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宅氣度,雕樑畫棟,八角琉璃殿中,一尊千年樟木雕刻成的千手千眼的觀音造像大方典雅。
皇甫雲輕看着疆婉容皇后寢宮內偌大的觀音佛像,停住了腳步:“沐皇,你說如此虔誠禮佛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
“信徒和……窮兇極惡之人。”
信徒,則信入骨髓,時時佛在心中。
惡人,則心虛自虧,以佛鎮心。
皇甫雲輕勾脣,低嘲了一句:“說的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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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的窗臺上,花姿秀美,花色繁多的月季花幾乎涵蓋了所有的珍惜物種,看着有花中皇后之稱的月季,皇甫雲輕一陣恍惚。
不知是不是因爲疆婉容重病的原因,這些珍貴的花都呈現出頹靡不堪的姿態,似乎缺乏了主人的精心照料,有些氣息奄奄。
“參見皇女陛下,皇后娘娘她正在等着您,請跟老奴進房。”接近花甲的嬤嬤是跟隨疆婉容從疆府嫁入宮廷的,也算是衷心至極的心腹了,此時她恭敬的附身,只希望皇甫雲輕能跟她進屋見見呼吸微弱的主子。
也算是,了卻主子她一樁心願。
皇甫雲輕拉着諸葛沐皇的手不自覺的用力,眸中光影交錯,好半響,才點頭。
屋內繚繞着藥物的苦澀味,但是卻被不知名的佛香壓了過去,皇甫雲輕懷着孕,對氣息極爲敏感,剛進屋,便聞到了那四面八方的藥氣。
掃視了一眼屋內,所有懸掛着羽鈴的窗戶都大開着,照理說這藥氣應該能很快散發出去纔對。
可是……並沒有。
就像是久病纏身之人屋內自帶的藥香,如同沐皇身上的草木香一個道理。
可是,她喜歡沐皇身上的草木香,卻不喜歡這壓抑沉悶的藥香味。
“難受了?”諸葛沐皇握着皇甫雲輕的手指滑到她的掌心,爲她捏了捏手腕上透氣壓驚的穴位。
“有點胸悶。”皇甫雲輕低低的迴應着,眼神卻早已經落在了奢華紅木大牀上的那個遮蓋着厚厚錦被,雙目緊閉的疆婉容身上。
她一直知道疆婉容很美,畢竟她是她孃親的姐妹,雖不是一母同胞,但是作爲血脈接近的至親,他們長得有相似之處。
可是她從來都不喜歡在疆婉容的身上找孃親的影子,似乎心裡下意識的覺得……這個女人,並不配和她孃親相提並論。
過去那麼多年,她是恨的,恨孃親香銷玉毀,而疆婉容她卻活成了萬千女子羨慕的樣子,母儀天下的至尊皇后,多麼高大上的字眼。
“那我們等會兒就出去。”諸葛沐皇微微蹙眉,他是不想讓她後悔,但是如果她現在這麼難受壓抑,他也會心疼。
見過一面就夠了,好歹,成全了一個將死之人的遺願。
“恩。”皇甫雲輕點頭,捏緊了諸葛沐皇的手,從他那裡汲取勇氣,然後……一步一步走向疆皇后。
自古紅顏多薄命,惡人活的長久,可是你,爲什麼這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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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墨的發早已經染上了些許銀白,疆婉容氣若游絲的呼吸忽然劇烈起來,睜開一雙同樣琉璃色的美眸,深深看向皇甫雲輕。
“輕兒~過來。”低啞的聲音是從鼻腔裡發出來的,不是特別好聽。
“……”皇甫雲輕的心猛的一緊,抿住完美緋紅的脣,不知道在想什麼。
旁邊的嬤嬤有些急了,小心翼翼的望着皇甫雲輕,看她良久沒有挪步,才猶豫的開口:“皇女陛下,您,能不能……”
“可以。”皇甫雲輕緩緩的掙脫開諸葛沐皇的手,回眸看他:“我上前去看看,你是男人不能看,要避嫌。”
諸葛沐皇勾脣,明明氣氛如此凝重,可是聽見她這一句話,他竟然會覺得她如此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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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皇甫雲輕走過來,疆婉容掙扎着想要起身,但是手臂撐住牀上卻是輕緩無力,瞬間又跌回了柔軟的牀榻上。
眼角滑下了一滴晶瑩的淚,疆婉容忽然抽噎了起來,當年遭人凌辱她沒有哭,嫁給鬼澤哥哥卻被他避如蛇蠍她沒有哭,她親生兒子恨她怨她,她沒有哭。
但是看見她那和婉柔姐姐如出一轍的眸子她卻再也掩飾不了內心的悲慟之情。
“娘娘,太醫說了您不能大喜大悲啊。”嬤嬤急得快要哭了,粗糙的手摸了摸眼角,連忙想要去給婉容皇后擦拭眼淚。
“輕兒,來看看姨娘,好麼?”
終於還是止不住有些心軟,皇甫雲輕腳步輕緩,走到牀邊,坐下。
“聽說,你想見我。”
疆婉容的眼淚含着血絲,美眸下縈繞着青色的黑眼圈,顯然是缺眠已久,滄桑的眸子彷彿看破紅塵一般失去了生氣。
“因爲有些話,想要跟你說。”
“爲什麼不早些找我?”
“你大婚,就不給你添亂了,不吉利。”
一個不吉利讓皇甫雲輕的心一顫,她當時就知道疆家姨娘可能是時日無多了,然後,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麼多年,疆婉容雖然沒有對她下手,但是後宮的其他女人暗地害她,疆婉容也沒有護過她皇甫雲輕一分。
所以,就算狠可以淹沒。
愛,也不會從心底衍生。
“外祖父,外祖母,有看過你麼?”
皇甫雲輕的話讓疆婉容忽然臉色微變:“他們……早就說過,如果我嫁入皇族,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
皇甫雲輕挑眉,似乎不敢相信對自己關懷備至的疆家外祖父外祖母對親生女兒會如此狠心。
“這麼多年,他們不是經常送東西進宮麼?”
疆婉容輕嘲,躺在牀上,水霧瀰漫眼簾:“是啊,生生不離,卻也……永生不見。他們生我養我,卻不願意再見我一面,就像我,不願意見雲卓那孩子一樣。”
染着丹紅的手有着病態的蒼白,疆婉容伸手想去握緊皇甫雲輕的手,她卻下意識的後退。
“我,只是下意識的後退,你……不要介意。”
皇甫雲輕掙扎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隔着一層薄紗握上了她的手腕。
其實她有接觸潔癖,除非是她潛意識裡十分信任的人,不然,她都會觸電般的縮手或者防備。
疆婉容只是笑笑,蒼白的臉上隱約看見一層淺黑色,皇甫雲輕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果真是,時日無多,藥石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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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疾太重,內損太嚴重,該早些,找太醫的。”皇甫雲輕感受着她輕顫的手放在她的手中,咬了下脣,還是開了口。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只是,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夠留住我了,哀莫大於心死,心已油盡燈枯,這身體,不過是個軀殼。”
“……”皇甫雲輕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選擇保持沉默。
“外面那個孩子,就是你的駙馬爺吧,不,咳咳,真不錯。”疆婉容今天講的話太多了,瞬間有些喘不過氣來。
皇甫雲輕伸手替她緩了緩氣息:“先休息一會兒吧。”
“不,如果現在不說,咳,可,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你慢些說。”皇甫雲輕看着嬤嬤企圖給疆婉容喂水,卻被她無力的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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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兒,你父皇不願意聽我說,下面的事請你一定要,要轉告他。”疆婉容手緊緊的捏着牀榻的被單,一雙琉璃眸帶着濃烈瘋狂的色彩,那強烈的感情讓皇甫雲輕也爲止心驚。
“你,說吧。”
疆婉容得了皇甫雲輕一句話,終於安心的笑了起來,透明色的肌膚在燭光照耀下染着暗沉的光澤。
聽着遠處傳開的佛音,她微微眯着眼,嘶啞的說道:“告訴他,那年法華西寺,桃花繽紛滿枝,那一曲仙音滌盪,他,很耀眼。”
“古箏聲停,燭光頓滅,紅樓燈籠,對他一眼萬年。一輩子不過……鍾情,一人而已。”
話落,音絕。
皇甫雲輕猛的閉上眼,感受到從她手裡滑落的手,不知作何感想。
故城初遇,歷史雲煙,得到了是緣分。
得不到……是孽緣。
起身,替疆婉容蓋好薄被,看着她緊閉的眸,一滴無形的淚悄然滑落,淹沒紅塵。
希望你下輩子,沒有所愛非人。
極致榮華,卻也是,極致寂寞。
紅顏易老,鬢微霜,一人一生一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