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有難易乎?爲之, 則難者亦易矣;不爲,則易者亦難矣。”(注1)梅玉唸完昨晚趙文素教的文章,把手中的書本放下。
擡頭眺望窗外。嗯, 天下事無難易, 她再努力想一想, 一定能想出個兩全的好辦法, 去處理趙鴻飛的感情。
窗外的園子可以看到一角湖水, 繁花繽紛,蒼翠欲滴。春節都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天上連一滴雨都沒有下, 反而早早熱起來。趙家老爺爲了百花苑的花草樹木,引了好多湖水上來, 纔不至於旱得打蔫兒。
她站起來把窗戶開得更大一點, 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年要農旱了。”
視線裡忽然出現一個拔足狂奔的人, 從花園的另一邊過來。
那人滿身狂躁,一路疾步, 把許多花枝打折了也不管不顧,以至她看了半天才認出那竟是趙文素。
他早上出門去官府,還不到一個時辰,怎麼就這樣子跑回來了?
梅玉把書本丟下出門,提着裙子拾級碎步而下, “簡白, 發生什麼事了?”
趙文素臉色鐵青得可怕, 鬢邊的太陽穴鼓起, 看都不看她, 徑直走進書房。門被大力甩上,颳起一陣風, 差點把隨後跟着的梅玉耳朵震聾掉。
她看着嗡嗡顫動的門板,慌得不得了,使勁拍門道:“喂,簡白,你怎麼了啊?”
“別嚇人啊!出什麼事了嗎?”
“滾——!”趙文素在屋裡野獸似地吼,悚悚然如驚雷澆下來,怒氣像要燒到了天上去。
然後是一陣乒乒乓乓的瓷器碎裂。
好大的火氣!
梅玉被震得退後一步,拍着心口。心想難道趙鴻飛又闖禍了?好像不是,是的話他把自己關屋裡頭作什麼。
“有什麼事好好說,別生氣傷自己啊。”她擔心地又喊了一句。
屋裡又是一陣噼哩啪啦的碎裂聲,估計能砸的都砸了。
趙文素看來暫時不會理她。梅玉只好忐忑不安守在外面,焦急地踱步。不過裡面再沒有聲響。
過了晌午,她又開始敲門,“簡白,你悶夠沒有?發泄完就出來吃飯,啊!”
沒有回答。
再敲,“你到底怎麼了,生誰的氣啊,誰把你惹成這樣了,我幫你去揍他……”
……
“中午有你愛吃的紅燒肉,你要不要吃?”
當她要放棄的時候,門吱呀打開了。
趙文素站在門後,眼眶有點紅,臉繃得死死的。他看了一眼梅玉,什麼話都沒說,舉步往飯廳走去。
梅玉偷瞄了一眼房間,乖乖,一片狼藉,除了破碎的瓷器,滿地上還鋪了無數張雪片似的紙,紙上似乎寫了字。筆墨紙硯被丟棄在地上。
她隨手拾起一張,上面是大大的四字,“怒其不爭”。再拾一張,還是“怒其不爭”,再找,還是,只是越來越凌亂,最後變成了狂草。如果不是前面看到,她還真認不出那幾乎成一條線的狂草寫的是“怒其不爭”。
她看了看滿地的紙,少說也有幾百張,難道剛纔趙文素關在房裡就練狂草了?
梅玉擔心地跟去飯廳。
也不知道趙文素看沒看清自己吃的是什麼,手機械地往嘴裡塞,眼睛就盯着飯桌,想要把它盯出個洞來。
梅玉心裡急得要命,但按捺着耐心,把一碗蓮子湯放到他面前,柔聲道:“喝些蓮子湯,去煩降躁。”
趙文素默默喝了。
梅玉覆上他放在腿上的左手,輕聲問:“是不是誰給你委屈了?”
他總算說話了,硬邦邦地:“別問,我不想提。”
梅玉只好撂下這個話題。
誰知接下來一連十來天,趙文素半步不離家門,悶在家裡不是看書就是狂寫字,話也很少說。梅玉偷看他的書,發現竟然還是一些金石文化的古籍。
漢王章都證實是真的了,還看來什麼用?
家主足不出戶的事最後驚動了棠寧。她找來梅玉問:“公公又沒到歇年假的時候,怎麼總不去官府?”
梅玉道:“快別提這個了。幾天前他突然怒衝衝跑回來,什麼話都不說就發了好大一通火,然後再沒出過門。我稍微一問,他就要生氣,我這幾天都不太敢跟他說話。”
棠寧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叫她好生伺候。
梅玉擔心趙文素,沒了心思考慮趙鴻飛的事,就暫且擱下了。
一日忽然又有人登門拜訪,趙文素說不見。
梅玉遲疑了一下,“是年初一來的那個玉鑑行老闆,你真不見?”
趙文素心情不好,實在不想見外人,況且他十有八九是還是爲了漢王章來的,他更不想理會了,但體諒玉鑑行老闆一把年紀還親身登門,輩分比自己高,面子上不好太怠慢,只得勉強打起精神出去。
這次鄭老並沒有帶幾大口箱過來,只拎了兩個狹長的布包。
趙文素讓了茶,方說道:“老先生還是爲了漢王章來?”
鄭老大方回答:“不錯。”
趙文素咳了一下,喝一口清潤的薄荷茶,斟酌着說:“晚生說過這是亡妻遺物,實在不願出讓,還請老先生斷了這條心吧。”
鄭老笑道:“我這次來卻不是爲了自己,而是那位已經有了五件漢高祖皇帝玉璽的收藏家。他畢生願望就是能收集一套完整的劉邦八印璽,聽得世先生這裡出現了一件,千求情萬求情,我也只好拉下老臉,再來跑一趟了。老弟何不就此割讓,讓八印璽早日聚在一起,成全美事一樁。”
“這仍是不妥……”
“世先生先別忙着拒絕,”鄭老胸有成竹,“那位收藏家爲了漢王章,甘願下血本的。他讓我帶了兩件寶物來,只求能換到漢王章。世先生請先看一看,再決定不遲。”
說完把兩個狹長的布包打開,竟是一劍一矛。
一旁伺候的梅玉摸不着頭腦,趙文素卻是一下子就猜出了端倪,手心隱隱出汗。
鄭老把那黑黢黢的劍拿起來,“噌”一聲拔開劍鞘。
梅玉暗暗叫好,這古劍毫無鏽蝕,鋒利無比,閃爍着炫目的青光,寒氣逼人。
下人把一大沓宣紙放到鄭老面前,鄭老持劍輕輕一劃,20多層的紙,一下被整齊割破。
這一下亮相,又叫梅玉好生驚歎。
“哈哈哈……”鄭老豪氣地大笑,“世先生看如何?這把越王勾踐劍,舉世皆知,當屬天下第一寶劍。”
他驕傲地把劍收回劍鞘,拿起另一柄矛。那青銅鑄矛長差不多三十公分,兩面脊部均有凹槽,凹槽基部有鋪首裝飾,鋪首有孔可系絛,銎部中空,器身遍飾精美的幾何形花紋。
“吳王夫差矛,跟越王勾踐劍正好湊成一對。世先生看如何,換你一方漢王章,很值得了吧?”
趙文素走到廳中,把越王劍拿在手裡反覆看,臉色漸漸沉了下去,越來越難看。
梅玉不知道他爲何突然如此,害怕他在客人面前失禮,忙咳了一聲。
鄭老意味深長看着趙文素。
他放下劍,一字一句,聲音低沉:“晚生不欲出讓,老先生爲何如此相逼?”
梅玉嚇了一跳,忙走上去拉他的袖子,小聲說:“老爺,貴客在此呢。”
鄭老卻像是聽明白他的話,不以爲忤,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來世先生不喜歡血腥太重的東西。我那東家也料到這點,還準備了另一樣古物。”
他把劍矛收起來,然後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巧的玉盒,往桌上一擺,“這是孔聖人用過的筆洗,不知能入世先生法眼否?”
那筆洗用一方白玉雕琢而成,乾淨溫潤,光澤鮮亮,實爲上品。
趙文素擡起頭,眼睛血紅,面色不善。
梅玉生生嚇得要死,那鄭老沒得罪他吧,簡白怎麼反應那麼大?
鄭老一點都不驚訝,走近一點,在趙文素耳邊悄聲說了兩句話,然後退開,笑得老奸巨猾。
梅玉看着古古怪怪的兩人,如墮五里霧中。
趙文素把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凜凜然一點風姿如竹,甩手道:“大丈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鄭老先生請回吧。”
鄭老臉色變了,“世先生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文素揚聲喊道:“德安,送客。”
鄭老臉色變得更黑,揮了揮手,下人過來把東西收好。然後他冷笑了兩聲,也不等管家來,自己就邁步出去,邊走還邊大聲說:“哼,世先生到時別怪我沒提醒過就好!”
趙文素跌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破碎的茶杯,若有所失。
梅玉伏在他身下,看着他的眼睛,焦心地問:“簡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抹了一把臉,滿是疲倦,“沒事。女人不要多問。”
注1:[清]彭端淑《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