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不知走了多久,林常山才叫住了她。
“阿青,你四年前救的人是不是叫做晏南星?”,他問得相當直接。
楚青挑了挑眉,“晏南星是誰?”
林常山憤然往楚青方向走了兩步,“晏南星!晏回將軍之女!池二少奶奶!你四年前在山腳下救的人!差一點殺了你的人!現在要殺自己夫君,差點害死小硯的人!”
楚青面上不悅,音色緊肅,“阿南倒什麼都和你說”。
林常山與楚青不過一臂的距離,“你和小硯說了是她下的毒,可這其中原因,他還不知是嗎?”
“我勸你和我一樣別多事”,楚青自上次在冰室提過下毒一事之後,再無在池硯面前多說一字,時隔數年,其中的因緣際會她無從得知,可那香囊世間恐怕僅此一個,用毒之人對其用法恰到好處,這人,怕只有一個。
可林常山豈肯這樣結束,他面色沉痛,“我就知她蛇蠍心腸,阿青,小硯不會信我的話,你去告訴他真相”。
“我剛剛說了,我不願多事,更何況,他不知不是更好麼?”
從偶遇獲救那天起,林常山一直都將楚青看成山野中一個尚且年幼的女子而已,在小南瓜的描述中,他對她的幼年時期有了些瞭解,她的冷漠、寡言、冷靜,在他看來,無非是種故作而爲,權當保護自己罷了,他了解,因爲他也曾是從那樣的日子中爬出,而今夜,她如此反問他,讓他覺得,也許她真是一切都明瞭的。
楚青看林常山不說話,便欲往回走,可林常山卻再次擋在她面前,他的聲音躲閃而膽怯,似乎在逃避卻又迫不得已得開口說些什麼。
“阿青,若是我不知,無妨,可我知了,便不能不作爲。”
“那你去說便是了”
“我和晏南星有過節,我說的話小硯不會聽……”
“不說也無妨,他的毒也解了……”
“不行!我不願晏南星再呆在他身邊!”
楚青不願意再這麼和他糾纏下去,與其在這和他爭辯池硯究竟該不該知道他所謂未過門的妻子,曾有過這麼一段過去,還不如回去提醒小南瓜以後在人前的嘴還是閉緊爲妙。
可林常山卻相當執着,他的身子擋在楚青面前,楚青往左,他便往左,楚青往右,他又往右走了兩步。
“你究竟想幹嘛?你說不說都和我無關,我要回去了”
“阿青”,可林常山說完這兩個字,又沉默了。
楚青向左跨出一大步,正準備走,卻聽到林常山相當低沉地說了句話。
“阿青,我是小硯撿回來的,我和你是一樣的。”
周圍並不沉默,不知名的夜鳥飛過上空時仍會低鳴兩聲,打破這本身該寧靜的夜晚。
“那又如何?”,楚青似乎並未受到這句的影響,仍是這麼冰冷地回了一句。
但說出久遠的過去對林常山來說似乎並不輕鬆,得到楚青這般迴應,他又氣又急,胡亂擇言。
“所以,我不能看着小硯這樣過一輩子啊!那個晏南星根本就不配,要不是她當年使計,故意擋那一劍,小硯根本不會娶她,她現在還要取了他的性命!她現在和池虞,就是小硯的大哥,就是在算計,巴不得小硯死了!我就說,明明未踏出家門半步,何來肺疾一說,怕都是綁着小硯的……”
“說夠了嗎?我回去了”,楚青真是受不了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樣子,便要走。
“阿青,你不能這樣,池硯在意你,我看得出來”
聽到這話,楚青收回了欲踏出去的腳,她將手背在身後。
“那又如何?我看他撿你撿的好,你和他…臭味相投”,楚青想了想,這個詞倒很適用於他,“也許,你曾和我經歷過一樣的,但你早已風光無限。怎麼?他過得不好,我就得做些什麼?他的妻子有問題,旁人就得當成性命攸關的事麼?有人算計他,我就得像你一般着急麼?你早已和富貴人家的子弟無二,又怎敢說你和我是相同的?這麼可笑的話,今後還是別說了。”
她說的不快,卻字字珠璣,像一根根釘子扎進林常山的心窩,心中有些深藏的東西被悄然疼醒了。
楚青原以爲自己這麼直白地說完這一番,林常山該是會就此罷休。這青山外的是非怕是比這山上的綠葉還要多,一管起來,豈不是要像雲中鶴那般,常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可林常山卻在自己的身前跪了下來,九尺男兒,就這麼直直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楚青,晏南星必須死”
“你們不是說她肺疾,沒幾年可活了麼?”,想起四年前那張模糊卻秀麗的臉,楚青心中百感交集。
“不!她必須死在我手上!”,林常山擡起頭,咬着牙,眼圈已是一片殷紅。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殺人?”
“我…我……”,林常山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痛苦、憤怒、無奈混雜在一起,顯得面目有些猙獰。
“可晏南星殺了我妹妹啊,她才十歲啊,如果我什麼都不做,我怎麼有臉去黃泉見她?”,林常山雙手抱住頭,哭聲低沉卻隱忍。
往事如煙,本該在這輪迴之間消散,卻因爲小南瓜的如實相告,而爬上了喉頭。
小南瓜劈着柴,林常山拿過斧子,他做這事可比小南瓜來得輕鬆多了。
看他輕鬆的樣子,小南瓜不禁感嘆,“我要是能像你和池硯哥哥武功蓋世就好了,可是,師父都不怎麼教我。”
“你叫上阿青,跟我們回曲州,我就叫你武功”
“別說師父不肯,就算師父允了,師姐也哪都不會去的”
“誒,阿南,阿青爲什麼老這樣啊,神神叨叨的,不會是山裡住久了腦子壞了吧”
“你別說我師姐壞話,我師姐還救了你們的命呢!”
“哎呀,你個南瓜,怎麼變得和你師姐一樣那麼愛生氣……好好好,不說,不說,那你得告訴我,阿青爲什麼都不肯離開這青山半步?”
“唉”,小南瓜長嘆一口氣,“這要從四年前說起”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春風和沐的早晨,楚青和小南瓜隨着雲中鶴出行,駕着馬車準備去鄰國拜見一位世外高人,可剛到了台州,便見着一女子,身着百花薄紗裙,在幾個粗鄙的氓人手裡,悲慼地喊着救命。小南瓜透過馬車的小窗,看着那女子呼天搶地地呼救,忍不住開口,要雲中鶴救她。
待那女子上了馬車後,尚未到舞勺之年的楚青見這人身體細長,膚如豆乳,她將她面上的污泥與穢物擦去後,不禁在心中感嘆,這人生得真是好看,當年濰城尋歡樓第一美人也比不得呀。
彼時,楚青面上的胎斑纔剛剛褪去,仍有一些淡紅的痕跡隱約可見,可比起過去只能用長髮遮面已然好了許多。眼下這人可稱得上是她出生至今見過的最美的人了,蛾眉皓齒,傾國傾城,也不過如此了吧。
女子一身酒氣,還未開口,惡臭味便撲鼻而來,小南瓜不禁拿手捂住了鼻子,倒是楚青仍是一臉關切。
“你還好嗎?”
“啊……多謝你們出手相助”,女子掙扎地想要爬起,卻因爲醉意,無力地又躺下,嘴角一抹淡笑,兩眼迷離的波光看得連楚青都覺得有些面臊。
“你躺着吧,別動了”,小南瓜年紀小小,卻也對這種有違倫常,大白天裡醉言醉語的女人沒有好感,若不是先前那般的境況,他纔不會援手相救呢。
女子也沒有多說,躺在馬車內,緋紅色的衣裳散在身邊,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芍藥,在楚青的心裡熊熊地燃燒起來。
雲中鶴沒有停下趕路的步伐,繼續往燕地以南的衛國而去。
不知是否是小南瓜和楚青的年紀太小,女子並不願與他們多說話,倒是常常從馬車探出身去,與雲中鶴閒談一番,楚青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只是那時不時傳來的泉兒叮咚般的笑聲,讓她莫名的煩躁。
入了夜,那女子才從外頭戀戀不捨地回到車中,小南瓜已早早睡去,楚青拿着醫書,雖然識得的字沒有多少,但尋常人家的姑娘從不允許舞文弄墨,她急迫地想要在她面前表現出一絲絲特別。
那女人果然開了口,“看得懂麼?”
楚青有些驕傲地點點頭,雖然雲中鶴留她的主因是爲了有個活物試毒,可倒也不介意楚青學得個一點半點的醫術,誰料,這一來二去,她竟比小南瓜要成器得多。
“《範子計然》雲∶杜若,生南郡漢中。又云∶秦蘅,出於隴西天水。沈括《補筆談》雲:杜若,即今之高良薑。後人不識,又別出高良薑條……”
楚青看她猶如柔荑的手握着書卷,朱丹般的口一張一合,醫書上生澀且枯燥的字詞就如詩歌一般涓涓流出,像一道甘泉流淌遍她的全身。
本來還以爲能在她的面前顯示出一點點與衆不同的樣子,可她竟然連這古老晦澀的文字都不在話下,楚青悄悄地低下頭,臉上的兩朵紅暈消散不去。
她放下書,嘴角上揚,聲音輕佻而清脆,“你很厲害啊,叫什麼名字呢?”
楚青的聲音很低,帶着一股羞澀和興奮,“楚青”
“真好聽”,她說完,便靠在門邊,望着天邊,繁星點點。
楚青不想就這麼和這美人就結束了對話,急急問道,“那你呢?”
那人想了想,目含桃花,轉了一圈,淺淺地笑了,“我啊,我叫……杜若吧”
杜若,淡紫色,常生於溫暖溼潤的地方,花期極短。藥用可以理氣治痛、明目,溫中。楚青自擁有姓名以來,第一次豔羨起旁人。
杜若倚靠着門框,怔怔望着遠處,不知怎的,突然哼起了歌謠,那聲如瀰漫在山間的濃霧,迷迷濛濛,在楚青那一夜的夢中瀰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