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一聽到這把聲音, 呆了片刻,撲過去,渾身顫抖:“簡白……?真的是你, 你怎麼變成這樣……”
原本伏趴在地上的趙文素費力地撐起身子, 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怎麼來這裡……”
“二少爺四處求人, 總算買通了獄卒, 讓我進來看一下你……”
梅玉哽咽得說不下去。做夢也想象不到這幅情景。那個從第一天起就如玉如璧的翩翩君子,那個青衣似竹、烏髮如墨的弄花人,此刻潦倒狼狽成這樣。滿臉鬍子拉碴, 毛髮上還粘了許多結硬的污漬,右邊眼睛腫得睜不開。
她死死咬住嘴脣, 不讓自己哭出聲, 想掏出手絹, 卻發抖得連抽了幾次才抽出來。然後屏住呼吸,用手絹輕輕給他擦臉。
“別、別管我, 你快些離開這裡吧。”趙文素想要拿掉她的手。
她看見了他的手指,短促地哽噎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趙文素的指甲被夾斷了,血和污泥混合,結成十指污黑, 嵌在指甲縫裡。。
她捧住趙文素的手, 渾身發抖, 怎麼也忍不住了大哭起來:“那些人到底如何對你, 你怎麼都傷成這樣了?你受了多少苦哇……”
趙文素咳嗽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對她連連搖頭,示意自己不要緊。
梅玉哭着把臉貼在他手心, 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寫字,想起他溫柔地撫摸自己的髮絲,想起他在自己身上彈奏過的美妙樂章。
他的手指漂亮修長,如今變成了這樣。
“簡白,我們一定把你救出去,一定……”
他咳嗽完,倚在柵欄上細弱地喘氣,“別傻了……這一遭,我大概……已沒有活路。你們不要硬碰硬,叫謹言和鴻飛……早些自尋活路吧。”
梅玉淚流滿面,哭得不停抽搐,害怕極了,卻強撐着說:“你這是什麼話,你是我丈夫……是少爺的親爹……你再忍耐一下,大奶奶父親已經叫她大哥向朝廷請示,一定還你清白……還有別的一些人,都會幫忙……我們就是傾家蕩產,也決計要救你出去。”
“沒用的……你們要聽我一句話,現在這個關頭……咳咳,誰,都不要相信,尤其來幫忙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趙文素困難地吞了吞口水,“漢王章,放在書櫥的第二格上面,你好好藏着……”
說到這個,一直顧着傷心的梅玉纔想起來意,剛想要開口問,“你是不是知道誰陷害……”
“你先聽我說完……”趙文素不停地粗喘,好容易提起一口氣,說得又快又亂,生怕再沒有機會叮囑那樣,“你好好拿着漢王章,下面壓着一百兩銀票。都是我留給你……當嫁妝的。你出去以後,叫謹言,或者鴻飛,就說我的吩咐……把你的賣身契燒了。你拿着錢物,改嫁就容易了……”
她臉色刷地慘白,“你,你說什麼?”
趙文素眼睛裡毫無神采,悲哀地望着她,象往常一樣誘低聲哄,“梅玉,聽話……別徒勞掙扎了。”
她渾身哆嗦起來。忽然她從衣襟裡拿出一把剪指甲用的小袖刀,狠下心用力削掉小指頭一大塊肉。
粘稠的血流到地上,鑽心的劇痛猛地讓她冷汗直流。她硬是咬着牙不吭一聲。
趙文素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看着地下那塊血淋淋的肉。忽然猛地爬過來,緊緊捏住她流血的小指頭,想要止住血勢,吼叫道:“你幹什麼!你發什麼瘋傷害自己!”
梅玉昂着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在眼眶裡打滾就是不肯落下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僅僅是想告訴你。你心裡不只是我,但我心裡只有你。你以爲我跟你一樣是個懦夫,不敢面對自己感情嗎?今日削指明志,周梅玉對你趙文素,有難同當,不離不棄,絕不改嫁!”
她努力使自己鎮定流暢地說完,卻還是抑制不了地微顫。
趙文素傷心地看着她,痛徹心扉,“這是一條死路,傻丫頭!”
梅玉笑了,湊過去琢吻他的脣,毫不在意那上面的污漬,呢喃道:“天下事有難易乎?爲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爲,則易者亦難矣。這是你教我的。有點信心好嗎?我們一定能好好活到老的。”
趙文素不再言語,緊緊抱住她。
久違的擁抱使兩人心跳融爲一體,梅玉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他,他的氣息早已刻入自己的骨血中,不可能也不想忘記。
“簡白……我想你……”她含淚悄聲說。
“我也想你。”他溫和地迴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文素忽然“哎喲”了一聲,倒下去,扶着小腿渾身抽搐。
她嚇了一跳,連忙查看,發現他的小腿軟綿綿,虛空地吊在褲子裡。她臉色大變,哆哆嗦嗦去觸碰,他的小腿沒有着力點似的晃盪。
趙文素雖然咬着牙關,卻還是悶哼了一聲。
“你的腿……”梅玉感覺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大腦一片空白,“他們把你的腿打斷了?”
他苦笑了一下,“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她掀起他的褲腿,抖着手指來回撫摸,滾燙的淚水滴在上面。她把趙鴻飛給他的紅花油倒了一點出來,輕輕給他揉按。紅花油染到小指頭的傷,痛得鑽心,但是她只蒼白着臉,一點都沒表現出來。眼見他受的傷害,她心裡的疼痛,已經遠遠超過身體的痛楚,無以言表。
她忽然的沉默倒讓趙文素不安起來,“梅玉,你——”
“那些狗孃養的,”梅玉打斷他的話,眼睛紅得滴血,“那些人,一定不得好死……簡白,你是知道誰陷害你的,對不對?告訴我是誰!”
趙文素沉默不語。
“你那天震怒,同昌州提稅有關,是不是?”
趙文素震動了一下,“你怎麼知道的?”
“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不好?說不定我們能找到辦法解決呢……”她哀聲央求。
趙文素重重閉了閉眼睛。
牢房裡死寂一般的沉默,安靜得能聽到彼此微弱的呼吸聲。
他忽然睜開眼睛,下定決心一般,“我可以告訴你,但除非遇到宋提刑那樣的人,你千萬不能泄露出去,否則你性命亦有憂……”
他說的非常鄭重嚴肅,以至她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緊張得不行。
“那天我生氣,是因爲朝廷下發了每年一度的賦稅公文。太守叫我篡改裡面的稅率……咳咳……才能發佈。這種私自提高賦稅額的事……年年都有。我那天一時氣憤,不從君令,跟太守吵起來。想着昌州百姓們累死累活,我心裡總不是個滋味,就想遠離官場,眼不見心不煩。後來太守叫別人改了。他怕我與他不合,知道他太多秘密,會告發他,所以……”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梅玉精神高度緊張,竟毫無覺察,只是聽得心裡一陣陣發涼,“一州之首,竟然這樣假公濟私?”
趙文素咳嗽得肺都要嘔出來。梅玉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他喘夠了,又斷斷續續說:“還不止,更重要的是……”
“那個大姐,你快出來,糟了!”忽然有人焦急地叫到。
牢頭奔過來慌亂地打開鎖,“快出來!太守來了!”
說着他伸手拽梅玉出去。
梅玉猝不及防,驚慌失措地回頭:“簡白,你要保重……唔……”
“別說話!”牢頭捂住她嘴巴,緊張地低聲呵斥。
連道別都來不及,就突如其來被拆散。梅玉被牢頭一路拖着走,還想回頭看最後一眼,卻因爲太黑,只能看到他閃爍的眼眸,流露着一點悲傷和絕望。
不等再看仔細,已經轉彎,他們走到樓梯處,迎面遇上趙鴻飛和趙彥清慌里慌張跑下來。
趙鴻飛驚慌地說:“牢頭,來不及出去了,他們進來了!”
牢頭一拍大腿,“跟我過來!”
他帶領三人奔到另一頭的一間空牢房,打開鎖,把三個人推進去,千叮萬囑:“千萬別發出任何聲音,記住了!否則你死我死趙老爺也得死!”
說完,牢頭馬不停蹄跑出去。
聽到許多人的腳步聲涌進來,一把官腔十足的聲音,“牢頭,把趙文素押出來!”
“小人遵命……”
梅玉緊張地屏住呼吸。
“趙文素,哼,你今天還不肯招供畫押嗎?”
趙文素雖然虛弱,竟然輕輕笑出聲來,“陳太守,你這句話已經問了十多天了……咳咳……還不累嗎?”
“哼,我看你還能熬幾天!來人啊,把他架到刑堂去,繼續好好伺候,直到他供認爲止!”
鐵鏈嘩啦嘩啦的聲音。
然後是趙文素故意拉大的嗓門,“陳太守,你屈於夷敵,奴顏卑膝,就不怕因果報應、遺臭萬年麼!”
梅玉一下子就聽出來,這句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陳太守慍怒非常,“拖出去,上火烙!看他還嘴硬!”
趙鴻飛和趙彥清面色驀地發白。
梅玉淚流滿面,渾身發軟,幾乎要站不住。又不能哭出聲,只能緊緊咬住袖子,死死忍着。
趙鴻飛扶住她。她順勢靠在他肩膀上,把嗚嗚的哭聲埋在他胸口中。
遠處傳來一兩聲模糊的慘叫,聽不出是誰的,但已經夠讓他們的心如受刀山火海的折磨。
趙鴻飛和梅玉兩人緊握着手,靠着彼此的鼓勵勉強支撐着。
黑暗中能聽見彼此的呼吸,混濁,沉重,紊亂,夾雜了恐懼和痛苦的氣息。
一瞬間比漫漫百年還要難熬。
過了一會兒,牢頭鬼鬼祟祟摸過來,打開門對他們說:“太守往刑堂那邊去了,你們快走!別拖累我!”
趙彥清拉了拉他們。趙鴻飛半扶半抱着梅玉,三人一行,一言不發,跌跌撞撞走出地下室。
牢頭帶他們走到後門出去,叫他們儘快離開,便把門砰地關上了。
后街這帶人來人往。白晃晃的日頭讓他們感覺剛纔像一場噩夢。
他們相互攙扶,找到了家丁和轎伕他們。梅玉哆哆嗦嗦,摸索着坐進轎子。
趙鴻飛擔心地看着她,“你還好嗎?”
她從牢房出來後,就面色慘白,眼神發直,袖子上滿是血,還像在冰天雪地一樣微微抖個不停。
梅玉點點頭,把受傷的手指縮在袖籠裡,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平緩的語氣說:“先回家。回家再說話。”
趙鴻飛深深看她一眼,“好,你撐着點!”
說完他放下簾子,利落地上馬,一行人啓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