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幻生相見

情幻生 相見

杜衡的心砰的一下炸開,彷彿被潮水從腳底淹上來,整個人都被釘在了原地。“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東坡的那種情愫,眼前的兩人,嘗的殆盡。五年了,再次相逢,竟然恍如隔世。

趙石南比原來瘦了許多,憔悴許多,面對面直視,趙石南頭上的幾根白髮,眼角的幾許細紋,扎的杜衡有些心疼,她的眼眸垂了下去,沒敢看趙石南的眼睛,她害怕。她不知道那眼眸是什麼神情。

杜衡的正面,讓趙石南的心砰的跳了起來,她的眉眼,依舊溫婉如故,那雙令他魂牽夢繞的眸子,沒有一絲變化,還是那麼靈動,那麼輕盈,卻又總是欲說還休,似乎有着無窮的深意讓他琢磨。那一刻,在布魯塞爾,這個周圍全是洋人的地方,趙石南彷彿看到揚州城初春的嫩芽,瓊花的花苞,都在縷縷綻開。那綻開的,也是他塵封已久的心。

“衡兒。”趙石南的聲音竟有些微微顫抖。剛纔記者的出現,他便知道,這又是那個小小人兒忍不住的援手。世上本沒有那麼多拔刀相助的赤子真心,何況是眼下的情勢。只有她,纔會是那個哪怕只有一點綿薄的力,也會拼了命出來護他的女人。那一刻,趙石南不管不顧,扔下了展館所有的事給豺羽,從另個出口堵了過來,他想堵她,也是能堵到的,不是嗎?

杜衡聽到這句滿含情感的衡兒,體內一股熱流衝來,幾乎要站立不穩,趙石南的手已情不自禁的向杜衡的肩探了過來,杜衡一震,忙向後退了幾步,驚慌的擡眸看着趙石南。

趙石南苦笑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對杜衡說着:“我們聊聊吧。”

“我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吧。”杜衡咬脣看着趙石南,他眼裡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像碎裂了一樣的疼痛,眸子裡的哀傷幾乎要把杜衡湮沒,杜衡的心又是一陣不忍,嘆了口氣說着:“去哪裡聊?”

趙石南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杜衡會忽然改主意,面上竟然露出了孩子般開心的笑,那是沒有一絲雜質的開心。趙石南柔聲說道:“你昨天下午喝咖啡的那裡,就很好。”

杜衡的心一顫,何苦!何苦!她知道他跟着她,卻不知他跟了那麼久。杜衡低下眼眸:“那我們走吧。”說着快步在前面走去。趙石南一步步跟在了她後面,看着她的頭髮,她的衣服,她露出來的胳膊,都不知道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想撫上去的衝動。

到了咖啡館,杜衡比劃着點了兩杯咖啡,和趙石南面對面坐着,那窄窄的一張桌子,竟像隔在他們中間的天河。

半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還好嗎?”愣了一下,又都淡淡笑開。趙石南勾脣笑道:“你先說。”眸子裡是濃的要燃燒起來的深情。

杜衡抿了口咖啡,聲音很淺淡:“承蒙幾個朋友照顧,我很好。一直在北平的大衆報分社做記者。”

“以前也叫馬辛嗎?”趙石南問着。因爲杜衡以前在報社做過校稿,他也關注過一些報紙,主編副主編撰稿人都看了個遍,從沒有見過叫馬辛的,如果見到,他第一時間就會想到杜衡,而無需隔了這麼久。

杜衡搖搖頭,啓脣輕聲道:“我以前發稿不叫馬辛。經常改名。大衆報總要出些激進的文章,叫一個名字很危險。只好打一槍換個名字。”杜衡微微笑了。趙石南卻聽得一陣心疼。他的衡兒,並不像她說的那麼輕鬆,按照她的性子,也必然不會做個庸庸碌碌的記者,只怕字裡行間,都是被當局牙癢癢的那些思潮在串動。當初她就總說那些“民主”“革命”,如今她倒是真的以筆做槍了。趙石南的心又開始慌,她走的那麼遠,而他卻退回去了。

“你呢?”杜衡的聲音很輕的問着。

趙石南的心嗵的跳起來,猶豫了一下,看着杜衡篤聲說着:“我一直在找你。”

杜衡的心“刺啦”一聲,繃得緊緊的防線,被這一句轟的坍塌扯斷。我一直在找你--杜衡的頭低了下去。她不是沒有聽說揚州城的趙石南廢了,也不是沒聽說成悅錦被禁止流通了,可當那個人在她面前就這麼承認那份相思煎熬的時候,杜衡有些承受不住了。

杜衡放在桌上的那隻手腕很白,像詞裡說的“皓腕凝霜雪”,襯得那隻鐲子更加碧翠瑩瑩。趙石南的手又忍不住放了上來,還沒觸到杜衡,杜衡像只受驚的貓似的把手縮到了桌子下,一雙剪水雙瞳看着趙石南問道:“家裡還好吧?老太太,你的兒子都還好吧?”

一句話問的趙石南心裡咯噔一下有些扯痛,他和她之間,不是隻隔了張桌子,還隔了不少的人和事。她知道他生了兒子,可他此刻,卻由衷的希望,哪怕用所有換一個她,換一個平靜的從前,哪怕不要北平的生意呢,哪怕不要後繼有人呢,只要她!趙石南平靜了許久,才深看着杜衡說道:“都好。”頓了下說着,“只有我不好。”

杜衡臉上的表情抽了一下,努力擠出個微笑:“她們都好,你怎會不好?”

“衡兒。”趙石南看着杜衡,神情苦澀,“你知道我的心情。又何必說這個嘔我?”

杜衡低下頭沒有說話。咖啡店裡放着異國的藍調,玻璃櫥窗外是安寧的街道,臨街開放的鬱金香。一切都很平靜,卻又很夢幻。

趙石南過了許久,終於開口道:“衡兒,人生很短暫,我們之間不知道還有多少個五年,我們何苦要這樣?”杜衡咬了咬脣,沒有說話。

趙石南懇切的說着:“我需要你。如果你不想回揚州,我們可以就在北平。就像五年前那樣。”說着聲音有些悠長的輕顫:“院子裡的海棠現在正是開的時節,鞦韆還在。”

杜衡的思緒,似乎也隨着趙石南飄到了很久以前,那些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懶懶的坐着,他輕輕的推着。牆內鞦韆青衫薄。五代十國時的帝王錢鏐的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成了多少女人夢裡的情話。如今這個男人異曲同工的告訴她“海棠花開,可緩緩歸。”她的心裡卻是說不上的滋味。

杜衡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深看着趙石南的眸子,緩緩開口:“石南,”這是多年後,她第一次叫趙石南的名字。以至於他都有些激動。

“如今,不是五年前。五年前,只有你我。”杜衡輕輕嘆了口氣,“現在我們之間,卻隔了多少人事?”

杜衡在外這些年,也看到了一些事。那個時代是有不少人,違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勇敢的和家庭抗爭,有的解除了婚約,有的沒有解除,卻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又成立了家庭,結了文明婚,有了新事業。

可趙石南不同,他是家裡的獨子,又是絲綢世家的傳人,承擔着整個家族的興衰。而西山派和改組派之爭後,趙石南的生意無法做到北平,勢必整個趙氏產業都在揚州,家裡,族裡,他哪能說走就走?去北平,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更何況,他家中的嬌妾幼子,不是父母安排給他,是他心甘情願要的啊。孩子長大,還要子承父業。這一切的一切,和杜衡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經在這種摻和中褪了層皮,這輩子,不會第二次攪和進去了。一生一世,只要一雙人,現在不但有了第三人,還有了孩子,這道坎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邁過去了。杜衡咬脣道:“石南,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這句話瞬間像掏了趙石南的心肝,他不顧一切的抓住了杜衡的手,雙眸刺痛的哀傷絕望:“不要,衡兒,這不可能。這輩子我認定了你,你是我的妻子,這怎麼改變?怎麼會結束?”

“石南。”杜衡的手已經酥麻麻的吃痛,看着趙石南的固執,眼圈有些紅:“如今的社會,是可以離婚的。”頓了下狠心說道,“連清朝的遜帝溥儀,都可以和他的淑妃文繡離婚。何況我們普通老百姓。”

趙石南愣在了那裡,離婚?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一個詞。他聽說過,可那個詞離他很遙遠。他的世界裡,只有休妻二字。他固執的認爲,只要他不放杜衡,不肯休妻,這個女人就永遠是他趙石南的女人,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他的。可她,竟然說離婚?!趙石南看着杜衡眸子像死灰一樣:“你是要和我離婚嗎?”

杜衡的腦子一團亂麻,她是話趕話到了那裡,並不是刻意提離婚。她捨不得,她沒有告訴趙石南,她多少個筆名,都是姓趙。以她之名,冠他之姓。

可如今看着趙石南的情形,她忽然明白,他和她,一旦見面,就是天雷地火,如果不離婚,就只有繼續糾纏下去。這又不清不楚的算什麼?杜衡的聲音微顫着:“我覺得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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