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苑軍不顧安危,捨命和金鷹衛拼殺,可惜金鷹衛無論是單兵作戰還是相互配合的能力都極強。一個苑軍站住轉身,對一個正全速接近他的金鷹衛揮出兵刃,這個金鷹衛卻看也不看,繼續保持絕對速度衝鋒。正當苑軍欣喜地認爲自己必然命中目標的時候,旁邊伸出的馬刀卻在瞬間奪去了他的生命。而那個他以爲一定會被他砍中的金鷹衛,眼角都沒有瞟他一下。好像他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個體,而是已經和其他金鷹衛融爲一體,共同組成了正在飛快撕開苑軍的尖錐。
尖錐是前尖後鋒的,被逼到左右的苑軍無法相顧,他們還沒來得及整隊,就被緊跟着金鷹衛下來的鐵林軍重甲打亂了步伐。鐵林軍重甲,人有人甲、馬有馬甲,都是最好的精鋼,苑軍的弓箭近距離射上去都不能穿過,刀劍砍上去連個白印都沒有留下,整個大苑,只有神弩先機營那種重型破陣弩纔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這一點霍慶陽是想到了的,只可惜重弩作爲大苑重要的戰鬥配給,屬於稀缺資源,一直是扼守關中要道的。青州出事後雖然他向朝廷申請緊急調撥一部分過來,但是重弩沉重無比,運輸起來十分困難,沒有三個月想也不要想,現在大概還沒有出關中地界呢。麟州士兵手中連輕型手弩都不多,大部分遠距離武器還是普通的弓箭。
好在同樣是因爲笨重問題,西瞻鐵林軍中的重甲隊人數也不多,不但要力氣很大的人,還要力氣很大的馬,連一向盛產好馬的西瞻,重甲軍始終也配不到一千人。這次穿越荒原急行,蕭圖南只帶了五百重甲。五百個不需要防禦只需要進攻的殺戮機器能造成多大的破壞?大苑軍隊很快就知道了。金鷹衛負責把口子拉長,他們負責向兩邊推,用殺戮將口子加寬。口子兩邊屍體堆積的速度簡直讓人來不及害怕,更來不及逃走。
緊跟着重甲的就是鐵林軍普通士兵,所謂的普通士兵,也是從西瞻整個國家挑選出來的精銳,單單以戰鬥力論,他們比當年的定遠軍還要高,更不要說眼下從西南各處調來的苑軍了。以往定遠軍和鐵林軍多次遭遇,都是在人數佔據優勢的前提下,並用戰陣、地利等多方面配合才能戰成平手。只有神弩先機營纔敢說自己不怕鐵林軍,不過二十多萬定遠軍中,神弩先機營只有八千,而鐵林軍卻有四萬。更不要說隊伍最前面,已經無法用精兵來形容的金鷹衛了。
霍慶陽萬分感慨,當初在雲中和西瞻人作戰十幾年,以爲鐵林軍就是西瞻最強悍的軍隊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鷹衛,卻還是稍遜一籌。這就是振業王的親兵嗎?難怪振業王在西瞻享有那麼大的威望,難怪振業王曾經只憑不足一萬人就打下北褐偌大疆土。北褐國本身就是遊牧部落組成的聯盟,他們在廣袤的土地上分散居住。只要幾百個金鷹衛這麼勢如雷霆般一衝,哪個部落倉促間能抵抗得了?
“吹號角,列陣,不用管最前面那幾百,從中間插過,先截斷這些人。”霍慶陽沉聲吩咐。
嗚——嗚嗚——嗚——沉悶的號角聲響起,沒有被礌石和金鷹衛直接威脅的苑軍,在自己軍官的指揮下列起隊列,苑軍整整比西瞻軍慢了兩炷香的時間,才進入戰鬥狀態。還有在營帳中睡覺的士兵不斷地匆匆往外跑,很多人忘了穿盔甲,被寒風一吹,轉回去重新穿。還有一些人不顧那些,揮舞着兵器向敵人直接衝過去。霍慶陽並沒有對自己的士兵表現出不滿,儘管他已經恨不得將全軍都抽一頓鞭子。這些兵也算是大苑目前的精兵了,卻在敵人面前表現得像是一羣烏合之衆。唯一還好的地方,就是士兵們並沒有害怕西瞻人。連日來爬山並非徒勞,他們已經把對西瞻人的仇恨刻進了骨頭裡。
先前是碰不到敵人,只好把力氣衝着冰道使。如今敵人近在眼前,敵人的刀上又添了新的血,士兵們幾乎瘋了一樣撲上去。人人從熱被窩裡出來,都是第一時間撲向兵刃,然後號叫着衝出去。所以苑軍中沒有穿盔甲的、沒有穿鞋子的、沒有找到隊伍亂衝亂殺的都有,但是忘了拿兵刃的卻一個也沒有。無數人向着口子兩邊撲去,無數人變成屍體被拋了出來,更多人被新的屍體刺激,再號叫着衝上去,苑軍此刻看上去像紅了眼睛搶骨頭的瘋狗。
霍慶陽要不斷提醒自己,他們都是從全國各地戰場上下來的士卒,不是定遠軍,不是他熟悉得如同身體一部分的定遠軍。對於一個統帥來說,和士兵的熟悉程度會對戰局產生很大的影響,所以歷史上真正優秀的戰將,都會有一支自己練熟了的軍隊。但是霍慶陽現在沒有這樣的士兵,更可怕的是對手卻有。
敵人的突然出現打亂了部署,讓霍慶陽沒來得及將援軍全部調集起來。目前彙集在山下的苑軍是三萬八千人,和西瞻軍的四萬四千比起來,兵力可以算相若,戰鬥力卻處於絕對劣勢。沒有意外的話,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是輸定了。
如果是一般時候,輸一場仗就輸一場,算不得什麼事。但是此刻輸了,就意味着他們對西瞻的最後一次攔截行動失敗了,就意味着戰場將由邊境青州轉移到大苑內地,就意味着與西瞻對陣的將會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正規軍人,那將是一場多大的災難,沒有人敢去仔細地想。
不過從霍慶陽臉上還是絲毫看不出焦急,他沉穩地下着一道道命令,約束着東奔西跑的士兵,佈置着一道道防線。戰場上沒有必輸或者必贏的戰役,雖然冷靜地分析下,霍慶陽認爲苑軍沒有勝利的可能,但他還是要爲戰役做出最大的努力。
霍慶陽並不是開疆擴土的帥才,但是他沉穩可靠。十幾年仗打下來,或許對註定要輸的戰役他無力迴天,但是該贏的戰役從來沒有輸過一次。有可能性的事情他就不會放過,應該對敵人造成一千的傷害,他就不會只傷五百,應該能打進十里,他也從來沒有隻走出去九里半,這也是青瞳把他放在西南路監視陳王的一個重要原因。
重甲畢竟不如金鷹衛那樣幾近無所不能,在大苑鶴翼陣的左右穿插下,他們不得不慢下腳步,和金鷹衛脫離了。從山上下來就如同閃電劈開般勢如破竹的口子,終於停在幾乎將大苑防禦整個破開的地方,金鷹衛前後都陷入苦戰。
王庶一直被護衛包圍着小心地向大部隊靠攏,此刻正好來到戰場中心,他堅決地停住了腳步,無論身邊護衛怎麼催促都一動不動,只是全心全意、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由幾千人組成的鶴翼陣。
對於大苑每一個陣形,他都如同自己的身體一樣瞭解,卻不知道鶴翼陣可以這樣布。不是應該在人數佔據優勢的前提下,用騎兵左右延伸包圍兩翼,中間長槍推進,像仙鶴長喙一般靈活地突刺敵軍主將嗎?可是現在這鶴光剩下兩翼了,嘴呢?沒有嘴,不用突擊嗎?面對這麼多敵人,如果讓他選擇,他絕對不會選擇鶴翼陣。沒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怎麼能擺出鶴翼陣?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半截仙鶴的若干破綻,如果是上課的時候,太傅看到這樣的敗陣,一定會罰他一個月功課。但就是這麼個破洞百出的鶴翼陣,卻真的將敵人看似氣勢如虹的隊伍截成兩段了。
更多的苑軍在霍慶陽不斷髮出的指令下向仙鶴兩翼彙集,漸漸地,鶴的身體初見雛形,有了穩定的後方。王庶知道,鐵林軍不可能和前面開路的金鷹衛會合了,剩下的已經不會是單方面的殺戮,而是真正可以交手的戰鬥。原來這就是戰鬥,這就是經驗,這就是他苑姓高祖在戰陣上真正的成就。他忽然理解了爲什麼十七皇妹在定遠軍中只不過三年,就可以達到讓他望塵莫及的程度。紙上談兵和真正戰場的差別,他終於深切地感受到了。
王庶在這一刻,半點也不埋怨命運對他的不公,半點也不怕死,甚至感謝命運有機會讓他親臨戰場。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他姓苑,他的祖先傳給了每一個苑姓後人戰場廝殺的執念,傳給了每一位後人奪取權力的慾望,這是隱藏在血脈最深處的,無法磨滅。在長達兩百年的頂級奢華生活中,過於激烈的東西漸漸被矇蔽了,大家都變得高貴平和,中原文化喜愛的君子般的高貴平和。卻也有一部分人,會在特定的情況下激發這種血統,就像十七妹青瞳,就像他自己。他姓苑,兩百年前,征戰四方、打遍天下的苑。
霍慶陽正在凝神指揮,卻見王庶突然打馬來到他面前,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說得上狂熱與決絕,他頓了一下,道:“殿下,戰場混亂,請你跟在臣身邊,不要亂走。”
王庶卻翻身下馬,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元帥,我想殺敵。”
霍慶陽跳下馬來伸手去拉他:“殿下,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王庶狠狠握住他的手不肯放,他的眼睛幾乎變成了紅色:“這是我大苑的土地啊!元帥,你給我一個機會吧!給我一個爲了大苑作戰的機會吧!只要上陣,我死也瞑目。”他聲音激動得都有些顫抖:“元帥!我知道我是給你出難題,我知道誰都知道我遲早要死,但是誰都不希望我死在自己手裡。但我沒有辦法了,除了你,別人更加不敢擔這樣的干係。元帥你看看,你看看周圍,有人正在我大苑的土地上殺人啊!我姓苑,我與十七妹的恩怨,就能讓我不姓苑了嗎?就能讓一個男人連爲自己國家戰鬥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元帥!”他重重地叩頭在地:“你讓我像一個苑人一樣上陣,我死也感激你!”
霍慶陽咬咬牙,喝道:“王庶聽令!給你兩千長矛手,中軍接應,務必不讓敵人兩隊再合爲一處。”
我有寶刀,慷慨從戎。
擊楫中流,泱泱大風。
眼前生路覓無從,
何不奮勇向前衝?
決戰疆場,氣貫長虹。
碎首黃塵,燕然勒功。
願效古今奇丈夫,
一夫振臂萬夫雄。
五、近戰
金鷹衛也發現了身後的異狀,他們可以選擇回援,那樣就能重新與鐵林軍銜接,還能給苑軍造成重大打擊。但是同樣他們也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金鷹衛用來近身戰鬥當然也能以一當百,但是比起衝刺的威力就小多了。帶兵的金鷹衛隊長思考一下,一揮手,命令手下對着正前方,正在不斷髮出指令的苑軍主將霍慶陽而去。金鷹衛是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武器要用來殺死最重要的敵人。
霍慶陽一身鐵甲,端坐在馬背上,金鷹衛挾着沖天的氣勢撲過來,人還離得遠遠的,就有一陣疾風撲面而來,吹得他衣襟獵獵作響。霍慶陽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眼神越來越銳利。他的馬是從做定遠軍副帥的時候就騎着的戰馬,和胭脂、硯臺那樣的絕世良駒比起來,也許算不上好馬,但卻是一匹真正飽經沙場的戰馬。面對無數散發着巨大殺氣的敵人,在沒有得到主人指示之前,馬如同他的主人,鐵鑄一般一動不動。
霍慶陽身邊的親兵受到主帥感染,也莫名鎮定起來。士兵們和霍慶陽並沒有多熟悉,他在西南做行軍總管日子已經不短,平日裡大家都覺得他更像一個主管雜務的官員,什麼小事他都會過問,卻一場仗也沒有打過,甚至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不想打仗。一個領兵的元帥怎麼會是這種氣質?可是這一刻,見到霍慶陽山一般屹立在那裡,並無絲毫怯意,再沒有一個人懷疑他是在百萬軍中廝殺了十幾年的老將。
霍慶陽緊緊地盯着撲過來的颶風,並不下令。那陣狂風來勢不減,風捲寒光,越來越近,霍慶陽目中精光一閃,揮手喝道:“射馬!”
他“射”字出口,身後五十個士兵挽弓鬆手,空中利箭如雲,宛若一把尖刀插向對面,正中金鷹衛隊伍之中。五十支羽箭而已,聚在一起也不過海碗般粗細,卻宛若大錘砸向水面,帶起的風聲尖銳至極,簡直能在短時間內扯裂天空一般,呼嘯着衝向金鷹衛胯下的戰馬。
饒是金鷹衛個個身手了得,反應遠比正常人迅捷,第一時間就揮刀下劈,用他們手中百鍊精鋼的馬刀將箭支劈落在地。卻還是有一些人來不及躲避,十幾匹戰馬悲嘶着咕咚咕咚倒在地上,十幾名金鷹衛止不住慣性,一頭栽在地上,幾個跟頭之後,就被來不及勒住戰馬的同伴生生踩死。速度太快的壞處就是,遇到突如其來的狀況,即便腦袋反應過來,手也來不及行動。
利箭像剛剛金鷹衛撕裂他們的防禦一樣,將金鷹衛的隊伍撕開條裂縫。但金鷹衛隊形只亂了一瞬就恢復正常,他們個個都有精湛的騎術,可以控馬越過同伴的屍體,卻不會讓隊形打亂。
領頭的金鷹衛隊長雙眸也有了詫異和震驚,他看到有一百多個弓弩手一直站在苑軍主將的身後,就知道這些人會有些戰鬥能力,可不應該有這麼可怕的素質。剛剛利箭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時候,竟然讓他渾身戰慄,這隊弓弩手的眼神、隊形、力量、準確度,甚至面對他們衝過來時保持的鎮定,都是他在以往任何一次戰役中沒見過的。他不知道,這便是讓他們西瞻軍聞名喪膽的原來定遠軍中最著名的神弩先機營成員。
神弩先機營不做單兵作戰用途,所以他們沒有衝鋒。如果用現代戰爭形容,金鷹衛就是特種兵,神弩先機營就是特別行動隊。金鷹衛不太善於射箭,昔日他們在戰爭中能席捲草原、遠征北褐萬里不敗,仰仗於他們的速度造成的出其不意的衝擊。他們極少動用千人以上,甚至只有一百個人,就敢向一箇中型的部落衝鋒。
這次來大苑也是一樣,金鷹衛的戰士覺得軟弱的中原人,只會比北褐戰士更加不堪一擊。他們需要戰勝的就只有惡劣的天氣和大苑那的確難纏的戰陣而已。事實上也是如此,只出動了一千五百人,在並不佔據地利、平等作戰的條件下,他們就幾乎將青州四萬軍隊全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