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殤城祭

國之殤 城祭

岡本扭回頭來罵了句混蛋,下意識的擡手衝着水裡就是噼裡啪啦一陣掃射。水上漂起了一層血,在河面上打着旋,很快的散開。

岡本帶着一隊日本兵趕緊從旁邊的小路下去,水流很急,趙石南和另個日本兵被衝的很快向前漂去,岡本顧不得救那個日本兵,只匆忙撲進水裡,想把趙石南拖上了岸。政府因着田中已經有了交代,要把成悅錦的方子弄到手。趙石南要是死了,還怎麼弄到方子。

日本兵剛下去沒幾步,就發現河很深,已經漫到了腰上,再往中間走,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形。冬天的河裡很冷,日本兵凍得牙齒咯噔咯噔響,誰也捨不得命去拖住趙石南。

岡本咬牙罵道:“廢物,一羣廢物,連個支那人也抓不住。”說着擡起手裡的槍沖天鳴了幾聲,也還是沒人敢繼續往河裡邁步子,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趙石南順着河水快速的向前衝去。

岡本沒有辦法,只好爬上岸來,帶着日本兵順着河水向下遊跑去。直到傍晚,纔在河道的一個轉彎的灘塗上,看到了被河水衝到岸邊的趙石南。

趙石南靜靜的躺在那裡,落日的餘暉斜照在他身上,映出一個看着很神聖的光環。周圍幾株枯木挺立,數點寒鴉盤旋,哀哀嚎叫悲鳴着。

他全身溼漉漉的,一身青色的袍子上,大團的血漬浸透在上面。不知道身上中了多少槍。身板挺得很直,仿似一株遒勁的枯木貼緊了腳下的大地。臉色青紫,眼睛緊閉,表情沉寧中帶着一絲倔強,一絲不屈。這是他最後無聲的吶喊,亂世求存,難於登天。

岡本身邊的一個日本兵跑過去看了看,又用槍托敲了敲趙石南的臉,回來對岡本報告着:“已經死了。”岡本不可置信的也大步走過去,蹲下用手探了探呼吸,又站起來用腳來回踢了幾下,用力一跺腳,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混蛋!”

他不可相信,在他印象裡猥瑣無能的支那人,也有這麼剛烈的一面。寧肯投江,都不肯回去交出成悅錦的方子。岡本用日語咆哮着:“支那豬不是怕死嗎?支那豬不是羨慕榮華富貴嗎?用個方子就能換來平安,換來榮華富貴,這個人爲什麼不肯?!”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頭頂的烏鴉,還在無所畏懼的哀鳴,岡本拔出槍沖天鳴了三聲。烏鴉嚎叫的聲音漸漸遠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情,意外,惱火,憤怒,他怎麼交代?追人是追上了,卻給弄死了,還不如沒追上,好歹還有個希望下回再去追,好去交差。這下真沒法弄。

晚上,岡本一行拖着趙石南的屍體回到了驛館,胳膊上打着繃帶的田中看到趙石南,懊惱的直拍腦袋,一個勁的埋怨着岡本:“岡本隊長,你說你這是做什麼啊!”

田中的心都要碎裂開了,他每回做夢,都忘不了那光彩熠熠的錦緞。那是他無論在日本,還是歐洲,都未曾見過的瑰麗。正是趙家的成悅錦,才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五彩華錦”。要是他能把這種錦緞生產出來,那銀子還不像水一樣嘩嘩的流進自家?別說是自己,就是大日本帝國,若是有了這種錦緞做財源,還用擔心軍餉嗎?也正是這個由頭,他才能說動日本政府派兵力支持他,可竟然派來岡本這麼個蠢貨,把他的財神爺都給打死了。田中只恨不的把岡本那顆蠢腦袋擰下來當球給踢出去。

岡本搖搖頭:“我也想不到這個支那人這麼難對付。現在人也死了,怎麼辦?”

能怎麼辦?田中氣的頭疼,話也沒說返回到屋裡躺着去休息,他簡直要氣炸了。他知道在中國的這種行當裡,一個錦緞的方子就是這個家賴以生存的根本,只會是當家人像寶貝似的掌着,當家人再傳給後繼的人。所以除了趙石南,只怕不會再有人手裡有方子。田中越想越頭疼,一夜未眠,哼哼唧唧在牀上翻來覆去了一宿。

到了第二天一早,田中捂着半邊腫起的臉,又去找岡本。這一晚的失眠,他又想了個法子,但是行不行,他卻不知道結果。

田中自家也是做絲綢的,他知道在一匹絲綢生產的過程中,養蠶,結繭,繅絲,這些先不論,關鍵的就是染色織錦這幾步。即便趙石南知道方子,但是具體做活的肯定不是他,肯定還有熬料,填料,染色的匠人。這些人興許每人只負責一步,但是把這些人都找出來,把每人負責的那步連起來,一個完整的方子也就呈現出來了。趙家是走了不少人,但是那些廠子裡的匠人,不可能也隨着一起走,一定還有剩下的人。

岡本點頭同意,他現在不好再說什麼,捅了那麼大的禍事。如今田中說什麼,他便聽什麼。

日本人在揚州城的大街小巷,處處貼出了告示,只要是知道成悅錦染色、織錦、固色等等過程裡的任何一步,報到田中那裡,經過驗證後,都能獲得白銀十兩,還有一張在揚州城自由出行的“通行證”,揚州城裡的日本兵不會爲難他們。

日本人在驛館前搭了一處棚子,有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守着,等着登記前來投誠的匠人。棚子裡一邊桌子上擺着十兩銀子和一張通行證,而另一邊的架子上,擺着趙石南的屍體,血水還在滴滴的下落。

田中在中國呆了多年,熟諳中國人的心理。有利誘,還要有威逼。如果能主動交出自己知道的那一步方子,便有活路;如果不交出來,將來被日本人查到,趙石南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下場。是生是死,明擺在那裡。

棚子搭了一天,圍觀的人很多。揚州城裡的老老小小,扶老攜弱的前來看着。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的站在了趙石南的前面。一個大嬸,從自家帶了一塊白布,覆在了趙石南的身上。那遍身的瘡痍,纔有了遮擋。

人越圍越多,卻一絲不亂。沒有人組織,沒有人倡議,沒有人喧譁,沒有人嘈雜,大家自發的前來,只是靜靜的,默默的低頭站着。

那個死後都不能安息的男人,那個死後還被暴屍的男人,是他們的驕傲。他有着最聰明的頭腦,他創制的成悅錦,能在洋人的世界裡,拿到最高的金獎;他也有着最堅硬的骨氣,他面對着生死道義,做出了一箇中國男人最堅定,最無上的抉擇。這,便是幾千年中國人的傲骨。

而他,不是沙場的將軍,不是殿堂的官宦,不是文人墨客,不是簪纓詩禮,他只是士農工商中,地位最低的一個商賈之人。可誰說商人,便沒有一分赤子情懷,沒有一身凜然傲骨呢?

江南的冬日,飄起了細雨。冰冷的冬雨落在每個人身上,碎了一城。

有人拿來了油紙傘,立在最前面的幾個男人,把傘撐在了趙石南的屍身上,任自己被雨淋得溼透。雨碎江南,亂紅飛濺,明月暗淡,流光轉了青石板,連油紙傘都碎在了江南的煙雨天。

田中從驛館出來,看着棚子前烏泱泱漆黑一片的揚州人,心裡有些發虛。這些人的沉默,目光中的悲憤,讓他有些拿捏不準,猶豫片刻,他將懸賞的銀子從十兩提高到了二十兩。但是人羣沒有任何的波瀾,依然只是沉默。

到了晚間,人羣漸漸散去,自發的留下了幾個男人,守護在了趙石南的屍身旁邊。岡本同田中商量着:“支那人的屍體還用看着嗎?就那麼扔着吧。”

田中心裡幾分不平,他眼巴巴的從早等到晚,竟然沒有一個匠人過來,向他報告哪怕任何一步。他從那羣揚州人的眼裡,讀到了他們心底的悲哀和憤怒。他第一次有些不解,他在中國呆了多年,中國人的膽小,貪婪,在他心裡是根深蒂固的印象。他幾乎不敢相信,今天不要銀錢,默默圍在趙石南身邊的那羣人,也是中國人。

到底是爲什麼?他不解。也許,他終究還是不瞭解中國人的。

田中搖搖頭:“不僅要看守,還要看的嚴。以防他們把屍體盜走。”他已經看出了情勢。這羣人,並不好對付。

那天夜裡,不少揚州人把家裡尚存的成悅錦緞燒成了灰燼。佩蘭看着也在燒錦的杜仲,不禁問着:“真的也要燒嗎?”杜家也有先前趙石南和杜衡送的成悅錦。

杜仲點頭:“燒了吧,日本人想要成悅錦。如今沒有方子,只怕下一步,就是滿城搜刮現成的錦緞。這麼好的東西,不能留給那羣畜生糟蹋。”杜仲在炭火盆裡繼續投着錦緞,趙家的錦緞,普通錦,成悅錦,都化成了灰燼。他的心早已經疼的麻木。

如今,他可以無愧的去底下對爹孃說,他給自家妹子挑的夫婿,是天底下難得的男兒。這錦緞,趙石南一生的心血,燒了就當是給他做了祭奠吧。

佩蘭抹着眼淚,偷偷的往身後裡藏了一塊杜若用過的普通錦緞包被,淺碧色的百子圖。找不到若兒,這也可留着做個念想。

耳語相傳,大家紛紛焚錦爲祭。不幾日,揚州城中,已再無成悅錦。有骨氣的,不止是趙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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