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惦念着趙文素, 送走了他,立即就返身回房間。
走到門口時,忽然裡面傳來一聲慘厲的叫喚, 彷彿在受酷刑一般。
梅玉一驚, 顧不上敲門, 一下子就撞進去。
眼前的景象讓她目瞪口呆。
御醫蹲在地上, 在給趙文素處理腿骨, 店小二站在牀邊扶着傷者。重點是,御醫爲了方便處理雙腿上各種火烙傷口以及接骨,將趙文素下面剝光了……
屋裡三個男人聽見門響, 全都望向這邊。趙文素雖然滿身是傷,動作卻尤爲迅捷地拉過被子遮掩住下身。
梅玉何時經歷過這種情況, 愣是僵立了半晌, 直到發現自己呼吸憋得難受, 血全往頭上涌,她才繃着臉, 轉身,踏出一步,砰地關上門。
這才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後面跟上來的棠寧看了看她的臉色,關切道:“怎麼了?”
梅玉用手背探了探臉頰,燙得異常。她羞澀地支支吾吾:“沒什麼, 沒什麼。”
棠寧有些奇怪, 沒有追問下去。
“公公的傷處理好了嗎?我們進去幫忙吧。”
梅玉連忙展開手, 擋在門前, 慌里慌張地說:“現在……不, 不能進去……嗯,是御醫吩咐的。”
棠寧好笑地看着她:“姨娘,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梅玉羞紅了臉,垂低頭:“那個,御醫正在給老爺處理……大腿。”
棠寧恍悟地點頭,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忽然提起另一個話頭,“對了,梅玉,太和醫館就在附近,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昨天他告訴我,他打算明天就起程回去。”
這話觸動了梅玉的心事,她猶猶豫豫地看了一下房門。
棠寧又道:“老爺的傷處理完,肯定還要一點時間。我在這裡看着,叫兩個丫環陪你去。”
梅玉何嘗不知道。只是,剛剛和趙文素重逢,她實在半步都不想離開。
左右爲難了一陣,她下定決心,“我去一趟吧。”
太和醫館就在街尾處。梅玉肚子有些大了,慢慢走着。
王重之在太和醫館的門前在指揮莊農往馬車上搬東西,肩膀上還扎着白布繃帶,臉色看上去倒不錯。
街上人來人往,芸芸衆生。忽然四目相對,望見了彼此。
王重之迎了上來,“趙夫人,你,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要走了。我想跟你道別。你肩膀的傷……還好嗎?”
王重之摸了摸肩頭,靦腆一笑,“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總覺得,口上道謝太輕,會褻瀆這份人情。王重之的情,她清楚,但註定要漠視。
跟來的丫環提醒:“姨娘,大奶奶讓送的東西……”
梅玉忙轉身,將丫環手中的錦盒接過來,呈遞到王重之面前:“王大哥,大恩不言謝。我們趙家無以爲報,希望你能收下一點心意。”
她手中奢華精美的錦盒,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肯定是貴重物品。王重之沒有接,望着她溫柔地笑,“不必。御醫的醫術很好,我沒什麼大礙,趙夫人真的不用掛心。”
“可是,我聽大奶奶說,你的右手以後……”她及時吞下“殘廢”這兩個字,卻還是禁不住黯然,“你救我一命,此恩難保。”
“我真的沒事。倒是趙夫人,你……痩了許多,定是在牢獄中吃了很多苦頭。”他怔怔看着梅玉,竟在街頭說出這番話。梅玉大窘。
她想了想,給出一個清爽的笑臉,用最輕快的語氣說:“我在牢裡待了兩個月,臉色當然不會好到哪裡去。還好,我受點罪有了回報。老爺放出來了,雨過天晴。今上也命將家產悉數歸還。王大哥,你就收了吧,就當讓我心安一點。要不,就當給孩子的禮物,你夫人快要生了吧?”
王重之也笑了,不再推託,命下人把盒子收了,“是的,所以我得趕回去陪她。”
其實,有些恩情,不需要回報。人的一生,不可能做到無牽無掛。接受別人恩情,饋贈另外人恩情,來來去去,在地府的生死簿上,此消彼長。
而內心的牽掛,在以後幾十年中,將默默銘記。
最後,兩人各自說過“珍重”,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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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八月了,加上斷斷續續的雨水,夜晚很涼爽。
梅玉打來一盆熱水,給躺在牀上的趙文素洗頭髮,刮鬍子,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然後她也爬上牀,聽着滴滴答答的雨點打在屋檐上,想到明日就要啓程回昌州,回家,她就激動得睡不着。
趙文素躺在她身旁,深知她的心理。因爲,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梅玉輕輕撫摸着他一身的繃帶。趙文素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溫度,溫情脈脈。忽然想起他指甲上都是傷,恐怕那麼用力會疼,連忙抽出自己的手。
繼續憐惜地撫摸他的傷口,想象他受了那麼多的苦,心疼不已。
趙文素再次摁住她的手,痛苦地說:“別。”
梅玉擔心:“啊,我弄疼你了?”
“……不是。”趙文素無力地說,“我現在一動就疼,你還來勾引我。我難受。”拜託,他在牢獄裡幾個月,身心摧殘,但還是一個男人,況且大半年沒有……
梅玉輕輕笑起來,便收回手,乖乖躺在他身旁,“那我陪你說說話,轉移注意力。”
“簡白,你知道嗎,在去太和殿前一晚上,我夢到一個人?”
“嗯?”
“你肯定想不到是誰。是……是蘭卿夫人。她對我說,她會保佑你的。”
“……”
“那個神獸,是她召喚來的。她很愛你,居然一點都不妒嫉我。單單這一點,她就比我強了百倍。”
趙文素依然沉默。
“我想通了。簡白,什麼時候,我們一去上墳吧。她自己一個人,肯定很寂寞。”
“……好。”趙文素掉下眼淚。
梅玉用袖子給他擦眼淚,笑着問:“昌州太守要換了,你還繼續……做編修官嗎?”
“不了,我打算回去之後,報致仕(注1)。以後就在家休養,釣釣魚,養養花什麼的。老了,經不起折騰。”
“你一點也不老。不過你致仕,我很高興。對了,簡白,我還有一件事。”她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趙文素問:“什麼事?”
她把臉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大夫給我診脈,說我肚子裡……可能是雙胞胎。”
“真的?”
“嗯,你來摸摸。”她抓起趙文素的手,放在肚皮上。
趙文素輕觸了一下,又縮回去。她吃吃笑起來。
她本來想問問他在獄中,到底吃過多少苦。後來一想,自己也不願提自己在牢房時的折磨。大家都不想讓彼此難過擔心,於是就算了。
女子溫熱芬芳的軀體貼在旁邊,甘甜柔美的嗓音在耳邊繚繞着。趙文素不安穩地動了動身體。
偏偏她還湊上去親了親他的臉,蜻蜓點水,一觸即離的那種。
趙文素無力地吐了口氣,感覺身體某個地位不受控制地發生變化。
梅玉看到了,笑着說:“我身體不便,只好用手幫你了。”
柔軟的手貼到他下身,溫柔地幫他發泄出來。
她看着他滿足,自己也很快樂。
夜色漸深,雨絲迷濛,一切都很美麗。
後來,他們回到了昌州。趙禮正和趙鴻飛也回了家。
一家人,一家人,終於團圓了。
大家得知婉蓉的死訊,陷入一片沉默。棠寧將長生抱給趙鴻飛。
趙鴻飛看着自己的孩子,淚如雨下。
趙文素說要給他重新娶一房,被他拒絕了。
他說自己不懂管孩子,把長生託付給棠寧教養。趙文素默認了這個主意。
過了些時候。
梅玉懷孕九個月,就要臨盆。她每天在花園裡散步,活動身子。一天,她在桃花樹下遇到了趙鴻飛。桃瓣紛飛,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緒。
趙鴻飛一身勁裝,揹負弓箭,依稀是初見時的裝扮,人卻成熟了許多。他告訴梅玉,“我要跟朋友去狩獵,好好遊玩一下。”
梅玉覺得很好,“不錯!你去玩一圈回來,估計就能看見兩個妹妹,或者弟弟了。”
趙鴻飛笑了一下,望着她認真地說:“梅玉,可以擁抱一下嗎?”
梅玉愣在當場。
他也沒有等她迴應,徑自上前,輕輕摟住她肩膀,小心翼翼不壓到她過大的肚子。
梅玉還沒反應,下頜就被擡起,脣被一片溫暖覆蓋住。
相比擁抱,這個吻很用力,青年的氣息強有力地灌進口裡。趙鴻飛狠狠吮吸過後,乾脆利落地放開她,走得很瀟灑。
“我走啦!祝你幸福。”他留下這麼一句。
秋天結束後,他也沒有回趙府。他寫信回來,說自己跟朋友看中了商機,在外面做生意,暫時不會回昌州了。
梅玉讀完信,想起趙鴻飛出現的時刻,總是有紛飛的桃花。
少年的感情能結束在這麼美麗的背景中,已是上天的厚待,不是嗎?
注1:致仕,退休的意思,唐代的行政制度。我找不到宋代怎麼樣,就拿唐代的來湊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