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這些都過去了……莫微,若你想走,便走吧。”老夫人關上窗,轉身之時還是沒忍住淚,如斷線珍珠。
寒意直侵四肢百骸,昏昏沉沉,殘月的呼聲忽遠忽近。他沉寂了似的,時間就停止在這一瞬,耳邊沒有了任何聲音,眼前一切泯滅。
‘三魔’遇害的消息傳遍江湖,千機樓這萬魔之首的地位將由疏影閣取代。由於多年前以明月樓爲首的名門正派剷除了疏影閣,許多自詡正義人士投拜在明月樓門下,欲再除禍患。
這時,又傳來消息,千機樓與絕情谷結盟,討伐疏影閣,誅殺魔頭,爲門下弟子報仇。
這同時被正邪兩派喊打喊殺的戲碼,還真是空前絕後,聞所未聞。茶樓酒館一時客滿爲患,人人都對這女魔頭口誅筆伐,說書先生更是不分黑白,罵得酣暢淋漓。
三清不得已在暮雲寨外設下重重機關,暗裡打聽徒弟的下落。
明月樓的門檻快被踏破,往日鮮少露面的閒散樓主近日也忙得抽不開身,他不敢聲張,世人口中的惡徒……正滿面笑意聽着他們口中的批判之詞。
說來奇怪,江湖人只知疏影閣主是個女子,其餘一概不知。因其性情殘忍,有人繪出魔頭畫像。
白衍之聽着幾位遠道而來的劍客慷慨陳詞,接過他們手裡的畫像一看,沒忍住笑了一聲。
一劍客見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問道:“樓主因何發笑?”
“這畫像你們從何得來,莫非有人見過那女魔頭?”白衍之將畫像遞給身側新收入門下的清瘦小徒弟。
“若是見過,只怕我等已命喪女魔頭手下。”那劍客左右看了幾眼,道:“聽說女魔頭總戴面具出現,江湖流傳女魔頭相貌醜陋。”
“本座懂了,你們因空穴來風的傳言,就要誅殺疏影閣主,對吧?”
此言一出,幾個劍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樓主,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女魔頭虐殺‘三魔’,此女不除,恐成禍患!”
白衍之橫眉冷眼,“往日裡,提起‘三魔’,你們聞風喪膽。如今疏影閣主殺了‘三魔’,你們不知感激。本座且問問你們,疏影閣到底是做了些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樓主!當初是明月樓洗白的疏影閣,疏影閣是做些什麼的,難道樓主忘了嗎!”一個劍客突然理直氣壯起來:“買兇殺人,屠人全家!樓主爲何縱容這樣的魔頭!”
洛韶容都想笑了,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過去多久了?這江湖中,哪門哪派手上不沾人命,偏只她疏影閣該死?
白衍之冷冷笑道:“一口一個魔頭,你們這羣狗亂吠的模樣,真讓人噁心。”
“你!我等敬你,認爲你有本事,這女魔頭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閉嘴!”白衍之怒道:“滅疏影,奪血靈,只怕這纔是你們的目的吧!”
“好啊!既然樓主願做好人,我等另尋他處。”
白衍之朝着一邊的弟子道:“愣着作甚,送客!”
那幾人也是少年意氣,哪能等着被人送出去,各自起身,行了禮拂袖而去。
洛韶容終於綻出一抹笑,將畫像輕輕擺在桌上,白衍之見她還笑得出來,無奈道:“徒兒,去給爲師做飯去。”
“得嘞。”洛韶容笑道:“多加香菜少放辣。”
白衍之召回徒弟們,這幾人風塵僕僕,滿面滄桑。才聽說師父今早又收了個徒弟,而且,師父走哪兒都帶着他!這區別對待,幾人不約而同心裡一陣惆悵。恰巧何瀟來尋白衍之,幾個人圍着他笑道:“師叔,聽說師父又收了個徒弟?”
什麼徒弟,那是你們師姨!何瀟點點頭,笑道:“既然回來了,歇歇去。”
大師兄祝冉感受到師弟們戳他腰背,跟在何瀟身側,厚着臉皮問道:“師叔,六師弟現在何處?”
“膳房。”何瀟頓足,轉眼看着他,“你問這作甚?”
“嘿嘿,高興,高興,師叔慢走!”祝冉心裡狠狠呸了一聲,有道是君子遠庖廚,他倒是要去看看,這師弟在搞什麼名堂。
幾個師兄弟年歲相仿,是白衍之遊山玩水時遇見的,他們一聽說這白衣公子是明月樓的樓主,狗皮膏藥似的纏着他,白衍之這才勉強將其收在門下。
入門半年,卻都是師叔在料理門中事,這所謂的師父,常年見不到人影,這次居然破天荒主動收了徒弟!一行人鬼鬼祟祟溜去膳房,在籬笆外蹲了一排,一邊往裡瞧一邊小聲議論。
瘦小的人穿着長出一截的棉袍,領口袖口有圈細小的絨毛。他攏起一截衣袖,在水缸裡抓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又轉身進了膳房。
幾人在風中凌亂,他們單薄的棉袍似乎一瞬間就不那麼保暖了。祝冉撇嘴道:“同樣是徒弟,這!這!這!”
寧胥羨慕道:“師兄,師兄,他手裡拿的是魚。”
“魚?對對對,是魚!”他們在明月樓過着苦行僧般的日子,飯菜裡難見葷腥,都快忘記魚是個什麼滋味兒了。
洛韶容早就聽見外頭幾人的聲音,實在想不通他們爲何見到一條魚這麼激動,將魚一刀拍死後,她眼睛一轉,莫非是師兄太摳門?越想越覺得是。
她走到門邊,那幾個偷瞄的人連忙蹲下身。洛韶容笑道:“師兄?”
偷聽不成反被抓個正着,幾人羞愧不已,紅着面一個個進到院裡,祝冉解釋道:“哎呀,我們方纔追着一隻山雞,咦?怎麼不見了?”
“師兄,或許跑去別處了,走,再找找去。”
“對,找找去。”
說着,幾人轉身,背後傳來戲謔的笑聲,他們逃似的走了。
白衍之許久沒吃到合口味的飯菜,大快朵頤,還不忘招呼何瀟吃。洛韶容起身盛碗飯的功夫,桌上的菜少了一半。
“你們……多久沒吃過飯了?”洛韶容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揣到懷裡,纔剛坐下,舉起筷子愣了愣,三碟小菜一盆湯,什麼都沒剩下。她來暫避風頭,怎麼跟逃荒似的。
何瀟由衷感慨:“上次吃到這些,還是在師妹成親之日。想來,已有三月餘了。”
白衍之優雅的擦嘴,附和道:“師妹既然來此,可要多住些日子。”
默默扒飯的洛韶容擡起頭,淡淡笑道:“早就聽聞明月樓弟子兩袖清風,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原來,白衍之說他窮困潦倒,不是玩笑話。
“師妹有所不知。”何瀟嘆道:“從前也並非像這樣窮得揭不開鍋,怪只怪那賊子,處處欠下賭債,僞造賬目,纔有如今這局面。”
戳到痛處,白衍之也眉頭一皺:“容兒,明月樓再這麼入不敷出,只怕撐不到一年,就要四分五裂了。”
“師兄出身商賈之家,還愁沒出路?”洛韶容放下碗筷,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一本正經道:“險些忘了,師兄棄商從武,是因爲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容兒怎能——”不過,她說的也是實話,白衍之沒有經商的頭腦。“咳,‘癡影’一事,可有線索?”
“並無。”洛韶容斂了眉眼,輕笑:“師兄,幫我。”
何瀟大概猜到,這明月樓的爛攤子,又要落到他頭上了。
當晚,明月樓便傳出消息,樓主被魔頭所傷,門下弟子願與各派同誅魔頭。
——
“師祖,密信。”
三清接過一看,鬆口氣,道:“讓姑娘們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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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聽說有了容兒的消息,急着往三清屋裡來,風竹雙手舉劍,擡過頭頂,跪在屋前。老夫人道:“犯什麼錯了?”
風竹怯怯道:“沒照顧好小姐,是屬下失職。”
“罷了,下去吧。”老夫人搖搖頭,推門進去,坐在案前配藥的三清擡頭看一眼,繼續忙活。
“聽說有容兒的消息了?”
“容兒大了,竟也會做戲給我們看了。”三清伸手在瓶口扇了扇,滿意笑道:“眼下,也只能做戲。”
老夫人聽得雲裡霧裡,見桌上兩張未燒燬的信紙,撿起看了,心裡一驚:“‘癡影’,十幾年前,東宮……”
“師父曾勸誡我們,不可外嫁。如今看來,這些禍患,都是因師姐外嫁而起。”三清說完,老夫人就道:“怎麼說,她也是爲了疏影閣。”
三清忽然看向她,眼底壓抑着怒氣:“若是爲了疏影閣,嫁給誰不行,非得是將軍?小五,她的孩子,是你拉扯大的,可你的孩子呢?我就不信,這麼多年,你一點也不恨她!”她站起身,“明月樓能洗白疏影閣,是因爲白衍之是我的徒弟,哪點因爲她三絕?心高氣傲的癡情種,笑話!”
老夫人點頭,“是,她是做的不對,可這些事已經發生了。”
這些年的委屈像決堤之水,一發不可收拾。三清在懷裡拿出條墜子,噹啷一聲摔碎在地,“師父孑然一身,不信人間有白頭。三絕離經叛道,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這就是她的報應。我也曾愛慕一人,可我不會像三絕那麼傻。”
“三清,這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哦,也對。”三清冷冷笑道:“他莫璃是高高在上的將軍,你們都說三絕配了個良婿!杜郎不一樣,只能揹負惡名,做一個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樓主!你別忘了,杜郎的臉,是怎麼毀的!”
老夫人一聽,也是心如刀絞,“杜昀是爲了救我們中毒毀容,這份恩情,我沒齒難忘。我當時勸過他……”
“勸他入暮雲寨,勸他爲一個女人而忘恩負義,拋棄同甘共苦的兄弟。嘖,你真偉大。”墜子碎成幾片,三清將它踩在腳底,碾了碾,“那麼,偉大的小五,你就睜大眼好好看看,我們,會被三絕害得多慘。”
她討厭那個女人,討厭那目中無人的清高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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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不知是怎麼走回自己的房間,風竹將炭火燒得很旺,悶得她心裡難受。三清所言,不無道理。她也悔恨,爲何會答應將孩子交換。
莫微不明不白的活着,洛韶容不人不鬼的活着。若是沒有交換,容兒應是個大家閨秀,無憂無慮。他的孩子,也應該是個恣意瀟灑的少年郎,匡扶正義,行走江湖。
亂了,全亂了。
三清氣急,掀翻一桌瓶瓶罐罐,噹啷啷一陣響。銅鏡裡的人發中見白,眼角也爬上了細紋。終是有人老珠黃的一天,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人生苦短,應及時行樂。
杜昀未娶,三清未嫁,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
莫微醒來後也不說話,殘月在一旁服侍他,活像個木偶。修離拿了幾樣菜過來,露出笑面:“姐夫,殘月,吃點東西吧。”
看得殘月都想說一聲,不愧是姐弟,天塌下來也是一派笑意。他扶着莫微坐到桌前,將筷子遞到他手裡。
莫微就握着筷子,眼也不眨,手也不動。修離笑得很溫柔,又拿出一雙筷子,“殘月,你坐下吃,我來喂姐夫。”
“使不得。”餵飯這種事怎麼能讓他做呢?怎麼說,洛雲川是夫人的表弟,也算是他的半個主子。殘月笑道:“公子坐,我來喂。”
修離有些不放心,但還是點點頭,坐下端起碗。
殘月看看少爺,夾起一筷子青菜,用碗託着送到他嘴邊,道:“來,張嘴。”
莫微居然出乎意料的配合,吃了一口,嚼幾下,艱難嚥下去,皺眉道:“鹹。”
“嗯?”修離也吃了一口,道:“我吃着不鹹不淡,姐夫是不是吃不慣。”
殘月搖搖頭,拿一塊點心餵給莫微,他嚥下去後,還是說:“鹹。”
“咳,公子,我們先吃。”
殘月自己端起碗吃時,莫微眨着溼漉漉眼睛看向他……的碗:“哥哥,我要吃這個。”
“噗!”殘月險些被口水嗆死。
“咳。”修離險些被青菜噎死。
兩人先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然後嘴角抽搐,最後肩膀抖動,嗯……憋笑真的很辛苦。
殘月僵着臉道:“少……你多大啦。”
莫微一根根掰指頭,對他道:“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