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鹹淳三年,蒙古至元三年,二月十八日。
夜色昏暗,陰雲低垂,但是淮西金剛臺卻是殺聲震天。
漫山遍野的火把將陰暗的山巒原野照亮,一面面旗幟迎風舞動。如果此時從山頂看下去,黑壓壓的隊列一直排到天際,看不見蹤影。甚至在這當中還能夠看見一輛輛巨大的攻城器械,在光焰中露出猙獰的面容。
萬軍拱衛當中,一面“李”字大旗佔據最高的位置,象徵着淮軍統帥、大宋淮東安撫使李庭芝。而在距離李庭芝中軍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支人數規模同樣不少的軍隊,正在忙碌的轉運各種器械和箭矢,中間那一面將旗一點兒都不比李庭芝的小,斗大的“夏”字表明瞭主將的身份。
正是大宋淮西安撫使夏貴。
宋軍在兩淮一帶地位最高的兩員大將同時出現在了金剛臺下,而云集在他們身邊的,則是足足八萬的淮軍精銳主力。
打量着眼前的金剛臺,李庭芝眉頭緊皺,這已經是淮軍第二次準備進攻了,剛纔試探性的攻擊也是浩浩蕩蕩出動了五千人,結果留下了一地的屍體,甚至連營寨的門都沒有摸到。
看着那從山腰一直連綿到山頂,幾處山頭互爲照應的金剛台山寨,李庭芝很想罵人,但是不知道應該罵誰,是罵當初守衛金剛臺的淮軍太過無能,甚至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就把如此易守難攻的山寨丟了,還是罵葉應武實在是小氣和狡猾,有飛雷炮這種專門進攻營寨的新式火器,竟然死活不分給李庭芝一臺。
使得堂堂淮西安撫使李將軍,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傳說中能夠將山頭抹去的新式火器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是看着眼前的營寨,他卻是很清楚,這樣的火器給對面的蒙古韃子留下了怎樣的心理陰影。
不但金剛臺營寨比李庭芝印象中的加厚了不少,而且寨牆也全部由之前宋軍頗爲簡陋的木製牆體換成了一道道土牆,另外還在主寨牆前面挖了一條深深的壕溝,而在壕溝內側,還有一道齊胸高的土牆。
這就使得進攻的宋軍不得不先艱難越過壕溝,然後爬上這一道土牆,接着再頂着土牆後面主寨牆上密集的箭矢甚至火器向前。說句好聽一點兒的,進攻這樣的的營寨,當真是悍不畏死;說句不好聽一點兒的,就是一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帽。
但是就算是傻帽,李庭芝現在也得做,畢竟金剛臺正好卡在淮水和安慶府之間,想要避免蒙古韃子飲馬大江,想要避免蒙古騎兵沿着安慶府東進兩淮橫掃淮南平原,李庭芝就必須要拿下金剛臺。
否則到時候他和夏貴就只能窩囊的躲在揚州城中,把淮南淮北拱手讓人了。想想葉應武在襄陽一戰破敵十萬的大捷,再想想如果自己在揚州城中當縮頭烏龜讓大江對面的鎮海軍看笑話,李庭芝就感覺怒火中燒。
那將是他的恥辱,不能忍!
“接着進攻吧,某讓牀子弩儘量向前,另外全部綁上火蒺藜。”夏貴打馬過來,臉色頗爲凝重,“雖然沒有飛雷炮那等好東西,不過咱們也能從葉應武那裡偷師一手,只要能夠讓弟兄們衝到那土牆、寨牆下面,用震天雷炸他孃的,就算是死傷大了點兒,終歸也能啃的下來。”
知道自己這個多年的同僚和搭檔心中也是擔憂金剛臺的憂患所在,李庭芝鄭重的點了點頭:“不能再拖了,另外哨探多派出去一些,某總感覺心裡面有些怪怪的。”
“嗯?”夏貴一怔,“你是說蒙古韃子會放着自己的騎兵不用,在這山寨裡面死守?可是咱們這裡有八萬大軍,後面還有兩萬正在陸續趕來,另外淮東各部也陸續出擊牽制,蒙古韃子在這營寨當中也不過就是兩三萬人,哪有這個能耐從營寨中殺出來。”
身後戰鼓聲已經轟鳴響起,宋軍士卒吶喊着將牀子弩擡起來,巨大的三弓牀弩緩緩的擡高,幾名士卒飛快的上前將綁着火蒺藜的粗大箭矢掛在了牀子弩上,而一臺臺投石機也已經陸續就位,來往搬運箭矢和石塊的士卒都索性赤着膀子。
李庭芝並沒有關心嚴陣以待的牀子弩和投石機,而是皺眉看向夏貴:“話雖如此,可是畢竟蒙古韃子善於攻城,咱們善於守城,現在對於蒙古韃子來說,也是以己之弱,防敵之弱。如果某是蒙古統帥,就算是有六七千騎兵,也會打開營寨衝出去,你看這周圍金剛臺的山勢,居高臨下,一旦騎兵衝擊······”
輕輕吸了一口涼氣,夏貴握緊刀柄,李庭芝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如果有六七千騎兵從山上俯衝下來的話,別說現在這八萬人了,恐怕就是十萬步卒也不一定能夠阻擋得住,畢竟夏貴可不認爲自己手下這些淮軍士卒是葉應武麾下的天武軍,只要眼前這嚴整的隊列有一處崩潰,十有八九整個大軍都會潰敗。
不過轉念一想,夏貴重新鬆了一口氣:“祥甫,你是不是多慮了,看蒙古韃子在營寨外面修築的那一道土牆,將整個營寨都圍繞了起來,而在土牆前面則是一道深深的壕溝,恐怕蒙古韃子的騎兵想要衝出來,沒有那麼容易吧。他們在營寨寨門外只留了這麼一道小路,就算是韃子騎兵衝出來,咱們只要用弓弩鎖死這一條道路,任他有千軍萬馬也無濟於事。”
“或許是某想多了,畢竟這麼多年沒有打過像樣的攻堅,難免會心中忐忑,”李庭芝自我安慰道,“而且咱們那麼多哨探撒出去,要是韃子騎兵埋伏在這山後面,這時候也該被發現了。”
鼓聲當中一面令旗已經狠狠揮下,操控牀子弩的士卒同時鬆開了被他們拽緊的弓弦,弓如滿月。
“轟!”一聲巨響傳來,第一支巨箭已經沒入營寨當中,蒙古士卒的慘叫聲,和火蒺藜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而在躲過第一批箭矢攻擊之後,蒙古投石機已經開始咆哮,宋軍雖然在投石機上面沒有怎麼發展,但是和蒙古較量一二的本事還有的,即使是仰攻山頭,也沒有絲毫落於下風的樣子。
石彈如雨般砸落,和蒙古士卒相比,宋軍終歸還是要好一些,畢竟可以在金剛臺下的平原上從容騰挪,而蒙古士卒只能縮在寨牆後面祝願石塊不會從天而降。
“兩位將軍,還請抓緊迴避!”幾名親衛看着石塊呼嘯着砸入不遠處的人羣中,急忙上前說道。
真是奇也怪哉,宋軍中軍距離金剛臺還有一段距離,蒙古韃子的投石機是怎麼突然間打這麼遠的?
就當中軍親衛們詫異的時候,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正好砸中一名親衛的後腦勺,頭盔深深的凹了下去,那名親衛慘叫一聲從馬背上摔落,很快就消失在驚慌的戰馬和人羣當中。李庭芝拽緊繮繩,看向夏貴,兩個人突然間意識到事情不妙。
“蒙古韃子的投石機不可能打這麼遠,有埋伏!”李庭芝已經恍然明悟,高聲吼道,分外焦急!
“來人,傳令,左翼、右翼各部,固守!前鋒全部退下來,快,快去啊!”夏貴也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趕在李庭芝之後下達命令。
彷彿是想要回應他的吼叫,無數的石塊從兩側山丘後面拋過一條條錯亂的弧線,狠狠的砸進宋軍左右兩翼,一時間倒是前鋒受到的打擊最小。而大地同時開始緩緩顫抖起來,金剛臺腳下沿着青山一線,無數的蒙古士卒同時鑽出來,渾身泥土和草葉,就像真的從地裡冒出來一樣。
夏貴和李庭芝的瞳孔狠狠一縮,而前面原本緊閉的營寨寨門也是轟然大開,大隊的蒙古步卒吶喊着衝在最前面,只不過他們並沒有急着向山坡下衝,而是和那些躲在第一道土牆後面的同伴一起,飛快的抽出來什麼。
那一道看上去頗爲堅固的土牆,竟然在轉瞬之間倒塌,一堆一堆土順着緩坡直接滑落到前面那一道深深的壕溝當中。而那些士卒有些吃力的頂着宋軍密集的箭矢將懷裡抱着的圓木扔進壕溝當中,原本還有些參差不平的壕溝有了這些圓木和還陸續傾灑的塵土,變得愈發平整。
李庭芝頓時明白那道土牆是什麼樣的存在了,這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和障眼法,至始至終蒙古韃子就沒有打算困守營寨,他們弄出來的這壕溝和土牆,看上去會給人一種蒙古騎兵不會衝擊的錯覺,從而讓宋軍一心一意的準備進攻營寨。
可是等到各種大型器械全部攤開之後,蒙古韃子卻是突然間衝出來,將土牆推翻,這一道土牆能夠在剛纔宋軍箭矢和投石機的攻擊下堅挺依舊,並不是因爲堆砌的有多麼結實,而是因爲這後面有一根根圓木支撐着,這樣就類似於普通營寨的寨牆外面糊了厚厚一層土,零零散散的石塊和箭矢自然不能夠把它怎麼樣。
而且除了這一處伏筆之外,蒙古韃子的大隊步卒全都埋伏在山腳之下,身上全都鋪着草甸甚至泥土,使得剛纔匆匆忙忙衝上去的第一批宋軍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踩過的地方還有人存在。
這些伏兵只有千餘人,雖然不多,但是隨着一面面黑色旗幟招展開來,他們還是吶喊着撞入了距離最近的宋軍前鋒。正打算衝擊的宋軍前鋒剛剛收到了全軍後退的命令,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進退,正好身後蒙古伏兵怒吼的殺上來,所以他們也索性轉身和蒙古士卒撞在一起。
這些不過是些蒙古漢家步卒罷了,淮軍男兒也不是孬種,尤其是大家路過興州的時候都看了天武軍那頭都快擡到天上去的樣子,所以這時候一股血氣衝上來,誰都想建功立業。
“殺,殺韃子!”一名宋軍都指揮使策馬迎上蒙古步卒,宋軍前鋒足足萬人,哪裡會怕他千餘人的伏兵,也不管什麼長槍兵、刀盾手,竟然亂哄哄的一股腦壓了上去。
馬蹄聲震動天地,宋軍前鋒士卒怒吼着撲向距離最近的蒙古漢家步卒,卻並沒有看到沿着山腰,一朵烏雲已經順着山坡衝下來,而且越來越快。
“十個千人隊,蒙古韃子哪裡來的那麼多騎兵!”剛纔還衝殺在前的那名都指揮使無意間擡頭,看見十面迎風舞動的將旗,忍不住臉色大變。他麾下也不過只有萬餘步卒,而且陣型已經散亂如沙,哪裡擋得住這麼多蒙古騎兵額衝擊。
“蒙古韃子,蒙古韃子騎兵!”剛纔還甚是威風的宋軍前鋒士卒意識到大事不好,剛纔那一股子血氣頓時消散的一乾二淨,“韃子騎兵,大家快跑啊,打不過,打不過!”
“韃子騎兵從山上衝下來,根本打不過,抓緊跑,還有一條活路。”
幾個都頭更是出人意料的跑的比自己手下士卒快多了。他們多數都是幾番浴血廝殺下來的老卒。
這些淮軍老卒和天武軍老卒不同,因爲天武軍士卒都是一場又一場輝煌的勝利磨鍊出來的,藝高人膽大不說,更是對於蒙古韃子沒有絲毫的恐懼,有的只是深深的鄙夷,所以往往這些老祖能夠擔當大軍衝鋒在前、披堅執銳攻克敵人重兵把守要害之處的尖刀,比如在襄陽虎頭山一戰當中,王進和楊寶正是憑藉着天武軍老卒冒死衝上前爆破,方纔能夠搶在阿術前面佔領虎頭山營寨。
而換到淮軍這裡,老卒們往往是從一場場失敗當中走出來的倖存者,他們能夠一次又一次摸爬滾打活下來,主要就憑藉着臨陣這一手比別人強的逃命本事,要說上陣殺敵輪不到他們在前,要說腳底抹油卻是跑的比那些新兵快多了。
“穩住陣腳,頂住韃子騎兵!”李庭芝看到前鋒很快就潰敗,連帶着左右兩翼都開始鬆動,瞠目欲裂,可是這就是他的淮軍,已經是大送出了天武軍之外最爲精銳的一支隊伍了。
剎那間李庭芝和夏貴都有一種濃濃的無力感,淮軍防守營寨或許還可以打的有聲有色,但是真的在這野外空曠之處和蒙古韃子面對面廝殺,就有些強人所難了,更何況現在還是面對居高臨下突擊的蒙古騎兵。
“殺盡南蠻,爲襄陽死難弟兄報仇!”一面大旗之下,蒙古大將伯顏一馬當先,身爲兩淮蒙古大軍的副統帥,此時他率領騎兵衝在最前面,不啻於對於蒙古將士最大的鼓勵。
這個被忽必烈大汗讚賞有加的年輕驍將都能夠頂着箭矢衝在前面,那大家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就讓這些南蠻子在草原雄鷹的馬蹄下盡情的呻吟和哭喊吧。襄陽之戰只是一次意外,這一次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蒙古兒郎的威風所在。
“祥甫,咱們不能再挺着了。”夏貴馬鞭一指,“你看,前鋒現在已經撐不住了,韃子騎兵等會兒切開前鋒,就可以直逼中軍,這分明是對準你我的項上人頭。中軍雖然有三萬人,但是其中兩萬人都在後面幫助後軍收拾器械,一萬人根本擋不住一個萬人隊韃子騎兵的衝擊!”
“擋不住也要擋!”突然間逆轉的戰局讓李庭芝眉頭緊鎖,不過還是咬牙切齒的說道,“傳令下去,左右兩翼開始緩緩退後,務必要穩住陣腳,另外後軍抽調兩千弓弩手上前,配合中軍弓弩手射住陣腳,不管是前鋒退下來的,還是蒙古韃子騎兵,只要誰想衝擊中軍,就給某射殺!”
夏貴沉默片刻之後,咬着牙點了點頭,這個時候容不得他過多猶豫,已然是淮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
金剛臺已經註定是戰敗了,但是淮軍主力還要保住。
蒙古騎兵就像是旋風一般,很快就席捲到陣前,而淮軍中軍也是遴選出來的精銳,當下裡沒有絲毫的畏懼,重裝甲士在前開路,長矛兵緊隨其後,而密集的箭矢已經呼嘯騰空!
“殺!”李庭芝抽出佩劍,怒吼着直指前方。
大隊的淮軍士卒雖然知道前面蒙古韃子不好對付,但是也知道現在掉頭就跑也是死路一條,所以索性也跟着主帥怒吼衝上去。李庭芝和夏貴的將旗同樣無畏的頂在前面,迎着蒙古騎兵。
“來得好!”伯顏一眼看到了萬軍叢中的兩面將旗,哈哈大笑。
自己渴望的,就是這樣的對手。
一時間金剛臺下,刀光劍影,殺聲震天。
但是如果看的仔細,會發現蒙古騎兵就像是黑色的潮水拍打礁石,只不過當浪潮所抵達之處,礁石應聲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