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悽酸地,二人交架着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絃。

我倆無限悽酸地交架着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裡,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爲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B?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爲,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爲。”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着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爲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爲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涌,兩相鬥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劍琅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爲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着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着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絝恨,化爲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爲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准你這樣做!我不准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着,“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聽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情慾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捨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崑崙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覆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於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脫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複雜詭異的一種關係,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爲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髮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吁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爲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薑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擡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着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着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着,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裡,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爲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爲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着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悽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臺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爲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妹妹幹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癡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E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爲什麼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於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慾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於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衆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衆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爆笑,於我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城稟告:

“……只願日後……”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爲心聲,說呀!”不遺餘力地催促。

“說呀!”我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