待那魂魄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迷濛的霧氣中後,孟婆這才收回視線轉向火焱。“冥界怨氣重,若無他事就速速去吧!”話畢,孟婆又擡眼看了眼青兒,嘴角突然有了笑意。
當局者迷,入情者癡,衆生皆如此,又何有人神之分?
“也好!”火焱略一沉思後答道,然後領着青兒就往回走。來到三生石畔,火焱突然停了腳步。“幾千年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你?”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我知他安好,足矣!”孟婆那無比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哀傷。青兒聞言心頭一酸,竟險些落下淚來。
從冥界返回神川之後,青兒再未說過一句話。火焱看出了她的異常,便專程到她房中尋她,卻撲了個空。最後,火焱在接近黑森林的花海中找到了青兒。
許是不想被打擾,青兒便在自己周圍布了結界,隱去了身形。可對火焱來說,這種結界完全起不了用處。
火焱的出現讓青兒始料未及,但她很快隱去了眼中的驚愕,繼而一臉平靜的開口。“你怎麼來了?”
“我覺得,你應該有話想問我。”火焱眼含笑意的在青兒身旁坐下,語氣是她一再迷醉的溫柔。青兒聞言一笑,卻沒有說話,只是順手摘了一朵紫色的花兒別在耳際,卻是人比花嬌。火焱伸手輕柔的撫過她的臉,久違的注目讓青兒百感交集。或許只有在沒有焰兒的神川,火焱的眼中才容得下她吧。
“孟婆,是個有故事的人吧!”青兒回以火焱一個甜美的微笑,卻在提及孟婆時染上了哀傷。火焱點頭,跟她說起了一個故事。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人盡皆知:衆生修煉,歷劫成神,不老不死,不滅不衰。然而卻不知,成神之後,並非就可以爲所欲爲,犯了戒或破了禁忌,便需要再歷劫數。而這個故事,就是從冥神歷劫開始的。
已經沒有人還記得那是多久之前了,只知當時洛河城中的一家青樓裡出現了一個絕美的女子,世間男子無不爲之傾倒,富豪商賈爲見其面不惜傾家蕩產,王侯諸葛爲搏一笑不惜傾國傾城。然而,與這女子單獨見過面的男子全被挖心致死,無一例外。一時之間,全城盡傳該女子是挖心魔,可即便如此,還是不乏一些垂涎她美色的男人從各地慕名而來,爲見佳人一擲千金。
當然,最後這些人也都被挖了心了。一切就像一個惡性循環,挖心事件影響越來越大,知道這名絕色
女子的人也就越來越多,被挖心的人數便與日俱增——直到有一天,一個和尚來到了洛河城。聽聞有個挖心魔,和尚便主動找上了門。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子見了他。
後來,洛河城中再也沒發生過挖心案,那名絕色女子也不知所蹤。再後來,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人見過一個和尚和一個戴着面紗的女子。雖見不着面容,卻也能從那身姿和體態上辨出是一位絕色佳人。
“這個故事和孟婆有什麼關係?”聽完火焱的故事,青兒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那名絕色女子,就是現在的孟婆。”火焱說完,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原叫夢娘,是山中修煉成精的一隻小狐狸。急於修煉得道,便下山挖食人心。”
狐妖挖心,佛門中人制之,倒也合情合理。然而,那和尚卻因道行尚淺而不是狐妖的對手。不過,最後小狐狸還是被那和尚的執着與善良感化,停止了作亂世間。本來,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她繼續回山修煉,他繼續雲遊四方。怎奈何天意弄人,兩人終因情緣而緊緊相連。
“後來,和尚與那小狐狸二人同行,走遍千山萬水,共積九百九十九件功德。就在這個時候,和尚遇到了一羣窮兇極惡的匪徒,不僅要劫了他們的財物,還貪上了小狐狸的美色。最後,小狐狸殺了那些人,卻因此再掀風波。最後,小狐狸被和尚的師父抓住了,老和尚命令他手刃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妖孽。”
“那些匪徒是咎由自取,與夢娘何干?”青兒打斷火焱的話爲小狐狸打抱不平,火焱卻笑着搖頭。
“就算他們是咎由自取,但真的非死不可嗎?就算他們死不足惜,那之前那些被她挖了心的人呢?他們何罪之有?”
青兒不做聲了,她只是覺得夢娘不該落得如此下場罷了。
“後面怎麼樣了?”青兒追問道,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問道:“那和尚動手了?”
火焱點頭。
“和尚殺了小狐狸,卻是痛不欲生,當即盡斷塵緣心如死水。此時,積滿了一千件功德,和尚這才知道,原來他自己是入世歷劫的冥神,而命中註定,小狐狸的出現助他完成了九百九十九件功德,也鑄就了他最後的一劫。”
聽完故事,青兒無言以對。是該怨命運殘忍還是本身世人就不夠堅定?所謂的情,有時當真就那麼無足輕重了。
“再後來,冥神渡劫歸位,第一件事便是去尋小狐狸的魂魄,卻始終無果。”火焱爲故事加上最終的結局,青兒眼瞼一顫,淚水隨即滴落。
可是冥神不知道,小狐狸爲了能見到他,散了道行,從衆生傾倒的絕美女子變成了獨守孤橋的醜陋老嫗。他苦苦尋找的人,其實就在他身邊。
青兒此時才明白孟婆說的那句“我知他安好便足矣”,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偶爾能看到冥王負手從橋上過,便已經是最幸福的事了吧!
情之一字,如何能說得清呢?就像孟婆的癡心相守,就像她的千年陪伴,都是說不清的。幸運的是,他還在身邊,想見便能相見,也就足夠了。
青兒如是想着,望着身旁的火焱,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