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幻生鬥錦

情幻生 鬥錦

“爲什麼?機會難得啊趙兄。從前國內就有生絲在巴拿馬的萬國博覽會拿過金獎,國家如今能拿出手的,也就是絲綢,茶葉,瓷器這些。你又是絲綢翹楚,爲何不參加?”那人滿是驚訝。雖說業內同儕都知道這幾年趙石南無心生意,只當是改組派敗北的一時權且之宜,如今西山派改組派的爭鬥硝煙早已煙消雲散,也是時候東山再起。當年意氣風發的趙石南,怎麼可能全無鬥志?

趙石南的思緒卻像飄在很遠之外似的,不着邊際。人生的起起落落,他已經識遍。如今他看來,什麼都沒意思。同儕勸說了半晌,趙石南也沒反應,只好搖頭嘆氣而去。

過了沒幾天,不僅是絲綢業內,整個揚州城的老幼婦孺都知道了有這麼個選拔。代表國家出展的,要先從各個省裡選來,而各個省,自然要從各個道、區、市選拔。揚州城登了報,挨門挨戶貼了告示,幾管齊下的做着宣傳。一時間揚州城熱鬧非凡,今天鬥茶,明天鬥錦,有人是想參選,有人是想借此打招牌,有人就是圖個樂子。各種鬥法,大家看的不亦樂乎。

趙老太太雖然處在深宅大院,也有所耳聞,問着趙石南道:“石南,絲綢是咱家祖傳的基業,就真的不參加了嗎?”

趙石南的目光很空洞:“不參加了。沒什麼意思。”說着轉身離去。只留下趙老太太氣怔在原處,沒意思?如今在他兒子的眼裡,什麼有意思?連就蹲在他腳邊玩木頭的思衡都沒心思多看一眼,還能覺得什麼有意思?不禁氣結的對着思衡唸叨:“將來可別學你爹,爲了個女人搞得七魂少了六魄,什麼都不管不顧。”說完又覺得自己真是氣昏了頭,一個五歲的孩子能聽懂什麼。

趙石南沒有回屋,卻起身去了揚州城西已經封了的成悅錦織造廠子。打開庫房的大門,趙石南點起了汽燈。滿眼的成悅錦段,一如當年,擺了滿室,燦爛的如雲似霞。當年伊人在這裡莞爾一笑,置身錦緞中的粲然模樣,彷彿還是昨天。趙石南不拘形象的席地而坐,腦海裡竟把當年的情形,一個細節,一個眼神都記得清晰。

杜衡俏笑着說:“是螢火蟲的圖案?”杜衡扭頭莞爾一笑道:“這幅最好看。”杜衡猶豫的樣子:“萬一別的選不上,只有這幅可以呢?”一幕幕場景,扎的趙石南心疼的滴血,可他依然願意回憶,願意沉醉在往昔裡不想自拔。

他低聲喃喃自語着:“衡兒,要是你還在,會讓我參加選拔嗎?”

轉而沉吟微笑道:“會,按你的性子,一定會支持我。”想到這裡,心情陡然振奮了一下,卻又頹然道:“可你不在了,我就算贏了,贏給誰看?有什麼意思?”

趙石南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縱然是春天,直到夜風吹得後脊背發涼,趙石南纔像甦醒的木樁子似的起身,默默的把汽燈關了,鎖上了織造廠的門。那夜,他又醉了,醉裡又看到了杜衡。早晨半夏過來服侍,看到趙石南的脣角,是上揚的快樂。

爲期一個月的選拔接近了尾聲,揚州城所屬的江都道公署專門派了幾位專員過來查看進度。各個省也把這事當成了正經去做。畢竟爭了臉面,回來政績也有光彩。

揚州城東的專員官邸,如今成了各種選拔的場地,不少人拿着自家的寶貝過去參評。有城東張三家的瓷器,城南李四家的生絲,城北王五家的木雕,城西趙六家的絲綢。而官邸裡以絲綢的比拼最爲激烈,揚州城裡做絲綢的商戶本就不少,各種花色,各種式樣,爭奇鬥豔。只趙石南卻始終沒有動靜。

而這天,一個穿的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帶了一個箱子,進了官邸。到了絲綢展區,看了看已經在選的絲綢,輕輕勾脣不屑的一笑,大大方方把箱子打開。

周圍的人湊了過來,箱子裡是幾方絲綢。揚州最不缺乏的就是絲綢行家,只看色澤,就是精品。有人忍不住上去摸了摸,嘆道:“這絲綢好,順滑。”周圍的人不禁又細細打量着這中年男人,長袍馬褂,人很精神,看着眼生,應該不是本地人。

有人說道:“這綢子,我看能選上。”另一個人撇撇嘴:“不是咱揚州人,跑這湊什麼熱鬧,回自己的地頭去參選唄。”但那中年人卻似乎充耳不聞,四周看了看,問道:“請問各位,趙石南是哪一位?”

原來是找趙家鬥錦的,紛紛有人勸着:“你還是算了吧,趙家不參加。”也有人說:“往裡走第三間屋子,是官邸的專員,你還是去問問你這絲綢能不能參加揚州的選拔吧?別想着和趙家鬥錦了。”

“不參加?爲什麼?”那人好奇的問着,“趙家的錦不是揚州城最好的嗎?要比就和趙家的比試。”

有知情人嘆氣道:“趙家少爺幾番受阻,現在心思已經早不在絲綢上了。”

男人一愣,轉悠了幾圈發現的確沒有趙家的絲綢,也沒去找專員問參評的事,索性拿着絲綢一路打探着,到了趙家老宅的門口,對守門下人說着:“我要見你家的少爺,趙石南。”

守門的看了他一眼,問着:“你認識我家少爺嗎?”

那人的聲音很沉靜:“幾年前的事了,他讓我以後可以找他,還麻煩小哥通傳一聲。”

守門的對他說道:“少爺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着指着院牆外的石頭說着,“要等就在那等吧。”另一個守門的衝他擠眉弄眼笑着。趙石南每天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最早也在日頭落,現在纔剛上午,不是讓人家白等麼。

那人也實在,竟就在石頭上坐着一直等了下去。出來個下人看不下去說着:“你們何苦耍他。”對那人說道:“你先去轉轉,我家少爺沒個準,興許天黑纔回的來。”

那人卻不以爲意,在石頭上坐的穩當:“沒事,我等着。”走了那麼長的路就爲了找趙石南,還怕這區區的等幾個鐘頭嗎。那人中間去附近的店裡買了幾個包子吃了,其餘時間就沒離開趙家門口。

直到後半夜,趙石南才醉醺醺的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被人走上前喊道:“趙石南先生嗎?”

趙石南一扭頭,搖晃着說道:“你是誰?”

那人一抱拳說着:“在下姓田,您應該沒見過。但您還記不記得八年前,在南京,曾經和夫人進去過一家綢緞莊,還識破了店裡假的東洋錦?”

趙石南一聽到“夫人”二字,剛纔還醉醺醺的腦子忽然清醒了些,仔細想想,記起了在秦淮河邊的店裡,杜衡拔刀相助幫人家辨識假東洋錦的那次。趙石南微微應着:“嗯,記得,怎麼了?”說着趙石南一擡手,引着那人進了客堂:“屋裡說。”

那人跟了進來,坐在椅子上頓了頓,說道:“趙先生,南京的店我不常去,都是掌櫃的打理,沒想到會出那種事,我很汗顏。那時我們自己也做絲綢,但還不及三井的東洋錦。聽了掌櫃轉述您的一席話,後來又得知您家的成悅錦舉世聞名。我很慚愧。這些年一直在琢磨,精進自家的錦,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特來和趙先生討教討教。”那人說到後面,些微有些激動

趙石南恍然當年應付的是個掌櫃,這個纔是真正的東家。記得當年,趙石南豪氣雲天的說着:“揚州城趙石南,我等着你。”如今人家真的應約而來了,可他卻早沒了鬥志。

趙石南對那人淡淡笑着:“要喝茶我隨時歡迎。但鬥錦,我沒興致了。”

但那人卻很固執:“我就是專門爲鬥錦來的,特意過來找你。你是覺得我的錦不好不值得比嗎?”那人說着要打開手裡的箱子給趙石南看。

趙石南忙站起來按住了那人的手:“不必了。好不好都不重要,我的確沒了心思。你來的晚了。”說着坐在椅字上,任那人怎麼挑動,始終不肯比賽。

那人看無法,搖搖頭嘆息道:“當年聽掌櫃的說起,只覺得你是個真漢子。爲了這錦,這些年我一直苦心琢磨,就是有朝一日來找你。可你竟然不比試,這真是-”英雄論劍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對方金盆洗手了。那人再三勸說無效,只好悻悻離開趙家。

揚州城的選拔很快要收官了,這天上海一家知名的報紙忽然發了一篇評論文章,標題是“失落的民族瑰寶”,在評論文裡先是講了中國的絲綢的發展,從西漢時期是世界獨有的珍奇,到如今在被趕超的事實,評論的非常內行深刻。而文章最大的亮點,是盛讚了趙家的成悅錦,並對成悅錦的從興盛到如今不見蹤影表示遺憾。

這篇文章出在徵選參加萬國博覽會物品的當口,顯得有些意義不同。而那個作者,筆名叫做馬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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