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楚青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是大亮,自己竟睡在自己的牀榻上。她掙扎着下了榻,扶着牆,一隻腳跳到了前院中。

不見小南瓜的蹤跡,池硯一人扶着石磨,繞着圈子,慢慢移動着,他邁出的步子很小,動作也很慢,看來那日行動恢復自如,還真是天不願收了他們。

見着楚青,他將石磨上的手放在輪椅上,一點點推到她面前。

“以後不要隨意碰我。”,她刻意不提抱字,小南瓜笨手笨腳,又矮自己一頭,若是他,自己不可能不醒。

“阿南今日起得早,又不敢動你,看我在院中,便喚我幫忙”,清晨,突然覺得雙腿有力,腳下生風,竟像恢復了一般,正想去給楚青瞧瞧,偏生碰到躡手躡腳的阿南。

“總之以後不要碰我”,楚青顫巍巍的轉個身,只有一隻腳站立着,行動着實有些不便。誰料,肩膀被他按住,她順勢便坐在了輪椅上。

“你能以血給我做藥引,這區區一抱,你又何必介懷?”,他的聲音響在身後,聽起來並無多少感激。

楚青轉身看他,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許是在院中走了多時,他的兩鬢有細細密密的溼汗,她低下了頭。

池硯常想起她那一霎的眼神,疲憊、哀傷、夾雜一絲無可奈何的悲涼,似乎想起了什麼,她難掩一貫冷淡的外表,那一刻,池硯才覺得,眼前這倔強、纖弱、看似無情的女子,尚且十七,有血有肉。

“我此後不再去冰室了”,裙下的傷口看不到,可她行走吃力的樣子,想必去冰室的路還是不走爲妙。

楚青答得很快,“不可能”。

“你在醫堂中爲我施針是一樣的”

“呵,沒了那冰榻,怕是你挨不過我三針”,楚青語氣諷刺,卻是發自肺腑。

“無妨”,他語氣堅決,似不容楚青辯駁。

“你……”楚青見他不將自己的警告當真,又想說點什麼,卻被池硯搶了先。

“我也不會再喝你的血做引子的藥”,他聲音裡有了慍意,“楚青,今後不許這樣救人”。

池硯趴趟在醫堂的醫榻上,看着楚青跳着腳,熟練地拉開各個藥櫃,她搗着藥,力氣倒是挺大的。

“你何時開始學醫的?”,搗藥的過程甚是無趣,池硯見狀便與她聊天。

“七歲”

“藥字如何書寫?”,池硯突然這麼一問,殺了個楚青措手不及。

她思忖片刻,“……忘了”,然後又在石臼中速速錘着,一會兒,她將石臼中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塞進池硯的口中。

池硯鬱悶,可口中之物,味甜汁多,隨着吞嚥,一股清涼流入腹中,很舒服。

“我現在開始施診,和在冰室不同,若你受不住,告訴我”,楚青點了燈,將針袋一攤,取出一根,在火上烤着。

第一針,似是數萬只小蟲撕咬背部的皮膚,數不清的觸角在皮肉之間穿梭,又癢又疼。

第二針,痛楚從腳部直達天頂,身體中像是植了根弦,隨着楚青將針刺深,猶如弦被撥動,五臟六腑都要翻了過來。

第三針,池硯握着的拳頭微微顫抖,他已經用盡全力控制,可發抖不因痛苦,只是寒冷。那冷感自心尖蔓延開來,彷彿血液凝成了塊,人的心何以承受這樣的天寒地凍,他的拳頭漸漸鬆開,撐不住了……

“你不是不能死麼?”,楚青的聲音似炸雷,將本要沉沉睡去的池硯驚出一身汗。

“冰榻雖有麻痹震痛的療效,卻也同時麻痹了你的血和經脈,才使得你治療多日,恢復得卻不甚理想。若這七針,你忍得了,不出一月,你便能恢復大半”

是啊,他不是不能死麼?池硯記起他十七歲那年。

自濰城歸來已有兩年,南星雖身體沒什麼大礙,但自那日之後,她再不像過去那般生動活潑,常常一人立於花圃,望着遠處,眼中似是蓋了一片霧靄,聽到他的步子聲,柔柔地轉身,“硯哥哥,你來了”。

那日之事,他只告訴了父親和大娘,父親勃然大怒,晏南星是大娘孃家的姑娘,是曲州驍勇善戰的護城將軍晏回的閨女。若失了晏回,池家的大業怕是將成爲泡影,池天允帶着兒子負荊請罪,若不是晏南星以身相護,怕是自己早就死在晏回的刀下。

兩人便這麼訂了親,這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兩小傢伙自小一塊長大,結爲連理是遲早的事,何況怎麼看,他們都似天造地設。

可池硯不願意。

他將南星當做妹妹,就算那麼一瞬萌生了男女之情,也因池天允將這當做手段而灰飛煙滅。

南星不懂箇中緣由,她的心意不加掩飾,這兩年來,自己便只能常躲着她。

若不是大娘的囑託,自己定不會帶她去濰城。

若不是去了濰城,南星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若不是……

這世間即便雲中鶴這樣的神醫,也造不出半顆後悔藥。

直到一年後,他、常山攜南星出遊台州,卻遇歹人,南星爲了保全他,胸口生生捱了一刀,險些喪命,他才動了情,鬆了口,允下了這門婚事。

又是一年,池家上下張燈結綵,再過兩日,便是二少大喜的日子,池二少玉樹臨風,晏小姐乃曲州第一美人,兩人青梅竹馬、情深意重,這郎才女貌眼看着就要成她美救英雄後的另一段佳話。

然這新娘子卻在當夜離家出走,直到三個月後,帶着一身的傷病歸來。

她抱着他,“硯哥哥,賊人將南星擄走,我拼了命才跑回來”。

世事變幻莫測,彼時池天允已在燕地紮根,晏回倒失了勢,兩家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

池天允對晏南星突然消失心懷不滿,這簡直當着整個江湖拂了自己的面子,現下這身子骨又一副隨時斃命的樣子,這樁婚事便這麼放下了。

晏回看着病痛纏身的女兒心痛不已,無奈虎落平陽被犬欺,晏南星又鐵了心要跟在池硯身邊,自己只能作罷。

令他還算寬慰,池硯不似他那狡詐的父親,他在晏回面前立誓,雖尚未成婚,但他定會對晏南星關懷備至,倘若哪日斷然背棄,定當五雷轟頂。

他遵守了對她的承諾,除卻不得以,幾乎不離開家。在家中時,也常常待在南星身邊,爲她吟詩,爲她譜曲,餐餐經他手,夜夜伴枕眠。

晏回不苦苦追究女兒有實無名還有一因,便是晏南星此次歸來,患上了這肺疾。

每日咳個不停,走到哪她密密麻麻的咳嗽聲就傳到哪。看了不下百個大夫,卻無一人有計可施。池天允雖惺惺作態,可池硯卻是個好孩子,幾年前那件事……若是南星哪日撒手而去,池硯揹着個早年喪妻的名頭,可不好過下去。

也怪這丫頭不爭氣!

原本是面目秀麗、家世顯赫的嬌小姐,現如今卻成爲抱着手爐纔可過活的深閨婦人。夫人和堂姐找她長談了好幾回,勸她多去寺中祈福,或去佛堂誦經,求的菩薩保佑,這病怕是也會好得快一些。她一併拒絕,總是抱着一個手爐,坐在池家的花圃中,也不知究竟在做些什麼。到後來,連晏回這個親爹爹都不再過問起她。

若不是兩家的因緣際會,怕是她和自己也確實是一樁佳話。

池硯並非不心痛,兒時南星正如其名,似天邊最亮的那一顆星,走到哪都吸引旁人的眼光。私塾中的少年羨慕池硯家境殷實之外,更眼紅這美人相伴。而如今,他回到自己宅子中,只能在花圃中找到她,原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現如今卻如癡呆廢人,除卻那一聲聲“硯哥哥”,再無半句閒話。

若說十五年華的他仍是少年,尚未明白貞節對於少女的含義,雖這件事被兩家保密的很好,卻仍是池硯心中的傷口。這十年,南星日益破敗的身體和神情淡漠的眼神,都像無聲的稱砣壓在他的心上。他已然不是那個莽撞的少年,他氣度非凡、運籌帷幄、一手流光劍使得池天允也不再小覷他,卻越發覺得歉疚十年前那事,及南星這二十多年的陪伴與情誼。

人人勸他早已仁至義盡,他如今的身份需要更美麗、更有才情、更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配站在他身邊,配得上一聲“二少奶奶”,而不是常年居於花圃中的半老徐娘。

池硯卻似是鐵了心,不顧池天允的顏面,上一次的江湖大典,他竟將南星帶在身旁,引得全場譁然。

晏南星雖然一臉病容,但大家閨秀的氣度仍在,坐在池硯一側,面對周圍的竊竊私語倒也能面不改色,叫的好些所謂的英雄豪傑一陣臉紅。

人都是都是愚昧、易變和衝動的,先前的流言蜚語一掃,竟紛紛送上祝福,池硯一一笑納。

自那日,池硯愛妻的美名便傳開了。他記得,她嫵媚一笑,梨渦輕陷,“硯哥哥,你待我真是好”。

南星,你曾說,池硯你爲何丟下我,你此生不準離開我!

南星,我此生都不會離開你,無關五雷轟頂的誓言,你於我,是歉疚,是擔當,是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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