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應武“咚”的一聲踹門進來,大步走到書桌前面,直接坐了下來,因爲他的手勁太大,所以整個房門在他進來之後還劇烈晃動了兩下,方纔重新重重的合上。
站在書房梯子上的惠娘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如果不是跟着她的晴兒眼疾手快扶住梯子,恐怕人就摔下來了。一側正在小心整理最新送來奏章的趙雲舒對着有些驚慌的惠娘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幾人小心翼翼的退到書房門口。
隨御駕從天武軍軍營回來的樑炎午正默然站在書房臺階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副爲臣子者當慎言的架勢。
趙雲舒秀眉微蹙,輕聲問道:“樑先生,官家這是怎麼了。好久沒有發這麼大的火氣了。”
下意識看了一眼半掩的房門內葉應武的身影,樑炎午退後一步,壓低聲音說道:“啓稟娘娘,還不是因爲天武軍渡河的事。天武軍江將軍天天叫嚷着渡河,今天陛下就讓他演示一下,結果偌大的天武軍竟然硬生生的被禁衛軍幾百人壓制在灘頭進退不得,最後死傷慘重方纔逼迫禁衛軍後退。爲了這事陛下連招呼都不打就從軍營裡面回來了,只讓天武軍上下立刻送一份檢討總結過來。”
趙雲舒和王清惠下意識對視一眼,都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娘娘,您還是去勸勸陛下吧。這事事關大明北伐事宜,不能就這麼算了,至少一份總結是肯定不能解決的。”樑炎午輕聲說道,“陛下當時只讓天武軍交一份總結,這是大失所望的意思,很有可能已經開始盤算換人了。臨陣換將,乃是兵家大忌;臨陣換軍,更是戰敗徵兆,此時無論是讓兩淮軍還是神策軍上陣,都需要重頭再來,而且對天武軍的士氣必然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趙雲舒輕輕頷首。天武軍是葉應武起家的隊伍,葉應武在這支軍隊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甚至就連天武軍的統帥都是葉應武從小玩到大的鐵桿心腹——江鎬,可是誰曾想到這一次天武軍把事情弄得這麼糟糕,確實是辜負了葉應武的期待,甚至是給葉應武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以自家夫君那等見不得老弱殘兵的性格,看到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出的精銳成了這個樣子,要說不生氣那可就怪了。人生氣的時候,就算是最英明的君主都有可能出昏招,現在顯然樑炎午也是害怕這個。無論是葉應武徑直撤掉江鎬,還是直接將天武軍從前線撤離,對於天武軍甚至對於整個大明軍隊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樑炎午話音未落,小陽子、吳楚材等人還有隨駕北巡的諸多官吏已經小心翼翼的走到臺階下,一個個悶聲不語,不過都是衝着趙雲舒和王清惠鄭重的彎腰拱手,此間的拜託之意自然不用言表。
這個時候他們這些大老爺們進去勸說,不被陛下一腳踹出來纔怪呢,所以只能靠後宮幾位國色天香的娘娘們吹“枕邊風”。
“舒兒姊姊。”惠娘擔憂的伸手拽了拽趙雲舒的衣袖。
趙雲舒沉默片刻,衝着一衆文武官員輕輕躬身:“諸位還請放心,本宮去試試吧,就算是勸不下官家,至少也要問清楚官家是怎麼打算的。”
樑炎午等人臉上流露出喜色,淑妃娘娘素得陛下寵愛,又是聰慧人兒,她開口答應,這事就算是沒有着落也讓人心裡有所盤算。淑妃娘娘都勸不下來,說明陛下是動了真怒,到時候大家也就不用想別的方法,直接給京中諸位相公求救就可以了。
“惠娘,你先回去。”趙雲舒拍了拍王清惠,又想起來什麼,轉而看向樑炎午等人,“諸位身爲大明文武官吏,無論官家動怒與否,都應恪盡職守,如此擅離職位站在此處,怕有逼宮之嫌,本宮害怕官家生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所以諸位還是先退下吧。”
樑炎午、小陽子等人不敢發出動靜,急忙拱手退下。而惠娘猶豫了片刻,看向趙雲舒:“舒兒姊姊······”
“惠娘放心,還有你先去找你瓊娘姊姊商量一下對策,一旦姊姊勸不動你們再決定如何是好。”趙雲舒輕聲說道,“夫君平日裡少有大動肝火的時候,與其在這裡擔心牽掛,倒不如去給夫君沖泡些苦丁茶和菊花茶,可以讓夫君去去肝火。”
惠娘應了一聲,急忙拽着不知所措的晴兒去了。
而趙雲舒輕輕呼了一口氣,重新伸手推開門。
看着趙雲舒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小陽子有些苦惱的跺了跺腳:“早知如此咱們就下手輕點兒了,這下可好,是把天武軍打的夠慘,結果還把陛下給氣成這樣。”
吳楚材臉上滿是尷尬的神色,搓着手在門口來回踱步。畢竟當時現場是他在指揮,所以禁衛軍打的那麼狠和吳楚材脫不開關係,葉應武生氣自然和吳楚材也脫不開關係。
而另外一邊的江鐵冷哼一聲:“那些傢伙這麼不經打,咱們上百個弓弩手能夠壓制他們半個時辰,陛下要是不生氣纔怪呢!”
“你這是幸災樂禍呢?!”小陽子瞪了他一眼,雖然他的官職要比吳楚材和江鐵低,不過卻是葉應武貼身親衛統領,就算是江鎬他們這種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遇到他都不敢飛揚跋扈,更何況小陽子和江鐵他們兩個都是一起刀山火海滾出來的,大家的過命交情已經沖淡了官職之間的隔閡,說起話來也就沒有什麼尊卑了。
“你可別扣帽子,某當不起!”江鐵急忙搖了搖手,看向寂靜無人的庭院,“現在只能期待陛下能夠平靜下來。”
正好樑炎午緩步走出來,聽到江鐵的感慨,不由得輕聲道:“陛下現在雖然生氣,卻也不會生氣太長時間,這你們放心便是。陛下南征北戰,憑藉赤手挽天傾、拯元元,乃是天下公認的雄主,怎麼會因爲這麼一件小事而真的生氣一兩天?過了這一兩個時辰平靜下來就好了。”
江鐵三人一怔,旋即江鐵疑惑的問道:“那樑先生爲什麼還讓淑妃娘娘去勸陛下,這不是······”
“這不是把淑妃娘娘往火坑裡推?”樑炎午微笑着的說出江鐵沒有說完的話,旋即搖了搖頭,“你們還是小看淑妃娘娘了,以前朝公主身份在後宮之中能夠得陛下寵信如此,說明淑妃娘娘絕對不是你們表面上看去那麼不問世事、單純似水,她的心中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做。所以讓她去勸陛下,她覺得勸的下來,自然會去試試,勸不下來自然就會一口回絕。更何況有人相勸,終歸可以讓陛下更快平息怒火,而且還能夠讓陛下把對天武軍的責罰降低到最小,畢竟······”
小陽子和吳楚材都來了興致:“畢竟什麼?”
樑炎午伸手捋了捋鬍鬚,笑着看了他們三個一眼,壓低聲音說道:“畢竟天武軍江將軍是陛下的發小,江家又是絕對的當朝權貴,並且執掌天下士林之牛耳,陛下就算是不把江將軍免職,對天武軍有所重罰的話,按照江將軍耿直的性格,必然和陛下心生隔閡,一旦有尤宣撫之流暗中挑撥離間,以後江家和大明有所間隙甚至背道而馳,恐怕幾位都不想見到吧。”
幾個人微微錯愕,旋即都是流露出恍然神色。
樑炎午說的一點都不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固然不假,但是要說被叱責一番之後,人心中對陛下沒有絲毫的隔閡那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是江鎬這種恩情就是恩情、仇恨就是仇恨的人,在這上面算的很清楚。
等到樑炎午走之後,小陽子方纔嘖嘖感慨一聲。
而江鐵揶揄道:“秀才,你平時不是很明白麼,怎麼這一次也迷茫了?”
吳楚材搖了搖頭:“樑先生到底是身爲陛下首席幕僚,看得比你我清楚多了。咱們以後啊還是陛下說打哪裡就打那裡吧。人在其位,盡力便好。”
江鐵卻是重新看了一眼樑炎午的背影:“某倒是發現這位樑先生好像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誰?”吳楚材和小陽子都有些詫異。
砸吧砸吧嘴,江鐵摩挲着下巴說道:“當年在興****時候的文相公。”
“這麼一說倒是不假。千錘百煉,大器將成,自然能夠把一切看得透徹。”吳楚材不由得喃喃感嘆道,“想來以後陛下也不會真的讓樑先生在這個位置上一直做下去,終歸有一天是要入朝拜相的。”
“就你看的明白!”小陽子和江鐵頓時鄙夷的齊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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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的奏摺散亂一地,而葉應武靠在椅子上,隨意的拿起來桌子上的一本奏摺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南康軍有大龍出入鄱陽湖中,百姓驚呼奇蹟,爲海龍王向陛下之獻禮,可預想明年風調雨順。”
尚沒有唸完,葉應武徑直將奏摺掄起來,狠狠的甩到地上。因爲力氣太大,整個奏摺被直接從中間硬生生的扯開,上好的紙張如同雪花飄落。葉應武不由得冷笑着說道:“祥瑞祥瑞,這些官員的腦子裡一天到晚都想的是什麼!南康軍去年歉收,難道以爲朕不知道,不想着興修水利、灌溉農田甚至鼓舞百姓另謀生路,卻在這裡以祥瑞爲搪塞藉口,當真是可笑!”
“大千世界,可笑的事兒多了去了。”趙雲舒緩步走過來,伸手撿起地上散落的奏摺,重新放在桌子上。
“你不用管這些,讓樑炎午帶着幾個幕僚自己來收拾,讓他們自己也看清楚,這送上來的到底都是些什麼奏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是怎麼審覈之後送到朕案頭上來的?!”葉應武霍然坐起來,狠狠一拍桌子。
趙雲舒輕笑一聲,索性也不收拾,只是直直看着葉應武:“手疼不疼?”
葉應武重新坐回椅子上,哼了一聲。
“你又不是不知道,樑炎午他們做幕僚的對這些奏章再三審覈之後送到你的案頭上,這實際上已經是很少一部分了,更何況類似於祥瑞的事情,歷朝歷代都看做‘爲政以德’、‘君主聖明’的徵兆,甚至還要在史書中詳細記載。他們哪裡有這個膽量扣押下來。”趙雲舒無奈的說道,“或許這南康軍知軍的本意是爲了遮掩去年的荒蕪,但是官家也只能收下,甚至還要有所表示,這樣才能證明官家爲政之賢德。”
“朕管不了那麼多,”葉應武重新撿起來那份奏章,隨手拼湊一下,直接拿起毛筆批示了兩句,“這知軍已經不用當了,直接貶謫開發南洋去,讓他自己想明白了給朕上一份奏章,南康軍通判就地升任知軍,給他半年時間,務必解決饑荒之事,朕會命御史臺和六扇門派遣得力人手監管,不能有任何徇私舞弊!”
趙雲舒沒有多說,葉應武現在在氣頭上,只能怪那知軍馬屁拍到馬腿上,自認倒黴吧。畢竟趙雲舒自己也很清楚,這種報祥瑞的奏章永遠都是歷朝歷代最想要看到、又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有祥瑞說明上天的恩澤和眷顧,這也就意味着之前這個州府有過什麼過錯,皇帝都沒有辦法責怪了,甚至還要和欽天監、禮部商量商量是不是減免一年半載的稅收,從而表示對上天的感恩。換句話說等於用金錢買來榮譽,而葉應武對於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素來沒有多大的興致,他寧願多收點兒稅收上來。要是換做平常,恐怕葉應武也就是一笑了之,但是今天這南康軍知軍是撞上槍口了。
“剛纔妾身問過樑先生了,天武軍的演練差強人意?”趙雲舒走到葉應武身邊,輕輕地幫着他揉捏肩膀,“夫君已經很久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了。”
葉應武哼了一聲:“豈止是差強人意!好戰必亡,此言不假,古往今來所有窮兵黷武的君主都免不了身死國破的下場,但是現在是什麼時候,大明雖然國力昌盛,但是還沒有克復燕雲,還有河西、西域大片大片的漢唐土地等着我們去收復,而這些傢伙都在做什麼,某看是閒散的時間長了,一羣驕兵悍將都忘了怎麼打仗!”
頓了一下,葉應武冷笑着說道:“這些人是忘了,好戰必亡固然不假,但是忘戰依舊必亡!”
就在這時晴兒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將沖泡好的苦丁茶和菊花茶送過來,顯然剛纔葉應武的聲音嚇到她了,低着頭不敢說話,快步退了下去。而趙雲舒一邊走過去端起來一杯茶,一邊微笑着說道:“夫君先別生氣,喝口茶順一順。畢竟夫君還是大明的君主,以後無論是軍政還是民政,少不了夫君費心,不能先把身體氣壞了。”
看着葉應武抿了一口,趙雲舒有些無奈的說道:“夫君也清楚,這些天來朝廷一直忙着軍隊改革,新的制度推行下來,終歸是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更何況上一次大戰下來,補充進來的新兵良莠不齊,想要讓他們在短短几個月之內恢復到當初北伐時候天武軍的戰力,豈是那麼容易。江將軍時常安排天武軍演練,備戰不休,說明已經盡力了。畢竟這古往今來數千年,像夫君這樣龍章鳳姿、文武雙全的雄主,又有幾人?”
“你這是溜鬚拍馬麼?”葉應武皺了皺眉。
“妾身所言,句句屬實。古人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現在百姓都把夫君看作是這五百年來的王者,夫君當得起妾身所說的‘雄主’二字。所以夫君能夠看到的許多事情,下面的將領官員未必能夠看得清楚,所以他們只能在自己的眼界之內,竭盡全力罷了。”趙雲舒的聲音很輕柔,即使是字字句句之間實際上都關乎時事政治,卻依然給人一種悅耳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