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個趕車的抓來一問,卻是丹縣一家車馬行的夥計。他說下午有一個大個子客人給錢,要將這輛車趕到城外天恩廟,說是晚上等着接一個人回來,現錢付訖。他等了一個時辰也沒有見到要接的人,正想着出來看看,就被包圍了。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滿屋子夥計,那人特地選了他來趕車而已,其他再也沒有什麼覺得不對。
這個夥計身材魁梧,和任五很像,加上這輛馬車裝飾華麗,十分惹眼。出於人的本能,一個魁梧的大漢趕着這樣一輛馬車出城,人人都會默認還是前幾天那二人,竟沒有人注意車中是不是有人。
一個金蟬脫殼之計,輕輕鬆鬆就將追兵甩掉了。張峰嵐無奈,只得命人快馬回報,自己沿着丹縣繼續尋找。同時密令沿途七個郡縣的郡守、縣令,一定要秘密找到這兩個人,卻不能聲張。上頭緊張,百姓卻不覺,最多隻感到這幾日進出城的盤查都嚴了些而已。
“來去自如,你也太小看本王了!”晉王拿着屬下給他的信報,微微冷笑,“我要讓你知道,在晉陽,只有本王不想見的人,沒有見不到的人。”
丹縣過去十幾裡是榮鍪縣,招福客棧便是整個縣城最大的一間,一向生意很好。現在雖然是淡季,整間客棧最貴的天字七間客房中,也有五間住了客人。
天字房每一間都有單獨的跨院,客棧掌櫃是遠近出了名的處變不驚,人人都說,恐怕就是房子着火了,他也會慢悠悠地往外跑。可現在他卻滿頭大汗,在天字五號客房門前手腳哆嗦着,好容易才伸出手來敲了敲房門,顫聲道:“公子,又、又送來了……”
門內傳出蕭瑟清朗的聲音:“放下吧。”
掌櫃的乾嚥了一口吐沫,問道:“還、還放門外?”
門內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掌櫃的回頭對兩個夥計招呼一聲,讓他們將一直擡着的箱子放在牆邊。牆邊已經摞了兩個一樣的箱子,三個箱子都沒有蓋,裡面整整齊齊碼放着銀錠子,迎着日頭,晃得人眼花繚亂。
從今天卯時天一亮開始,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人送一箱銀子來,指定給天字五號客房的客人,這已經是第三箱了。兩個擡銀子的夥計也是面無人色,包括日進斗金的老闆在內,人人都忍不住想着,這要是送給自己的該有多好。
但是收到銀子的客人卻毫不猶豫地說不要,見掌櫃的爲難,就讓把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門外,連看也不肯看一眼。
“走吧。”掌櫃的小聲招呼夥計,一個夥計戀戀不捨地看着銀子,實在不想挪動步子,他嚥着吐沫道:“我……我們就拿一個,他不會知道的。”
掌櫃的在他頭上狠勁敲了一下,罵道:“放你的屁!這事邪性,這些銀子要是好拿,裡面的公子能讓放在外頭不動?你要是貪財,八成小命也要賠進去。趕緊回去給客人燒水去,別想了。”
十、會面
當院子裡摞了十個箱子後,月上中天,已經是夜半子時了。招福客棧大門外火光重重、腳步繁雜,無數人手持火把上前將客棧包圍起來,這些人目光犀利、動作整齊,雖說穿的是便裝,卻與軍人無異。他們人數衆多,卻沒一個發出一點聲音來,這樣的靜謐在夜裡更嚇人。
隊伍中一個領頭的上來沉聲問道:“天字五號房的客人還在屋中嗎?”
店掌櫃知道厲害,哆哆嗦嗦道:“在……今天一天都沒出門。”
張峰嵐點點頭,道:“帶路。”手一揮,隊伍中又有百十來個人上前,將天字號七間客房所在的院落緊緊圍住,這才躬身將隊伍中一直負手而立的中年人讓了進來。這些人腳步奇輕、落地無聲,天字客房的客人渾然未覺,就已經深陷包圍之中。
掌櫃的戰戰兢兢地將來人帶到五號客房門前,忍不住掃了一眼外面的銀箱子,月光下那些銀子更加可愛無比,看來就是這個人送來的了。
中年人突然停住腳步,道:“掌櫃的,你是不是想要?過去抓一把,能拿到多少都是你的,你給客人擡了這麼長時間箱子,就算裡面客人的打賞。”
掌櫃的嚇了一跳,忙搖手道:“不敢不敢,這……裡面的公子沒有收下……小人……”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嘴角帶出一股煞氣,道:“他一定會收,你信不信?”說罷用扇子點了點掌櫃的肩頭,推開他,穩穩地向房門走去。
門外聚集了那麼多人,天字五號客房內仍然十分安靜。屋裡地上放着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蕭瑟一身白衣,烏溜溜的頭髮繫着一根白色緞帶,正坐在爐前煮酒。他神情專注,火光在他的臉上閃爍跳躍,絢麗動人。地上幾個酒具依次排開,他各取一點倒在中間的壺中,等配好了,便將酒壺放在爐火上煮起來,酒香順着門縫一絲一絲飄了出來,沁人心脾。他對着門外喊道:“小二,再送點銀絲炭來。”
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一箇中年男子身着便服,施施然走進,神態悠然,如同遊春一般。他的身後跟着兩個神情嚴肅的護衛,一個正是鐵筆金丸秦元忠,另一個手按腰刀的人,乃是晉陽內軍統領張峰嵐,蕭瑟卻不認識。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輕輕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冬日當爐煮酒,公子好雅興,可否請我共飲一杯?”
蕭瑟低着頭,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請你,晉王殿下就敢喝嗎?不怕酒中有毒?”
中年男子一愣,隨即表情恢復,笑道:“公子是卜算得知,還是以前就認得我?”
蕭瑟仍舊低頭煮酒,道:“既然你身後有秦元忠在此,也就不需卜算,先生便是那個苦苦追來的主人吧?能調得動這麼多兵馬,令得動這麼多郡縣,讓在下費盡心機也擺脫不掉,晉陽雖大,卻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不問可知,自是晉王殿下。”
晉王微笑道:“公子高明,不過公子也着實讓小王好找。”
蕭瑟的聲音淡淡的:“雨中追趕、沿途阻截、兵圍客棧,王爺未免太過熱情。”
晉王笑道:“那是公子的夥計不明好意,要是他不阻攔,小王早就和公子見面,也就不會害得公子捨棄車輛,勞累奔波了。”他目光微轉,道:“小王有一事不明,以那夥計之能,似乎不會不覺小王帶人前來。公子既然要躲着小王,爲什麼他不見蹤影,而沒有通知公子及時躲避呢?”
蕭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爺執意要找在下,在下又能躲得了多久?至於我那夥計性子不好,在下恐怕他言語之間得罪了王爺,就將他先行遣走了,卻不是他自行躲避。王爺莫怪,他不會舍我而去,只需在下招呼,他隨時可以回來。”
晉王微微點頭,道:“如此最好,公子的夥計勇猛過人,實乃萬人敵也,小王也想親近親近。”
蕭瑟仍目視酒壺,頭也不擡,道:“威逼之、利誘之、勢壓之,就是萬人敵也抵不住,在下和夥計豈敢不自量力。還不如坦誠相見、聆聽吩咐。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在下這類術士,最是順應天命之人,斷不會逆天而行。”
晉王搖着扇子,含笑看着蕭瑟烏溜溜的頭髮和比別人白許多的肌膚。從他進屋,對方就一直低着頭,好似不將他放在眼裡。晉王對此感到十分新奇,他看多了在他面前拼命表現的能人異士,也有許多裝模作樣的,卻沒有人裝得似他這麼自然。
“王爺遠來辛苦,有什麼吩咐,可以說了。”
晉王彷彿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微笑道:“公子來晉陽,幾卦下來萬衆皆驚,小王實在也想請教一二,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蕭瑟道:“王爺乃是千金之身,算一卦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嗎?在下奉勸一句,星象明算之學不過雕蟲小技,君子行事,應記得‘審時度勢’四字,而不應以此神鬼之說爲依據。”
晉王頷首微笑,道:“公子通曉天機,自然可以審時度勢,然世人愚鈍,就要求得心安了。”
蕭瑟微笑:“既如此,我已經送了王爺一卦,王爺忘記了?”
晉王皺眉道:“雲空不空?”
蕭瑟看着火爐上的酒壺,道:“正是。”
“還請公子解釋一番。”
蕭瑟道:“那要看王爺所求何事。”
晉王微微思索,道:“人生在世,無非富貴、陽壽、福祿之類,請公子爲我解說一下,這個‘雲空不空’是吉是兇?”
蕭瑟終於擡起美目,看了晉王一眼。他一擡頭,晉王眼前一亮,只覺面前之人容顏之高貴清麗,以及渾然天成美玉一般的氣質,都是平生罕見,一瞬間呼吸都停滯了。
蕭瑟只看了他一眼,復又垂下眼瞼,淡淡道:“王爺萬事俱備,當此大有作爲之時,不問兵事,卻要問福祿之類嗎?”
只這一句,就讓晉王臉上驟然變色,他強笑道:“公子說笑了,小王坐鎮晉陽,沒有外敵,怎會動什麼刀兵?自然是問些福祿俗世之事了。”
“也罷,一切事,最終仍是和福祿陽壽息息相關,那在下就給王爺講講。這一卦‘雲空不空’乃是平卦,不吉不兇,全在人爲,危崖在後,腳下無根,主後退無路。若真是如王爺所說不動刀兵,則禍在眼前。”
“大膽!”張峰嵐抽出腰刀,架在蕭瑟脖子上。
蕭瑟轉向他,冷冷地道:“拿開!”
張峰嵐打了個哆嗦,沒想到一個文弱之人的目光,竟然能有這麼大的威懾力,讓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他目視晉王,晉王沉聲道:“不得無禮,退下!”張峰嵐依言退下。
晉王冷冷地打量蕭瑟,臉上現出陰鷙之色,這個算命的是在勸自己造反。他的勢力人人垂涎,那幾個藩王兄弟和他早有聯繫,各自許下無數好處想得他相助,晉王一直虛與委蛇,並沒有說實了幫忙,卻也沒有得罪了他們。此人定然不是與他們一夥,只是不知此人是想要引他注意、出人頭地,還是另有什麼勢力在背後指使。若是前者還好,此人必是高士,自己籌劃多時,已經萬事俱備,多一個幫手自然是好。若是後者,就恐陡然生出變故,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放他離去。他沉聲道:“公子之意,是要我進了?”
他料定蕭瑟必會勸說他起事,想聽聽他有什麼說辭,誰知蕭瑟立即道:“不可,進則身敗名裂,到時候,王爺恐怕落個全屍也不可得。”
晉王大怒,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瑟卻指着他道:“王爺突生惡念,心智必受矇蔽,無人指點明路。正應了那‘否泰’之間的‘否’字,恐怕不妙,王爺之險,就在眼前。”
“照你說,本王進退不得,豈不是死定了?”
“卦象如此,兇之極矣!”
晉王怒極反笑,道:“好,那你也爲自己占卜一卦,看看能活多久?”
蕭瑟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子時,命或當終。”
“好、好,算你這江湖騙子有自知之明,拉出去砍了。”
十一、夜話
蕭瑟不動聲色,卻將酒壺從爐子上拿了下來,道:“這是三種寒酒、一種熱酒合制的,滋味獨特,不過要三冷三熱,再涼到比舌尖熱一點的時候才最好喝,王爺要喝酒,還得耐心等等纔好。”
張峰嵐伸手抓向他的肩頭,蕭瑟毫無畏懼之色,反而用充滿笑意的眼神看了晉王一眼。
晉王見狀,神色變了幾變,道:“慢!”他上前一躬,正色道:“適才試探公子,多有得罪。小王知道公子必是高士,還請公子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蕭瑟撲哧一笑,道:“殿下,既然你虛心下問,我也不再隱瞞,難道你現在還不知我是何人嗎?”
晉王着實吃了一驚,只見蕭瑟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的招牌寫在臉上,京都離晉陽也不算太遠,難道王爺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在下這樣的人嗎?”
晉王臉色劇變,半晌才道:“你……是相國大人?”
蕭瑟輕笑:“我知道晉陽是大地方,白家商號又久在海外經商,想必眼睛有異色的人王爺也見過,但是像我這樣雙色眸子的應該不會很多吧?而且啊,我生怕王爺當我是假冒的,才裝腔作勢地算了好幾天的命,我這個相國就是在先帝面前算命得來的,王爺不知嗎?”他搖着頭嘆道:“若這樣王爺還是不識,我可真是有點傷心啊!”
因爲蕭瑟這幾天一直待在車裡,大家最多看見他一隻手,若真要把這雙色妖瞳亮出來,大概晉王第一天就知道他是誰了。加之消息封鎖得好,晉王在京都的耳目沒有探聽到相國出京,且蕭瑟的行事又十分張揚,要知道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如此,既然隱瞞了身份,當然是要一切都暗中進行了,像他這樣咋呼的,那就是不怕別人注意的。所以直到站在蕭瑟面前,晉王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相國會白衣出城,化裝到了他的地頭。
回想剛纔自己當着他的面說出一個“進”字,雖然大家都不言明,但誰都知道這個“進”指的是進兵叛亂,不過卻不是沒有抵賴的餘地。和他一起來的武功高手先走了,我若解決了他,自然瞞不住上頭,看來蕭瑟也不是沒有佈置。不過他也太小瞧我了,他還以爲憑着幾句話往京都一遞,我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嗎?實在不行,晉王心生惡念,只不過是早晚之別,我就將這個相國扣下殺了又如何?
想到這兒,晉王站起,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本王不知身犯何事,竟然勞動相國大人親自前來,言語試探,硬要污我有不軌之心,不免欺人太甚。本王雖然不如相國大人那般得到皇上的寵信,然而我是皇家嫡系血脈,堂堂正正的苑氏子孫,你想以本王言語失當之處作爲證據妄加陷害,也沒有那麼容易。”
蕭瑟笑道:“王爺,你這話說得好沒來由,我可沒想招惹王爺,是王爺幾次三番不依不饒,追來三百多裡,將我圍在這小小客棧之中,硬討來這一卦,怎麼怪起我來了?”
晉王冷笑道:“相國大人言辭不但親切,還頗有些輕佻。小王和相國大人並無相交,卻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有這等好法。”
蕭瑟笑道:“我想要和王爺合作,偏偏以前少了親近,只好現在厚了臉皮,裝作和殿下親近了,說了幾句話,我們這不就熟了嗎?”
晉王皺眉道:“合作?相國說笑了,相國代表的是朝廷,君臣之間,豈敢用到‘合作’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