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的時候氣沉丹田,嗓音洪亮,猶如嘴邊裝了一隻電子小話筒一般,人們聽了,都一股腦地往右邊擠,一些力大的青壯年不顧擠散了旁人,向防空洞直衝過去,霍雲帆忙亂之中也無法制止他們,只得盡最大努力拉起跌落在地上的人們。
有一對姐弟,女孩子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男孩子則更小一點,被一個男子衝撞在地下,眼看就要被人踩到,霍雲帆急忙一手緊緊攥着周曉京不放,另一隻手則用邊撥開擠過來的人羣,去拉那對姐弟站起來,這時不停有人潮涌過來,若不是霍雲帆有功夫在身,早就被人撞在地上了,饒是如此,他一個人要顧着好幾個人,待到把那對姐弟拉起來時,霍雲帆的手背上已經鮮血長流了。
街面上情勢危急,周曉京並不知道這一切,待到他們幾個好不容易挪到防空洞裡,藉着洞口漏下來的微光,周曉京才發現霍雲帆的傷勢,她心疼不已,可當着那兩個孩子,又不好顯得過於憂急,以免讓姐弟兩個過意不去。
這時人羣稍稍鬆泛了些,各人佔據自己的一塊領地立在那裡,周曉京氣喘吁吁地說:“今天來這個地方,可真是選了個好日子!”
霍雲帆笑道:“我只當好事多磨吧,無論如何,我要爭取最後的勝利!”
周曉京聽了聽街面上的動靜,覺得已不如先時那樣嘈雜,想必大部分人已經撤到了安全地區,可是轟隆隆的爆炸聲卻更大了,不禁擔心起邵媽媽她們的安危來。
“也不知她們怎麼樣了?”周曉京憂心忡忡。
周曉京一說“她們”,霍雲帆便知道她在指誰,連忙安慰她道:“別擔心,你家不是有地下室嗎?她們一定躲到那裡去了!”
其實周曉京擔心的是,萬一這個時間,邵媽媽或者雪枝秀枝上街買菜,來不及躲進防空洞,該怎麼辦?可是霍雲帆出師不利,本就心事重重了,這時她就更不能再拿出些事來令他擔憂了,況且霍家老宅就在濱海路上,若論危險,也不比邵媽媽她們差,而周曉京卻只關心周家的人,未免有些過意不去,沉默了好大一會,周曉京才鼓起勇氣問道:“那個.......你們家......有藏身的地方吧!”
霍雲帆心頭一熱,霍周兩家的恩怨還沒徹底解開,周曉京居然關心他的家人的安危,雖然她的語氣很輕,可是霍雲帆已經很滿足了,笑道:“嗯,是的,我們家早就挖過防空洞了!”
周曉京不再說話,看看兩個猶自驚恐的姐弟,彎下腰去問他們道:“你們兩人是跟大人走散了嗎?你們的父母在哪裡住,一會兒警報過去了,我們送你們回家!”
兩個孩子低頭沉默了半日,那小女孩才揚起一張沾滿淚痕和灰塵的臉來,哀聲道:“我們是從鄉下過來的,前幾天老家打仗,我們家的房子被炸爛了,我才帶着堂弟到浦江來找我叔叔!”
原來是堂姐弟,周曉京問道:“那麼你的父母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來?”
“我父母早就病逝啦!叔叔一個人在浦江做生意,每月匯錢去鄉下給我和堂弟,我堂弟在學校上學,我就在家裡給他做飯!”那女孩子面色悲慼,男孩則縮在他姐姐的身邊,低着頭不肯說話,看來是剛到浦江就碰上這樣的事,被嚇壞了,這樣年齡的孩子們,本是該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時候,卻過早地備嘗生活的艱辛。
周曉京心下惻然,問道:“你叔叔在哪裡?一會兒警報結束了,我們帶你們去找!”
小女孩正欲回答,突然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聲音,喊道:“引弟,阿毛,你們也在這裡呀!啊呀,可把我嚇壞了!”
霍雲帆眼皮跳了一下,這個聲音好熟悉!而引弟姐弟兩個的眼睛頓時有了光彩,那小男孩伸長脖子四下裡找尋,一邊喊着:“阿爹!阿爹!”
周曉京和霍雲帆同時看到了,那個奮力越過人叢,一邊招手,一邊拼命向他們這邊擠過來的男人,正是他們前幾日曾認識的呂記鞋店的老闆!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到頭來,不是他們去找呂老闆,倒成了呂老闆來找他們了。
霍雲帆也招手道:“快過來,我們在這裡!”
呂老闆拿出過五關斬六將的架勢,才擠到兩個孩子面前,他先前只顧着盯着自己的兒子和侄女,並沒注意到孩子身邊還站着霍雲帆的周曉京,等他看到他們時,不由得一愣,指着他們兩個結結巴巴道:“先......先生,小姐,我說過會告訴你們十年前那件半夜買鞋的事,就一定會告訴你們的,你們......怎麼......怎麼能把我的孩子們劫持了來!”
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卻也不能怪呂老闆想歪了,霍雲帆那天晚上在呂記鞋店提到十年前半夜買鞋那件事時,表現得太過急切,況且今天這種情形,呂老闆怎麼會想到好巧不巧,這兩個孩子是被人潮擁擠着才擠到霍雲帆和周曉京面前的,只當是霍雲帆和周曉京怕他有話不說,暗暗查訪到他的老家去,把他的侄女和兒子一股腦兒地都擄了來做人質,誰讓那天霍雲帆先做了鋪墊,說他在浦江幾乎沒有辦不到的事!
周曉京含笑解釋道:“呂老闆,不是這麼回事,這兩個孩子是自己來浦江的......”她本想把剛纔引弟說的話再給呂老闆解釋一遍,可是呂老闆好端端在店裡賣鞋,才找人看了下店,要到對過買包煙抽,想不到防空警報就響了,他一顆心始終吊在喉嚨口,擔心被炸彈炸死,這時才隨人潮擠進防空洞,驚懼未散,看哪裡都不安全,心浮氣躁之下,也不等周曉京把話說完,就急咻咻地說:“先生小姐也太信不過人了!好了,好了,我生意人不惹事,我答應你們再想想十年前那樁事,剛剛我已經想起來了,那人半夜來買鞋的日子是九月初八,因爲第二天是重陽節,我準備了一罈子菊花酒,被那個進來的人不小心一腳踢翻啦!那好,這回我全說了,你們可要放了我兩個孩子!”
防空洞裡雖然人頭攢動,聲音嘈雜,可是與他們捱得近的人,早先聽到呂老闆大聲呵斥霍雲帆和周曉京“劫持”他的孩子,早就起了好奇心,一個個豎起耳朵聽着,這時聽到呂老闆嚷嚷半日,說了些着三不着兩的話,更是感到好奇,他們沒想到在防空洞裡,還能看到一出這樣的熱鬧。
霍雲帆平素就性子穩重,一涉及到案件的事,更是理智有餘,但此時卻不由得心頭冒火,呂老闆怎樣誤會他,他都不會在乎,可是在這水泄不通的防空洞裡,想說句悄悄話都不免被人聽了去,呂老闆此時卻大聲嚷嚷了起來,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聽見,就算聽到的人當中沒有當事者,但是大家把呂老闆的言語行動當作是笑話一傳十,十傳百,難保不會傳到案件當事人的耳朵裡,記得兩年前也是發防空警報的時候,一個小流氓趁着人多想揩一個姑娘的油,結果沒想到那姑娘是堂子裡的,很是潑辣,當場就嚷嚷了出來,把那小流氓連嘲帶貶弄得無地自容,這事在浦江一時傳爲笑談。
霍雲帆心中急躁,便忍不住向呂老闆斷喝一聲:“你胡言亂語些什麼?去問問你的兩個孩子,我們是不是剛剛纔遇到的!”
那個小姑娘引弟十分伶俐,生怕叔叔不明情由之下,得罪了人,那可不大好,更何況剛纔她和堂弟的命都是眼前這位先生救的。
引弟雙手抓着呂老闆地手搖着,柔聲道:“叔叔,這位先生說的沒錯,我跟弟弟是自己到浦江來的,咱們鄉下的房子都被炸壞了,住不得人!”
呂老闆瞧了侄女一眼,半信半疑,心想,不會是引弟受了旁人脅迫,纔不得已這樣說的吧,心裡雖然這樣想,卻也不敢再造次,只得沉默下來,等着警報解除之後,回到鞋店再行計議。
這次雖然有好幾架飛機在浦江的上空耀武揚威了一番,卻沒有扔下炮彈,看起來不過是想要用武力威懾一下而已,所以霍雲帆和周曉京一干人,在防空洞裡沒呆多久,聽到警報解除,也就走出去了。
纔出了防空洞鬆泛一些,可以呼吸一口清新空氣了,霍雲帆便一把抓住呂老闆的胳膊,沉聲道:“你不是說我們劫持你的孩子嗎?咱們去你的鞋店裡,把這件事好好說道說道!”
呂老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帶着霍雲帆和周曉京,並他的兩個孩子,一起回到呂記鞋店。
防空警報雖然解除了,人們都誰都沒了繼續逛街的興致,濱海路上活躍的小商小販如同被一陣颱風卷跑了一樣,一個時辰之前還邁不動步的濱海路,霎時間成了一條空空的街道,呂老闆的店裡也沒了客人,看起來今天都不會有生意了,呂老闆索性上了門板,提前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