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公寧晏做出此等謀逆之事,又怎麼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個傀儡皇帝,太子寧萿繼位。以他的名義發出詔令,追討禍國殃民的景帝。他要讓百姓看看,太子面對自己的父親都能大義滅親,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惡不赦之事。
太子從楊予籌奪宮以來即被囚禁,待遇比之其父尚且不如,此刻餓得頭昏眼花被從牢里拉出來直接套上黃袍,自己行動尚不自由,這下達詔令之事哪裡還由得了他做主?寧國公這個平日裡對他還好的舅舅露出真面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就懦弱,這個皇帝當得他戰戰兢兢,難過無比。
再說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護,以爲可以無事了,可是民勇無論從人數上還是素質上都遠遠比不上禁軍,與寧晏的禁軍對決三次皆是敗北。景帝嚇得無論如何不肯待在離京都咫尺之遙的江州,甚至獨自半夜自州府出逃。王敢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帶兵護他北撤。
其實江州由於離京師近,城牆又高又堅固,是很利於防守的,如果景帝能堅持據守江州,寧晏的禁軍一時攻不進來,被楊予籌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陸續回來支援;加上寧晏名不正言不順,日久難免生變,形勢大有可爲。
他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來缺少鍛鍊,靠的是一腔勇氣。這一倉皇出逃,頓時如同喪家之犬。幾日下來走失的人數已經有不少,陸續回來的十六衛軍和各地士兵們只有少數找到皇帝,併入這個名義是保皇、實際上是逃亡的部隊。王敢自稱這支緊密保護在皇帝周圍的軍隊爲禁衛軍,區別於京都中叛變了的禁軍。
然而,十六衛軍中還有許多將領懷了異心,借勤王之名壯大自己的勢力,只管招兵,卻不肯歸入逃亡大隊。甚至派兵攔截欲抓住景帝的也有不少。景帝這次逃亡可吃足了苦頭,他屢次在夜間被王敢叫醒,隨大軍晝夜顛沛,日日飽受驚嚇。
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這一日黃昏,他們堪堪到達沛江附近,就傳來江淮制置使劉廣兵敗、寧晏已經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緊接着,江州統制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萬人竟被幾百賊寇擊退,所率士兵逃了個乾乾淨淨,只有成任喜一人回來了,把個賊首丁巴郎形容得天神一般高大英武。
近半年來流寇四起,這個丁巴郎叛亂不過是中小規模,成任喜固然是誇大事實來掩飾他的無能,可是也反映出當時景帝身邊的士兵已經沒有鬥志的現實。
耽擱這片刻,就有人傳言聽到追兵的號聲了。王敢和汪幕函無奈,只好催促景帝渡過沛江暫避。景帝哪裡還有什麼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趕忙答應下來。
見到景帝登舟過江,軍中頓時大亂,不知誰喊起來:“皇上走了,我們要死了!”立時全軍沸騰如潮,沒了分毫秩序,都爭着向船上擁去。
爲數不多的幾艘軍船瞬間被一干兵士塞得滿滿的,爭執推搡間被踩死,或被刀槍所傷致死的人,不計其數。
許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艦奔去,意圖擠到這艘大船上。
景帝嚇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無奈喝令開船。霎時,岸上哭聲一片,沒來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擠。船一開動,前面的人就紛紛被擠落水中。沛江近岸處一時聽不見別的,只有驚人的撲騰聲充滿天地,更有無數士兵扒住船沿不放,隨着船向江內駛去。
船上本來已經嚴重超員,哪裡還經得起這麼多人掛在外面?終於有一艘船在這麼多人的搖晃中撲通翻了過來,兵士落水,皆發出刺耳的慘叫聲。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爲有這條波濤廣闊的沛江。豐水季節這條江寬達三裡,水流湍急,江面上一個旋渦接着一個旋渦,這實在不是人力能渡過的天險,落入水中更是有死無生。見到船翻,剩下其餘船上的士兵一起大聲呵斥扒住自己船邊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刻沒命,這話哪個會聽?反而人人扒得更緊,更有無數人試圖爬到船上。這樣一搖晃,船隻個個不穩,眼看全要顛覆。
一艘船上的統制急了,抽刀猛地砍下扒住船邊的一隻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隨着慘叫跌入江中,其餘人紛紛效仿,血花在刀下四處飛濺,不住有人撲通落江。第二日的太陽便在震天的哭號聲中徐升而出。金黃的光線映照下,沛江廣闊的江面上滿滿浮了一層人的手指頭。
三、饑民
青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南下的。
臨別時烏野留下兩匹馬,卻都是青瞳認識的。一匹通體雪白,只有後臀和右邊後腿不規則地分佈着淺紅色的斑點,就像打翻了一盒胭脂。這是蕭圖南自己的坐騎,名字就叫胭脂。
另一匹全身皆黑,烏油油的沒有一點兒雜色,胸闊腿長,竹批雙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從外面看得見骨頭的棱角。這匹馬是罕見的板狀骨骼,有這種骨骼的馬必然力大無窮。這是蕭圖南給她找的坐騎,因它骨骼突出,方方正正,加上一身黑毛,青瞳給它取名硯臺。爲了這個名字花箋還嘲笑過她,別人的馬不是叫踏雪就是叫追風,多神氣。這個叫硯臺,聽着笨拙不說,還讓她總覺得能從馬身上摸下一手墨來。
西瞻一向以駿馬出名,這兩匹又都是萬中無一的良駒,東林王曾願意用三座城池交換胭脂,蕭圖南也沒有答應,現在卻送了自己。
青瞳看着胭脂,不由得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時,這隻手的手心裡被蕭圖南紋了一隻鷹,顏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裡就更不顯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給人看恐怕誰也不會注意到,連青瞳自己都是好幾天以後才發現的。
只是這刺青不知用了什麼材料,只要她一激動,血脈運行,那隻鷹立即會變成紅色,和蕭圖南軍旗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青瞳苦笑,他什麼意思,表示你是我的,蓋個印章?
有了這兩匹千里良駒,青瞳和花箋的行進速度非常快,雲中一千多里路程,只兩天多就走完了。可是青瞳越走,心越往下沉。這一千多里路途,她們竟然沒有看見一點兒活物!不但沒有人,也沒有雞犬,沒有鳥獸,甚至沒有蟲蟻!只有一些殘垣斷瓦的破敗民居孤獨矗立,顯示這片土地曾經有人居住。
秋風蕭蕭,天色一直半陰半晴,太陽在雲層裡探出慘淡的白臉,晃了一下又縮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來吃光了,樹皮也被扒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枯死的樹幹還勉強立着,只是早失去木質的淡黃色,灰濛濛的和泥土沒有兩樣。一陣風兒吹過,得不到小草搖擺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轉個圈就回去了,越發顯得這天地蕭殺冷肅。
這裡曾經是她奮戰的地方,呼林關、漬水、東西戰營、上揚關……一年以前這些都還在。如今卻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了。雲中大地啊,我不在的這一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苦難?
她們就這樣默默前行,又走了兩日,才漸漸見到一點兒青草綠地。路上陸續出現一些餓死的屍體,不知爲什麼,在經歷了死一般沉靜的雲中以後,這些死屍看上去也沒有那麼恐怖了。花箋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這麼長時間,她實在餓了。
“青瞳!”她叫住走在前面胭脂馬上的青瞳道,“我們都走了大半天了,你餓不餓,吃一點兒乾糧吧!”
青瞳胃裡像被沙石塞住了,一點兒也不餓。她搖搖頭,卻見花箋臉立刻垮下來,想必是她餓了,於是道:“你上午給我的乾糧還剩下一些,我夠了,你自己拿着吃吧。”
花箋答應着揀了個坡地勒馬停下,好容易跳下馬來,揉着腳道:“硯臺跑得確實快,只是很硌人,我全身都麻了!”
青瞳也下了馬道:“不是它筋骨硌人,是跑得不穩重,硯臺才兩歲,性子還有些頑皮呢。一會兒你騎胭脂吧,胭脂跑起來穩得多了。”
花箋趕快搖頭:“這馬除了你和阿蘇勒,還讓誰碰過,我還是算了吧,萬一咬我一口怎麼辦?”
青瞳嘆氣不語,她沒覺得胭脂有什麼脾氣,馬兒對她就沒有拒絕過,花箋說一定是蕭圖南吩咐過了,可青瞳覺得馬兒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別人因爲蕭圖南的緣故,對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歡它,胭脂能感覺得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箋活動了一會兒就去硯臺的背上試着掏乾糧,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綁得太緊,半天打不開。她只好解下那個巨大的包袱,一邊掏乾糧一邊道:“當初烏野留下這麼多糧食,我還想着真是累贅,不過幾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着這麼多這個啊?還好你不許我扔下一些,我們這都快出了雲中了也沒看見能吃的東西,看來關中六省這次蝗災真的不輕。現在我倒是要擔心這些東西夠不夠了,要是整個關中都像這樣,我們還得省着點兒吃呢。”
她拿出一個雪白的饢餅分成兩半,餅子幹得一點兒水分也沒有。花箋皺皺眉頭,又去馬上解下水囊。她剛一轉頭,突然聽見一點兒奇怪的聲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嚨發出的掙扎聲,卻比那種還要尖細一些。聲音是從地上發出來的。
花箋一低頭,就看見一隻枯瘦的小手衝她伸過來。
那隻手瘦到了極點,簡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麼鳥的腳爪。只有一層黃黑色、薄薄的皮緊貼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狀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樹枝一樣豎着。突出來的指節、癟下去的指骨分明,甚至兩個指骨相連的一點縫隙,都讓外面的皺皮像刀劃過般凹下一道痕跡。讓你覺得,如果把這層紙一樣的薄皮撕開,看到的一定是不帶一點兒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絡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癟着胡亂糾結在一起,爬滿整個手背,正隨着手微微顫動。
花箋嚇得叫了一聲,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聲,顫抖着擡了一下頭,原來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孩子身上沒有衣服,皮膚的顏色和泥土幾乎一模一樣。所以他一點兒一點兒爬過來,花箋也沒看見。
他的臉完全就是骷髏,肚子卻高高鼓起。花箋不敢再看,將手中半個餅遞到他一直拼命伸出來的手裡。其實她知道,這孩子餓成這樣,怕是救不活了。
一千多里路下來,看見的第一個活人居然是這樣的,花箋難過地回過頭來,可沒等她悲憫的心情平復,這一轉身又是一聲驚叫。原來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貼上一個老婦,離着她的臉只有幾寸距離。她昏黃的眼睛在瘦得只剩骨架的臉上,異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另一半餅子。
花箋嚇得一揚手把餅子扔在地上,隨即語無倫次地道:“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給你拿一個乾淨的。”
那老婦野狗一樣撲到餅子上,連拿起餅子都來不及,直接伸嘴就連着泥土一起啃起來。她根本沒聽她說什麼,還管什麼乾淨或埋汰。
花箋這邊正在囉唆,卻見青瞳臉色大變,高叫:“花箋,快過來!”
花箋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時出現許多饑民,一個個悄然無聲,就像土地裡挺起的殭屍。這些人個個睜着渾濁的眼睛,搖晃着骨架一樣的身子,朝她圍了過來。他們嘴裡含含糊糊地祈求着,無數只死人一樣的手伸向她。
花箋嚇得大哭起來,青瞳衝過來拉了她就跑。這些殭屍一樣的人跑不過她們,有些一跤就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遠處影影綽綽,不知多少人圍了過來,個個都是那樣僵硬奇異的步伐,個個都是這樣伸着絕望的手。花箋恐懼得大腦一片空白,似乎連害怕也不會了。她越是緊張,雙眼越睜得老大,連眨一下都不會了。雙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她的兩手緊緊扣住,只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蹌前行。
到處都有人阻攔着她們,許多骨頭一樣的黑手都攀上她們的身體,硬邦邦的如同木耙子,倒在地上的人也試着去抓她們的腳踝。只是這些人過度飢餓,被她們一掙就甩開了,然而更多的手伸出來扣住她們,耳朵裡全是含混得無法分辨的祈求聲。這般景象成了她們的夢魘,直到很久以後,她們還會夢見被這樣的生物追趕得無路可逃。
“扔掉乾糧!花箋,扔掉你手裡的包袱!”青瞳在她旁邊大叫。青瞳見她沒有反應,乾脆用力將大包袱從她僵硬的手裡摳出來,狠狠甩在身後。
只聽得一陣號叫,這些人舍了她們兩個,拼命地撲向包袱,遠處都已經倒在地上的人也有一些擡起頭,掙扎着爬過來。花箋嫌太過碩大的包袱,很快就被這些人的身體掩住,後來的撲不進去,號叫起來,用力撕扯前面人的背,只片刻工夫,最先撲上去的人個個背上血痕累累。
可是沒有人在乎這個,人們已經麻木得不覺得疼了。一個人的手臂被後面幾個人合力掰過來,黑手上的白饃饃立即被搶去了。另一個人的手又被拉過來,這是個老男人,手掌寬大,他五根枯柴一樣的手指盡力張開,緊緊護着乾糧不放。
畢竟是男人,尚有一點兒力氣,好幾個人也沒能扒開他的手,黑手縫中露出的白色太過誘人,一個饑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這人一聲慘叫,手指被咬下一截來。那饑民恍若未覺,連手指帶乾糧吃進嘴裡。
四、告示
花箋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暈過去,可偏偏就是清醒着。青瞳抓着她的手盡力地跑,花箋腳下輕飄飄地跟着,被她扯得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山坡上的兩匹馬也被饑民圍住,胭脂感受到了危險,一聲長嘶,全身的毛似乎都張了開來,對這些生物發出警告。一匹馬竟然也大有威勢,所以大部分的饑民都向硯臺圍過去。
硯臺還是小馬,沒有上過戰場,剛馴服就被送進王府,它的概念裡是不能傷人的。雖然也感覺到危險,卻只是焦躁地踱步,不知道該怎麼辦。突然硯臺嘶叫起來,卻是一個饑民再也忍不住,撲上來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鮮血淋淋,差點兒被撕下一塊肉來。
這下它再也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着。青瞳遠遠地聽見了,暗罵自己嚇糊塗了,怎麼忘了戰馬!她打了個唿哨:“胭脂、硯臺,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