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竹心裡一慟,自己是頭次聽到這個名字。
嬸孃見四下無人,將那盞燈取下,蓓蕾抽開素練囊,瓊葩薰出白龍香,確實繪得極好。風竹走到她身邊,迫切道:“您知道這花?”
“你這可算是問對人了。”嬸孃苦笑道:“想來,蘇家可也出過一位妃子。”
風竹聽她緩緩道來一段往事,垂眸瞧着三變賽玉,似乎見到了那花燈綴滿城的盛景。皇后喜牡丹,尤喜三變賽玉。寵冠六宮的蘇媚兒,便特地爲皇后制了一盞花燈,繪的,自然是這三變賽玉了。皇后對這盞燈愛不釋手,特賞三株白牡丹給蘇媚兒,因此,這三變賽玉飛入尋常百姓家,不再爲皇宮獨有。
可後來,蘇媚兒出了事後,皇后便剷除了皇宮裡所有的三變賽玉,以此受罰的宮女太監不可數計。皇后仗着家族權勢,處處制約皇帝,皇帝不喜皇后,卻也不敢廢了她。
人人皆知,觸了皇后的黴頭,輕則抄家,重則滿門抄斬。蘇媚兒身困牢籠,自然不知城裡發生的事,也不知蘇家人被皇后秘密賜下鴆酒,一夕之間,蘇氏嫡系無論老小,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當然,危急關頭,也跑了些外戚的人。他們知曉,一旦身份暴露,那就是死到臨頭。於是,這些人隱姓埋名,有的流落江湖,有的去了異地他鄉。大概,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進京城。或許,偶爾也會夢迴故地,三更淚溼枕巾。或許,城裡月與燈依舊,只是不見舊時人,空餘一腔熱淚,沾溼襟袖。
“蘇先生……去找過你的。”嬸孃將風竹摟到懷裡,像是透過她看着另一個人,風竹心裡五味雜陳。她掙脫開,將花燈摔在地上,火苗躥了出來,映得風竹眼裡異常明亮。
她開口,聲音一直在發抖:“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暮蘭姐姐說,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好,不知道未必不好,遺憾,真的好過淚流滿面。”
天漸暖了,風竹又回到後山,每日挑水,不同的是,有暮蘭相伴左右。洛韶容教她內功心法,暮蘭則教她御鞭之術。
從春風撫山花,至秋霜染紅葉。風竹的力氣漸漸大了,原先一日挑滿三缸,現下半日即可。
“風竹,不是讓你串流蘇,怎的還沒送去。”
風竹一愣,擡頭見一抹月白人影立在籬笆外,她揚聲道:“暮蘭姐姐,快好了,日落前一定送去!”
暮蘭抱劍而至,看她手裡的絲線所剩不多,便道:“小姐將笄,夫人可等着這些流蘇替小姐裁製禮服,你且用些心思。”
“對了,暮蘭姐姐,既然這關係到小姐的禮服,爲何讓我串這流蘇?”風竹手上速度不減。
“這自然是夫人要求的。”暮蘭拈起一串,果然是精美無比,“上元節時,你制的那盞燈雖然燒燬,可見過的嬸孃們卻自愧不如,可還記得教你制燈的高大娘?”
風竹手一頓,點點頭,“是她告訴我,我的身世。”只可惜,高大娘病逝了。
暮蘭淡淡笑了,“高大娘教你的技巧,與教別人的不同。你可發現了?”
“嗯,高嬸說,我年紀小,眼尖手快,腦子靈活,所以,教我的要難些。”
“你心裡可不這麼想,對吧。”暮蘭見她無動於衷,坐到她身旁,壓住她纏線的手,“若沒有夫人授意,高大娘怕是會將這些秘聞帶進棺材。當然,我與你說這些,也是夫人授意的,小姐並不知情,你知道該怎麼做。”
風竹強裝鎮定,“高大娘說,蘇家受此劫難,不只是因爲蘇媚兒……”
話未說完,手上一輕,暮蘭將流蘇放回原處,“你不用告訴我,這事,除了高大娘和夫人,就只有你知道,旁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要告訴。”
可這寨裡,什麼事能瞞過洛韶容呢?
風竹心裡明白,洛韶容對她嚴苛,教她習武,與夫人一樣,是想讓她有朝一日爲蘇家正名。
——
“京城人人皆知,玉王愛燈如癡。這麼多年了,玉王應該是在等送這盞燈的人吧?”
褚緋玉也不答話,一個勁兒瞄着青塵,青塵終於忍不住,道:“師姨,我去外面守着。”
風竹噙着淺淺的笑,止住她:“不必了,這事與你師父也有一點干係,你聽着吧。”
青塵也就沒再動,冷冷的盯着褚緋玉。
“母妃當年,並非病逝,而是……被皇后賜死的。”褚緋玉似乎在忍着極大的悲傷,雙手攥拳,青筋暴起:“是因爲……”
—
集市依然擁擠,紛紛攘攘間,只能聽清攤販高出一截的吆喝聲。
雖隔牆院,梅香依舊馥郁,冷香習習,掩過了原本的香火氣。戴斗笠的女子停住腳步,香客紛紜,多數聲音是在誇讚這紅牆後的白梅。
進了一道門,有幾個小尼姑前來領路,領她燒完香後,便提議可去後院賞梅。女子淡聲拒絕了,她定定看着小尼姑,眸底冰冷如雪,“我要見住持。”
幾個小尼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往常從來沒有人像這位施主這般無禮,不等她們再說什麼,女子藏在斗篷下的手往外露出半分,寒光乍現。
她們哪見過這場面,生怕惹事,連連作揖請她跟上。
禪房裡梅香更洌,還雜着一縷幽幽茶香。小火爐邊,跪坐着一個老尼姑,她只在有人進門時愣了愣,而後繼續用小匙攪拌着銅盆裡的茶。
門輕輕闔上,老尼姑笑意不減,也不看她,對她的到來絲毫不意外。
女子見案上擺着兩套茶具,眉頭一蹙:“你知道我今天會來?”
老尼姑聞言,將小匙擱在一邊的小碗裡,又用抹布包住爐上的銅盆邊兒,緩緩端起,行至案邊,笑道:“請施主搭把手。”
案上有一隻紫砂茶壺,女子上前,拈起茶壺蓋,老尼姑笑着倒滿一壺,她才蓋上蓋,看着老尼姑將銅盆又放回爐上,女子淡淡道:“回答我。”
老尼姑朝她作了揖,“貧尼每日都會擺這兩套茶具,爲的,就是等你。”
女子一愣,“等我?”
“正是。”老尼姑挽袖替她斟滿一碗茶,茶煙嫋嫋散開,似雲似霧,濃得看不清對方的臉。
“阿蓮,你還俗那日,貧尼就知道,你還會回來。所以,每日煮了你愛的君山銀針。”老尼姑擡手,“嚐嚐?”
阿蓮端起碗吹了吹,只喝一小口,甘冽醇香,她面容微軟,只一瞬又恢復清冷,她放下茶碗,“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
“原來你還沒有放下。”老尼姑的眼裡有了幾分不尋常的神色,被她這麼一盯,阿蓮當即一揮手,錯眼之間,一把匕首橫在老尼姑面前。
“你究竟要守着這秘密到什麼時候,你以爲你不說,你就可以安然無事?多少年了,阿姐依然下落不明,你心安理得活了這麼多年,難道就能忘了那夜?”阿蓮眼神一凜,“鄧家被滅門,到底是因爲什麼?”
“鄧尚書意圖謀害太子,罪誅九族……”
脖頸一涼,匕首猛的貼近,已見了紅,“好一個謀害太子之罪,光憑皇后一面之詞,大理寺就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你若誠心拜佛,就儘早說明真相,不然,就算你下了地獄,鄧家百餘人也不會放過你。”
“你不過是鄧家養的一條狗,有什麼資格去查這件事。”她聽完眼裡暈出薄怒,老尼姑覺得頸上一痛,但她還是滿臉笑意,“你以爲,你殺了貧尼,還能走出這尼姑庵嗎?”
阿蓮氣得發抖,一串血珠蜿蜒而下,如一條小蛇,“就算我是鄧家養的狗,也比你這白眼狼好千倍萬倍,你心裡有鬼,拜佛又有什麼用。”
老尼姑吃痛,她背抵在牆上,退無可退。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她臉上雪白。阿蓮是爲查證而來,並不是想真要了她的命。況且,阿蓮的命,也是她救的。
看她臉色不好,阿蓮收回了手,“鄧公待我們不薄,老夫人也從未我把我們當奴才看待,承蒙他們厚愛,雖然是下人,卻從來沒人敢看不起我們。在鄧府這些年,我才體會到做人的尊嚴。”
老尼姑捂着脖子,嘆了口氣,“他們確實不該死。”
“……小姐可是吃你的奶長大的,若沒有死,現在應該是個如花似玉的婷婷少女吧。”阿蓮說着,又舉起匕首,“你懦弱,你沒用,那你告訴我,我爲他們報仇!”
“沒用的……”不知何時,老尼姑眼裡蒙了層水霧,“就算你知道了,也報不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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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糖葫蘆!”風竹喜滋滋掏出兩枚銅板,對小販道:“來兩串。”
小販笑比蜜甜,接過銅板,取下兩串給她。風竹拿着一串先咬了一口,甜意直浸心底,她舉起另一串給青塵,青塵不接,自顧往前走,“我不喜甜食。”
“嘿……”風竹哼了一聲,你不樂意吃,我還不樂意給呢!
兩人溜達回將軍府,遠遠就聽見吵鬧聲,風竹喜歡看熱鬧,頓時覺得嘴裡的糖葫蘆不香了,走近一瞧……
“咦,這不是三小姐和那什麼……程子瑜嗎?”
青塵冷冷道:“是。”
只見下人圍了一圈,又不敢上前拉她們,微微靠近一點,程子瑜就聲嘶力竭的喊:“滾遠些!刀劍無眼,傷到了概不負責!”
連莫雨鶴也像是發了瘋似的喊:“你卑鄙無恥!鬆開我的頭髮!”
風竹拽過一個丫鬟,問怎麼回事。那丫鬟道:“是程小姐想要出府,奴婢們未得到大小姐或公子的指示,是不可隨意讓她出去的。好心勸她幾句,她卻對奴婢們又是掌摑又是羞辱。三小姐聽見動靜過來看看,她們沒說幾句就打起來了。”
“怎麼不去找姑爺?”風竹見那兩人扭打成一團,程子瑜拽着莫雨鶴的頭髮,莫雨鶴揪着程子瑜的臉,抓出幾道血痕,真可謂是戰況激烈。
“……奴婢方纔去尋過,聽說靜寧公主身體有恙,他們都去了東院。”丫鬟還未說完,青塵飛身過去,在莫雨鶴驚惶的眼神中一手刀落在程子瑜後頸上。
撕扯頭皮的力道消失,莫雨鶴往後退了幾步,一邊揉頭,一邊喊痛。她看到青塵,大喜過望,“青塵,你回來了!”
青塵點點頭,蹲下身扶着程子瑜的肩晃了晃,她也是簪搖發落,顯然沒在莫雨鶴手裡討到好處。
“三小姐,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這時,風竹也走過來,朝她行了禮,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三小姐有長進啊。”
“啊……”莫雨鶴有些羞愧,“既然你們有事,那就忙去吧。”
風竹青塵相視一笑,轉身便走,忽又聽到身後一聲呵斥:“看什麼看,還不把這沒教養的丫頭擡回西院!”
一衆丫鬟連連稱是。
風竹笑着咬一口糖葫蘆,瞧青塵繃不住露出一抹可疑的笑意,她也笑了,揶揄道:“這三小姐可是你教出來的,怎的出了事還是隻會撕別人的臉,這可不像是君子之風啊。”
“君子使劍,小人耍‘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亦不爲過。”青塵瞥一眼她手裡的糖葫蘆,突然有點想嘗試一下是什麼滋味,“給我一串。”
風竹瞪大眼,“你不是說不喜甜食嗎?”
“現在喜了。”青塵死皮賴臉的伸出手,這倒是百年難得一見,風竹氣笑了,給她一串,“小心甜死你!”
青塵拿着糖葫蘆看了許久,才放進嘴裡,一陣致命的齁甜之後,山楂酸得她牙齒疼。她皺着臉,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臉享受的風竹,這東西……真的是給人吃的嗎?
風竹吃完一串,又看着青塵手裡只咬一顆的糖葫蘆,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又甜又酸,不好吃。”青塵滿臉嫌棄,將糖葫蘆又遞給她,“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暴殄天物!”風竹劈手奪過,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不喜歡糖葫蘆,青塵真是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