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峻,是陳國峻殺過來了!”一名眼尖的將士伸出手指向不遠處。
那一面已經被大火吞噬了一半的將旗,尚且帶着灼燒過的痕跡,但是卻不屈不撓的一步一步向前挺進,彷彿前面一切能夠阻擋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條。無數的安南士卒,也正是在這旗幟的率領下,就像是發瘋的猴子,就算是抓撓也要抓撓出對手的鮮血!
“轟!”一聲爆炸在不遠處響起,這一次不只是安南士卒,幾個已經搖搖晃晃的明軍將士,也在這光焰中消散了身影。
婁勇死死咬着牙,沉聲說道:“來人,告訴後面操控飛雷炮的弟兄們,如果安南猴子衝上來和我們的人殺在一起,那就不要猶豫,向我們開炮,聽清楚沒有!”
幾名虞侯和都頭對視一眼,剛纔臉上的惶恐已經徹底被勇氣所取代。
靜江軍也是馬老將軍和婁鈐轄親手訓練出來坐鎮廣南西路的精銳,就算是比不上邕州軍,也差不到哪裡去,上一次進攻大理就是邕州軍和宣武軍出了風頭,靜江軍只能憋屈的看家,這一次既然都已經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弟兄們大不了轟轟烈烈一場。
“不能爲大明盡忠,則爲大明捨身!”一名虞侯咬着牙吼道,提起已經打卷的朴刀,撞入人羣之中,不斷的砍殺,如若瘋癲。
而婁勇看了一眼身邊的將士,有的已經是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卒,有的還是剛剛參軍幾個月的新兵蛋子,但是現在所有人站在這裡,目光炯炯看着前面血戰的人羣,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有波瀾起伏,沒有一個人的手是因爲畏懼死亡的到來而顫抖。
“爲大明捨身!”婁勇哈哈大笑道,“弟兄們,鐘山再見!”
“鐘山再見!”無數的靜江軍將士同時高聲吼道,重新投入這滾滾的鐵流之中,揚起手中的兵刃。
明王殿下已經發給他們足夠的俸祿,已經幫助他們安置了家產和老幼,甚至還授意當地州府官員尋找合適的機會幫助這些將士們成家立業,打仗從戎這麼多年,又有誰見過這樣的君主?
更何況在滿足了所有人對於物的需求之後,明王殿下還沒有忘記一個爲國捐軀沙場的人,應該享受到的榮耀。佇立在鐘山天壇下的英烈祠和陵墓,就是對於所有戰死將士最好的安慰。
戰死之後,猶且能夠與皇家同祭祀,皇家不絕則香火血食不斷,這是何等的榮耀,這是何等的光榮!
“爲了大明,鐘山再見!”婁勇一腳踹翻一名安南士卒,手起刀落。
而在這時,無數的箭矢呼嘯破空,在那些剛剛衝出靜江軍營寨的安南士卒當中橫掃,不斷有人慘叫着倒下,而更多的人則是吶喊着繼續向前。只不過這一次迎接他們的,不再是剛纔靜江軍所剩無幾的將士,而是一道又一道從前方、側翼出現的身影。
“鈐轄,是宣武軍的將旗,是邕州軍的將旗!”突然間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幾名護衛在婁勇身邊的士卒,本來就已經左支右絀,不過還是拼盡全力分出來一人,死死的拽住了還要向前衝鋒的婁勇。
“還好來得及時。”馬塈忍不住低低舒了一口氣,站在寨牆上隨手扔掉神臂弩,抽出佩刀,“邕州軍的弟兄們,殺猴子!”
而在火焰之中,無數的宣武軍將士怒吼着殺出來,一面面赤色的旗幟緊緊追隨着他們的身影,彷彿也被渲染上了血與火的顏色。
婁勇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沉重的身軀緩緩的臥倒在幾名驚慌撲上來的親衛身上。直到這個時候,周圍的將士們才震驚的發現,他們的鈐轄身上,滿是傷口和鮮血。
“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安南猴子會突然······”馬塈手提着刀大步走過來,聲色俱厲,不過當他看到昏迷在那裡的婁勇時,聲音卻是戛然而止,甚至周圍所有的將士,都安靜下來,一道道目光同時匯聚在婁勇身上。
緩緩的蹲下來,手有些顫抖着試探了一下婁勇的鼻息,馬塈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人還有一口氣,說明還活着:“快,把婁鈐轄送回到後軍,不論是怎樣天崩地裂,你們都要護他周全!”
看着幾名士卒小心翼翼攙扶婁勇去了,馬塈心中落下一塊大石,婁勇不僅是他的左臂右膀,而且在多年坐鎮廣南西路以及和蒙古韃子你來我往的交鋒中,馬塈也看得出來這個尚且年輕的同伴身上所蘊含的潛質,而且他相信或許就在自己死後的某一天,婁勇會走得比自己還要遠。所以對於婁勇,馬塈不僅是信任,甚至待之如己出,用心栽培。
他應該作爲大明的勇士,開疆拓土,和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蒙古韃子血戰,而不是今天窩窩囊囊的死在安南猴子的手中。這些卑劣的安南猴子,根本不配做大明的對手,也不配做婁勇的對手。
如果今天夜裡婁勇戰死在這諒山腳下,戰死在安南,馬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做出什麼有違常理的事情,畢竟人老了,心也寬了,這輩子榮辱悲歡經歷的多了,有時候就真的想瘋狂一把。
“說說吧。”暗暗咬着牙,老將軍的鬚髮在風中飛舞,帶着幾分令人心寒的肅穆與殺意,“這安南猴子是怎麼冒出來的。”
一名指揮使隨手將染血的佩刀插入地上,衝着馬塈一拱手:“啓稟老將軍,安南猴子確實是像咱們預料的那樣從靜江軍的營寨殺進來的,但是靜江軍的弟兄們沒有想到安南猴子竟然不會想着後退,而是徑直從面向中軍營寨的寨門處殺出來,再加上應該掩護咱們側翼和後路的大理軍按兵不動,到現在還沒看到蹤影,所以咱們被人數好幾倍於靜江軍的安南猴子殺得險些支撐不住,末將等皆有過錯,還請安撫責罰。”
“還請安撫責罰!”周圍的都頭和虞侯們也都是嘩啦啦躬身,一片甲冑和兵刃敲擊碰撞的聲音。
環顧一圈,馬塈冷冷說道:“責罰,死了這麼多弟兄,你們現在讓某責罰,難道你們的項上人頭,就能夠換來這些弟兄們的重生麼,就能讓那些受傷的將士們不再痛苦麼,簡直笑話!”
幾名將領臉上都流露出尷尬和愧疚的神色,低着頭一言不發。
“大理軍。”馬塈咬着牙吐出三個字,“這個高程,還真是高看這些安南猴子了,難道以爲安南猴子只憑藉着這些,就有本事與嚴陣以待的宣武軍和邕州軍一戰麼,這一次隔岸觀火,不比以前,你是要爲之付出代價的。”
就在這時,前方原本已經漸漸平息的殺聲,再一次響起,馬塈微微一驚下意識的擡頭看去,只見之前沒有了蹤影的陳國峻將旗,重新迎風飄揚,而光焰交錯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安南士卒正在和明軍將士激戰。大地在顫抖,無數的煙塵從天邊席捲而來,伴隨着巨獸的吼叫。
“大象?”馬塈皺了皺眉,“這個陳國峻,果然是有備而來,沒有想到連被當做壓箱底寶貝的象兵都已經扔出來了,只不過你終究還是太小看明軍的火器了,尤其是當對手是宣武軍的時候。”
就當馬塈喃喃感慨的時候,前方指揮宣武軍從側翼掩殺的李芾,看着從黑暗中漸漸顯露身影的大象,嘴角邊掠起一絲冰冷的笑容。靜江軍營寨已經被付之一炬,周圍放眼望去都是被燒的黑漆漆的木材和只剩下些許碎片的營帳。大象素來怕火,恐怕這也是爲什麼直到大火平息了,這些象兵才慢吞吞的出現在戰場上。
要知道這個時候安南已經在明軍四面八方的圍攻下付出了慘烈的代價,並且難以挽回敗勢,就算是這些象兵此時殺過來,衝亂明軍陣勢,恐怕安南士卒也沒有更多的勇氣掉過頭繼續衝殺。
高高的擡起手,李芾冷聲喝道:“火銃隊,準備!”
上百名一直跟在最後面不動聲色的宣武軍士卒飛快的向前,而弓弩手已經爲他們在前面清掃出來一片空地,這些士卒直接踩踏着一具一具安南猴子的血肉屍體,快步列隊,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把火銃,齊刷刷的舉起來對準越來越近的象兵。
大地在劇烈的顫抖,坐在大象上的安南士卒舉起他們的長槍和大斧,在這樣的高度優勢下,他們只需要從容的用手中長杆兵刃刺穿或者劈砍敵人,根本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畢竟明軍沒有大象,在象兵面前,他們就像傀儡一樣被碾壓!
已經退到象兵之後的陳國峻,看着那一道道從身邊快速馳過的身影,終於輕輕鬆了一口氣。這一戰已經是自己敗了,明軍的頑強超乎想象,不過還是但願這些象兵能夠爲安南挽回最後一絲顏面。
哪怕是多殺幾個明狗也好,不要讓夜襲的這麼多將士白白流血犧牲。
“爲了大越!”領隊的大象上,傳來安南將領的高喊。
“爲了大越!”無數的象兵同時應和,催動胯下的龐然大物。
而李芾只是眯了眯眼,高高舉起的手終於猛地落下。
彷彿是煙花綻放,黑暗中有無數的火光在大象前方閃爍,而原本埋着頭向前大象,彷彿被什麼力量強行推了一把,原本絲毫不停的腳步竟然頓住,片刻之後一頭頭大象高高擡起前蹄,悽聲哀鳴!
“血,大象身上流血了!”幾名坐立不穩,從大象身上跌落的安南士卒,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只不過他們明白的未免太晚了,一頭頭宛若瘋癲的大象已經顧不上辨認這些摔落到地上的是自己的主人還是敵人,只是狠狠的用前蹄踩了上去,在地上留下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肉。
“不要亂!”剛纔還激昂吼叫的安南將領這個時候意識到大事不好,不過前面混亂着調頭衝過來的大象,根本不是他能夠駕馭得了的,似乎明白了什麼,這將領忍不住驚恐萬分的呼喊,“明狗會妖法,除了火焰,只有妖法能夠嚇得了大象,一定是明狗用了妖法!”
話音未落,爆炸聲已經在象羣中轟響,顯然後面的飛雷炮隊也已經找到了自己最合適的目標。這些體型龐大的大象,根本就是黑暗中最好的標註,尤其是安南爲了凸顯軍隊的強大和皇室的尊榮,在這些大象背上的坐墊兩側,都點綴有鎏金的流蘇,在這黑暗中依舊反射着遠處火光,想要看不見都不可能。
“放!”李芾依舊冷聲喝道,毫不拖泥帶水。
重新裝填的火銃隊對準已經愈發混亂的象兵,並且不斷的向前邁動腳步,彷彿就像是死神在收割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冷酷而無所畏懼。
放完這一輪,李芾回頭看向楊霆。
緩緩的擡起手中長槍,楊霆高聲喊道:“弟兄們,衝啊!”
一面面赤色的旗幟招展飄揚,無數的宣武軍將士吼叫着衝向自亂陣腳的敵人,如同潮水傾瀉,一往無前。
手中提着的刀緩緩掉落在地上,陳國峻的目光有些潰散。象兵,象兵也敗了,這諒山關雖然還能夠堅守,但是恐怕也守不住多久了。之前憑藉着將士們的一腔熱忱,還能夠和這些明狗較量一二,現在就連這唯一的依仗也都被無情的澆滅,自己又憑什麼對陣這些有備而來的明狗?
這是天要亡我大越,天要亡我大越啊!
自己,已經無力迴天了。
就在這時,一名副將詫異的伸手指向諒山關:“將軍,你看,諒山關上怎麼有白旗升起來了?!”
陳國峻一怔:“白旗?!”
戰馬嘶鳴,諒山關上有傳令兵縱馬而來,匆匆跳下馬背,將手中捧着的聖旨遞給陳國峻:“大越國國主聖旨,陳國峻接旨!”
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竟然有聖旨,不只是陳國峻,周圍幾名臉上滿是惶恐神色的安南將領,也都是詫異的看向那無比熟悉的聖旨。這個時候······白旗、聖旨······莫非?
“將軍,接旨吧!”那名傳令兵霍然跪倒在泥濘中,淚水縱橫,“將軍······明狗,明狗破了升龍府,大越已經······已經降了!”
“什麼?!”陳國峻霍然伸手拿起聖旨,也顧不得什麼禮節,將聖旨展開。當看到第一行字的時候,這個一向沉穩的安南戰神,手也已經顫抖起來,甚至膝蓋有些發軟,如果不是周圍的將領們及時攙扶住,恐怕陳國峻已經暈倒在地。
不過即使如此,他緩緩的將聖旨遞給旁邊的副將,眼前也是一黑,竟然不省人事,鮮紅的血液順着嘴角緩緩流下。一衆將領們對視一眼,一時間已經沒有誰有膽量去接那聖旨,也沒有誰不相信剛纔傳令兵所說的是假話。
大越,竟然亡了!
弟兄們在這裡血染沙場,和明狗捨生忘死的大戰,誰曾想到升龍府那些不爭氣的,以爲有人頂在諒山後顧無憂,現在可好,竟然一天都沒有堅持,甚至就連求救信都沒有來得及發出。
呈現在諒山衆多將領面前的,只是一道投降的詔書。
“說,諒山關上怎麼回事,升龍府又是怎麼回事,咱們大越,不能就這樣投降了,護送着將軍回去,將軍也是陳氏子孫,咱們擁戴將軍繼承皇位,照樣還能夠和明狗決一死戰!”幾名激進的年輕小將頓時跳了起來,一個個青筋暴突,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那名傳令兵一邊擦拭着淚水,一邊哽咽說道:“是升龍府三皇子帶來的聖旨,而且······而且聖旨唸完之後,三皇子直接下令諒山關······掛白旗嚮明狗投降!”
“三皇子······投降······”幾名小將頓時怔住了,下意識的看向諒山關,那曾經象徵着大越堅不可摧屏障的關隘上面,正飄揚着無比刺眼的白色旗幟。
諒山關,降了!
當大越的將領們還要保衛皇室、保衛土地的時候,倒是皇族子弟,率先投降了······
陳國峻不知道什麼時候悠悠醒來,身前身後殺聲不絕,只不過這個戎馬一生的安南戰神,只是在親衛的攙扶下坐起來,咳嗽了兩聲,話語之中已經帶着難以掩飾的落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越亡了,我陳國峻······也亡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有的將領都是緩緩的跪倒在陳國峻周圍,一言不發。大越亡了,他們再也不是大越子民,以後再也不可能爲了大越而浴血奮戰,不可能追隨着陳國峻向前······
這一戰,敗了;這個國,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