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牀,梅玉照常親手給他穿戴。
趙文素髮現她把自己常佩戴的那個荷包換了下來,奇道:“這是做什麼?”
梅玉含笑不語,從枕頭底下摸出另一個荷包,簇新的,石竹色的綢緞用暗銀絲線壓邊,繡了兩隻鴛鴦戲水。
趙文素一看那個就笑了,“這不是你跟棠寧學做的那個嗎?繡成這樣,你也好拿給我戴着?”
梅玉紅着臉,卻還是固執己意,給他佩在腰間,“戴着,你戴着嘛。等我做了更好的,再換下來。你要隨身帶着我的東西,就想起我來。”
經過這次驚心動魄的走失,她意識到趙文素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她想要他時時刻刻惦記着自己,就想自己時時刻刻想念着他一樣。
而趙文素,昨晚也親口說愛自己了呢。
她情不自禁笑得甜蜜蜜,如春風拂過。自己就應該作個知足的人,那些個多愁善感、顧影自憐,還是離遠一點吧。
趙文素一指頭點在她眉間,望着她盈盈的笑容,低聲說:“知道了。”
梅玉心口一熱,在他胸口前蹭。
趙文素把她拉開,“好了好了,該出去了。棠寧大約等在門外伺候很久了。”
梅玉戀戀不捨地起身開門。
果然棠寧已經久候了。請示吃早飯的時候,她看着小姨娘黏在公公身邊,時不時揪揪他的衣角,又拉拉他的指頭。臉頰染着幾點紅暈,眼角眉梢在陽光下笑成那個樣子。
如果不是趙文素還一如往常的平靜沉穩,她幾乎要痠麻得要笑倒在地了。
吃早飯的時候,纔剛嚥了幾口,小萍就衝進來,“老爺,二少爺醒了!”
趙文素連飯都不吃了,撂下筷子就趕了去。
棠寧和梅玉也急衝衝跟去廂房裡頭。
趙鴻飛醒來剛吃了一點稀飯,就又吐了。
趙文素在牀頭坐下,抱着兒子。就好像他還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做父親的輕輕拍着他的背後,好讓他吐得順暢點,一邊焦急地詢問:“怎麼樣?哪裡難受?”
趙鴻飛頹然倒回牀上,雙頰燒得通紅,眼睛也失了神采。
大夫在一旁說:“這是發燒的正常現象。趙老爺您不必太着急,嘔吐是身體排毒的反應。按時吃藥,多喝水,靜修養,慢慢地就好了。”
趙鴻飛望了一眼挨在父親身邊的梅玉,扭頭躲開送到嘴邊的藥匙。啞着嗓子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要吃藥,我要回家。”
憔悴的眉目間添了幾分悽楚,眼睛紅紅的。
梅玉心裡一陣難過心憂,又有一些別的道不清的情緒。
趙文素連聲答應,“好好,我們這就準備回家。荒山遠郊的,總教人不安心,回城裡需得請回春堂的劉大夫再來開藥。”
棠寧端着藥,好笑地看着撒嬌的趙小少爺:“小叔平日竄上跳下總不老實,這會兒溫順得綿陽似的,倒叫爹疼得不得了。”
她這句玲瓏話,一時說得大家心裡都寬慰了些。
正繼續喂他喝藥,門外忽起一陣吵吵嚷嚷。
下人進來說:“老爺,有官府的人來了,請您出去。”
趙文素應了一聲,按捺住心裡的擔憂,把兒子扶回去睡好,“你好好休息。可能是稽查王寡婦持有禁藥的案子,來訊問筆錄。正好,查完了爹帶你回家。棠寧你開始打點收拾吧。我順道把大夫送出去。”
棠寧應了一聲。
梅玉正要跟出去,趙鴻飛抓住她袖子,有氣無力地說:“梅玉,你不準走。你害我成這樣的,你要陪我吃藥,否則我就不吃了。”
已踏出門外的趙文素聽到兒子稱呼她“梅玉”,頓住了腳步。
他回過頭來,掃了一眼她被捉的袖子,淡淡吩咐:“你就留着看他吃藥吧。”
梅玉心裡愧疚,自然甘願伺候他,於是留了下來。
棠寧把藥碗遞給梅玉,欲待出去,又回過身來附耳打趣道:“老爺戴的那個荷包,我怎麼瞅着眼熟呢。用兩隻肥鴨子,這麼着急把人牽住?”
她們倆討論女人私密話題的時候,就說過給男人做一個荷包,拴住他的腰,就是牽住他的心。所以梅玉才興致勃勃地要跟她學。
梅玉“啊”了一聲,氣急敗壞去掩她的嘴巴:“少奶奶!我非拿針線縫了你的嘴不可!”
棠寧早捂嘴笑着逃遠了。
梅玉端着藥碗回到牀前,猶自又好氣又好笑。
虛弱的趙鴻飛悶悶看着她,“什麼荷包?”
梅玉把藥吹涼遞到他嘴邊,不好意思地說:“我做的荷包不好看,被少奶奶取笑了。幸好你爹並沒有嫌棄。”
趙鴻飛一口藥喝到一半,嗆住了。梅玉連忙用手絹給他擦拭。
他咳嗽着問:“就是爹身上戴的那個新的?”
“對啊。”
趙鴻飛倒回枕頭中,用力閉了閉眼睛,硬邦邦地說:“滾吧滾吧,不用你伺候了。把藥拿去倒掉。看到你這個小黃毛就心煩”
梅玉僵住了笑容,不明他爲何突然翻臉,“二少爺,好好的怎麼不喝了?”
“出去,不要管我!”趙鴻飛捶了一下牀,忽然怒氣大發作,揮手把碗撥到地上,一地碎瓷。
那清脆的裂聲,彷彿響在心頭上,不僅把她嚇了一跳,趙鴻飛自己似乎也被震到了。
梅玉嘆了一聲,彎腰把東西收拾了,再叫廚房熬了一碗端過來。
趙鴻飛怔然看着忙碌的她,用手重重抹一下臉,疲憊地說,“對不起,我不想跟你發脾氣的。”
梅玉站在牀前,看着他過於蒼白的臉色,嘴脣也乾裂蛻了皮,彷彿風雪中搖擺的零落葉子,有些慘然。
她進退維艱。一直調皮惡劣的小少爺,對她如此欲說還休的沉默,令人隱約不安。
最後她把碗放到一邊,小聲說:“二少爺,是我不好,害你生病。你把藥喝了,我給你做桂花小甜糕,好不好?或者給你縫一個攢心梅花的流穗?您別生氣了。”
趙鴻飛把頭埋在被子裡,不理會。
梅玉慢慢在牀頭坐下,想了一想,才說:“二少爺,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那我就跟你直言不諱。你這麼浪費,可曾背誦過‘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打翻一碗藥,在趙家並不足惜,甚至棄之如土。可是這天底下,還有很多人連飯都吃不上,得了重病都請不起大夫診脈,而一碗藥對他們來說極其珍貴。你不曾嘗過一副藥渣熬個七八遍也捨不得丟棄的滋味啊!”
趙鴻飛轉過身看她,“拿來吧,我喝就是了。用不着扣上那麼大的罪名。”這一次他沒有磨蹭,一口氣喝完了一大碗。
梅玉溫婉地笑着,問他:“那你要桂花糕,還是流穗?”
趙鴻飛怔怔盯着她,似乎想說什麼。他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終究嗤笑一聲,挖苦道:“算了,你的手藝我還真瞧不上。乾脆你胡亂給我也繡個荷包,別散了邊,樣子湊合還能戴出去給人看,別被笑話是土包子,就可以了。”
梅玉用力點頭:“只要你不嫌棄,做十個送給你都可以。”
他似乎累了,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梅玉給他蓋好被子,悄悄退出去。
她出到門外,那裡聚了一羣人。
趙文素向她招手,“你來得正好。給公差說說,王寡婦是怎麼給你下藥的。”
那公差客氣地拱手,“有勞趙夫人了。”
她還禮之後,一五一十講述出來。
“昨天二少爺被熊抓傷了,王寡婦說要用雄黃酒和藥粉才能解毒。她讓我和二少爺都喝了一杯。之後不久,我在深場裡感到渾身發軟無力……”
那師爺做好筆錄,叫梅玉畫了押,正要離去,被一羣簇擁上來的莊人圍住了。
“大人,您給說說,老闆娘她會坐多久的牢啊?這兩天莊子沒人管,都亂套了。”
衆人紛紛附和。雖說王寡婦平日爲人心狠手辣,但管理這一大片狩獵場,還是有一番手段,弄得井井有條的。況且賬本什麼的都在她手上。
公差們爲難了,只推說還不定。
大夥兒都不依,“那我們空等到什麼時候啊?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發呢。”
梅玉聽了,走上來說:“小女倒有一人推薦,可以暫代管理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