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帶不回去

“喂,佘登科,你如果有了錢打算幹嘛?”劉曲星坐在石碾子的臺子邊緣,一邊吃着師父帶來的捲餅,一邊含混問道。

“當然是先給我家人買個宅子啊。我想買個兩進的院子,後面的院子住我爹和我娘、大哥和大嫂,前面的院子裡住我二哥二嫂、三哥三嫂。他們這些年太辛苦了,全家人擠在一間屋子裡打地鋪,翻個身都不容易。”

“你自己呢?你自己住哪?”

佘登科將手裡最後的捲餅塞進嘴裡,“我住醫館啊,家裡不用給我留屋子。劉曲星,你有錢了打算幹嘛?”

躺在一旁草蓆上偷懶的樑狗兒,透過鼻樑與草帽的縫隙,偷偷打量着那羣正在歡呼的少年郎。

劉曲星想了想說道:“我想把我娘從劉家屯接出來,這樣她就不用再看注目眼色了,每次她來給我送錢送吃的,回家都要遭人白眼,還少不了一頓奚落。”

“有錢真好。”佘登科低頭道:“錢像個老神仙,能幫人圓夢。”

劉曲星忽然問道:“有錢以後,你還要在醫館當學徒呢?”

他看見樑貓兒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嘴角也微微翹起,彷彿年少的時光也從自己身上又走過一遍。

佘登科怔了一下,有些遲疑道:“是啊,有錢了還當學徒嗎?”

啪的一聲。

竹條落在了佘登科背上,火辣辣的疼起來。

佘登科轉頭一看,姚老頭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側,他怒目看向劉曲星:“孫子……你他孃的又給我挖坑。”

可就這麼看着看着,樑狗兒的眼神裡的光又暗淡下來,他扯了扯帽檐,將自己的臉完全遮在了草帽之下。

姚老頭冷笑着看向二人:“行啊,有錢就不在我太平醫館當學徒了是吧。”

劉曲星趕忙從石碾子跳下來,諂笑道:“師父,那可是佘登科說的,跟我沒關係,我肯定在醫館裡踏踏實實學醫術,往後像您一樣受人尊重。”

姚老頭譏諷道:“幾位富家翁,何必來我太平醫館吃苦受累?”

世子和樑貓將陳跡緩緩放在地上,陳跡神了神自己被弄亂的衣服,平靜說道:“王爺請講。”

佘登科慌張道:“師父,您別誤會,我們肯定要留在醫館伺候您的,這兩年,您對我們的好,我們都記着呢。”

這時,樑狗兒躺在不遠處的草蓆上,叼着根草莖,晃悠着自己的二郎腿,“五千兩銀子喲,你們打算怎麼分配?哈哈,古往今來多少兄弟反目成仇,不是因爲共患難,而是因爲共富貴。”

樑貓兒舉手:“我本就是來幫個忙,我可以不分。”

樑狗兒猛然坐起來,恨鐵不成鋼道:“這幾天除了陳跡,就你賣力最多,你憑啥不分?”

樑貓兒瞥了他一眼:“哥,你先別說話,反正沒你份。”

樑狗兒:……

他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他乾脆往後一躺,草帽往臉上一蓋,翹着的二郎腿比誰抖得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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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漸漸安靜下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開口。

五千兩銀子大家該怎麼分呢?平分倒是個好辦法,可誰都知道,平分對陳跡不公平。

就在這沉默中,白鯉想要上前一步說話,卻被靖王伸手拉到了一遍。

他饒有興致的打量着這羣少年郎: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囔囔皆爲利往,只有在真正的利益前,你才能看清一個人。你先別說話,咱們且看看你這些朋友,能不能經得起考驗。

世子亢奮問道:“史書上會不會真這麼寫:嘉寧三十一年秋,陳跡,佘登科,劉曲星,樑貓兒,羅追薩迦,朱白鯉,朱云溪制水泥,遺澤萬世。”

白鯉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可爲什麼要考驗人性呢?這對被考驗的人不公平。”

歡笑聲中。

靖王一怔,繼而笑道:“傻孩子,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你得學會保護自己。”

話音剛落,一駕馬車在窯廠外緩緩停下。

卻見張拙掀開車簾,拎着自己官袍衣襬便跳了下來,落地後,還不忘回頭扶陳禮欽一把,這才一起大步流星走進窯廠。

兩人來到靖王身邊,張拙拱手:“王爺”

靖王擡手阻止:“先魔藥說話驚擾他們,且看看他們如何分錢,兄弟之間分錢向來都是好戲,你們兩人來的正是時候,剛巧趕上了。”

張拙詫異:“分錢?分的什麼錢?”

靖王笑着說道:“待會兒再慢慢解釋給你們聽,對了,陳大人,陳跡也在其中。”

此時,張拙微微眯着眼睛,仔細分辨人羣中的每一個人,他將陳禮欽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咦,你家那小子怎麼也在這裡呢?”

陳禮欽遲疑了一下,小聲說道:“我昨日便知道他在這,還專程來接他回府,但他沒有跟我走。”

卻見靖王手裡拿着一塊敲下的磚頭,手指摩挲着粘在磚頭上的水泥:“我們來談談這個生意吧。看你與云溪,白鯉是至交好友,我也不佔你便宜。一口價五千兩白銀,你將水泥配方賣給我。”

張拙意外道:“這孩子好大的氣性,寧願來窯廠幹粗活重活,都不願意隨你回陳府?”

陳禮欽嘆息道:“先前也是我這做父親的失察,他去太平醫館後,我每月囑咐管家遣小廝去給他送月銀,哪成想,這小廝偷偷剋扣,將每月三兩銀子,改成每月三百文,後來乾脆拖拖拉拉的延誤不給,想必他來窯廠也是要給自己賺些學銀。”

張拙大量了陳禮欽一眼:“陳大人,小廝下場如何?”

陳禮欽答道:“已經杖斃了。”

張拙捋了捋鬍鬚,又問道:“管家呢?杖斃了沒有?”

陳禮欽搖搖頭:“沒有,杖十略施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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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家這小子倒是比我家那小子有韌性,寧肯吃苦受累,也不會去受這窩囊氣,想必流連賭坊也是被狐朋狗友所害。聽我一句勸,你先給你家那小子兩百兩銀子壓住心慌,再將你家那蠢管家杖斃,給他出氣,保準能將他帶回去。”

“杖斃管家?”陳禮欽詫異看向張拙,”何至於此?此管家也是我從京城帶來的府中老人,十多年兢兢業業打點上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白鯉理直氣壯道:“我還藏了些! ”

張拙樂了:“先皇在位時,胡廣將軍功勞夠不夠大?他收服崇禮關,擋住景朝鐵騎十餘載,功勞大到他敢手握兵權咆哮朝堂,最後是什麼下場?先皇先是提拔劉文成任兵部尚書入閣,隨後又任由劉閣老剪除胡廣將軍羽翼,將胡廣將軍抄家滅族,待到劉閣老被所有人罵成奸相,先皇一紙詔書貶斥劉閣老回鄉,立馬被誇成了一代明君。”

要說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快樂,那便是把這件事做成了。

陳禮欽面色一變:“大人慎言。”

張拙樂呵呵一笑,言語篤定道:“你是正人君子,自不會去閹黨哪裡告我的黑狀,只是過於迂腐了。”

陳禮欽被說迂腐,心中不快,加重了語氣道:“張大人不像讀書人,倒更像一個小人。”

張拙灑然拱手,渾不在意道:“過獎過獎。”

寒風凜冽,劉曲星等人被凍得通紅卻兀自不覺,都閉嘴盤算着五千兩銀子該怎麼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先說話。

陳跡於沉默中開口,他看向劉曲星等人笑着說道:“我也不與各位謙讓,這銀子,我每年取走三成,剩下的你們分。”

取三成?

張拙下意識看向陳禮欽,他數了數,場間六七人,陳跡小子開口便要分走三成?那剩下任該怎麼分?

陳禮欽眉頭緊鎖,他向靖王拱手道:“王爺,卑職教子無方,今後一定會帶回府去嚴加管教,教他謙遜禮讓。”

“哈。。。”靖王朗聲一笑:“陳大人,莫急,連分錢的都沒急,你急什麼?”

陳禮欽一怔。

下一刻,卻聽佘登科甕聲甕氣道:“不行。”

陳跡陷入沉思。

窯廠內再次安靜下來,陳禮欽皺眉看去,生怕陳跡因分錢之事與其他人廝打起來,有辱斯文。

“先前陳跡說咱們能青史留名的時候,我還不信。可往後修築河堤要用咱們的水泥,各州各府修築城牆也要用咱們的水泥,史書想不記住咱們都不行! ”

然而,佘登科卻忽然說道:“陳跡,我們心裡都清楚,沒你壓根就不會有這麼一筆錢,我們雖然也出了力,其實也不過就是捱了兩天凍,幹了兩天的體力活,這種活,你去東市花幾兩銀子,尋力棒照樣能做,你分走一半吧,剩下的我們分。劉曲星,你覺得呢?”

劉曲星面色一變,“你看我幹嘛?好像搞得我有多貪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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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登科追問道:“你倒是說你同不同意啊”

年少時最快樂的事情之一,便是和朋友們一起做一件事。

劉曲星咬牙道:“同意,同意,你個大傻子,他都開口說分散成了,你直接應下來不行嗎?你知不知道少分兩成是多少錢?”

佘登科一瞪眼:“你這孫子,總算把你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此時,靖王開口,如敕令般讓所有人歡笑聲戛然而止。

世子哈哈一笑:“好好好,若大家都憋在心裡,日子久了反而生悶氣。如今都把心裡話說出來,倒也坦蕩。說實話,連我看這份錢都眼饞,今晚也別讓白鯉請吃飯了,必須得陳跡請客,迎仙樓最好的包間,就點他們最出名的八仙過海,,陳跡要敢皺一下眉頭,咱們就揍他。”

劉曲星心痛道:“對,他拿了這麼多錢,請客的時候要敢皺一下眉頭,咱就揍他。”

陳跡笑道:“放心,絕不皺一下眉頭。小和尚持金錢戒不能碰錢,剩下的世子,白鯉郡主,貓兒大哥,佘師兄,劉師兄,你們五人平分好了。”

小和尚雙手合十,好奇問道:“那吃完飯之後,咱們去紅衣巷嗎?”

衆人哈哈大笑:“你這花和尚。”

白鯉笑吟吟看向靖王:“沒有如您所願廝打起來。”

世子看向白鯉不解道:“爹不是將你的月銀都沒收了嗎?”

靖王惋惜:“我還以爲能看到一出好戲呢。倒是都有赤子之心,難能可貴。只盼望着赤子之心,莫叫這人間烘爐煉成了黑色。”

到了此時,張拙與陳禮欽漸漸覺出不對勁來。

靖王見他不答,便認真道:“兩淮鹽政一年財稅不過九十五萬兩白銀,朝廷一年財稅收入不過五十五萬兩白銀,五千兩白銀足以讓普通人一生榮華富貴,莫要錯過這潑天的富貴。”

生前他們以爲是在分這苦窯的工錢,可若只是工錢,怎麼還能去得起迎仙樓和紅衣巷?

張拙看向靖王疑惑問道:“王爺,他們在分多少錢?”

靖王笑着解釋道:“每年五千兩白銀。”

張拙下意識倒吸一口冷氣:“所以,陳跡那小子一人獨獨分走兩千五百兩白銀?”

別說這兩位學徒心動,即便白鯉也覺得自己父親這次出手相當闊綽。

然而陳跡卻笑了起來:“王爺在給我挖坑呢。”

靖王點頭:“沒錯。”

“陳跡,咱們成了!”

張拙緩緩看向陳禮欽:“陳大人,你加這小子,你怕是帶不回去了。”

陳禮欽沉默不語、

張拙繼續說道:“你陳家一年闔府花銷恐怕也才兩三百兩,他這每年兩千五百兩白銀,可比在你陳府過得舒服多了,先前的話都當我沒說,想拉他回去不能用錢,恐怕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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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禮欽不理他,只是上前一步,疑惑道:“王爺,五千兩白銀乃是巨資,從何而來。”

靖王領着兩人走到那堵磚牆,讓兩人持大錘敲打。

“他們研製出着名爲水泥之物,凝固的時間要比糯米砂漿塊數倍,成本還只是糯米砂漿的三成,我王府已買下此物配方,許諾分潤他們每年五千兩白銀的分紅。怎麼樣,兩位大人覺得這配方值不值?”

劉曲星也蠢蠢欲動:五千兩是什麼概念?尋常官員算上迎來送往,打點人情世故,一年花費也不過一百兩白銀。

張拙眼中爆出精光,他拈着一點水泥揉搓着問道:“成本只有糯米砂漿的兩成,還比糯米砂漿凝固的快?值,太值了,王爺,您說這東西是那羣少年郎研製出來的?”

靖王點點頭:“正是,配方是陳跡想出來的,事情是他們一起做的。”

張拙恍然大悟,“難怪衆人分錢時,他說分三成,其他人卻讓他分五成,原來這東西是他搞出來的。”

陳禮欽這時纔回想起,昨日陳跡對靖王說什麼’滲碳成鋼之術‘

靖王還出手攔住自己,不讓自己帶陳跡回府。

佘登科緩緩看向陳跡,語氣顫抖:“陳跡,五千兩白銀。”

窯廠中,陳禮欽神色複雜的看向人羣中被簇擁着的陳跡。

他以爲只要自己收拾了家中小廝,讓陳跡把這口氣出了,再好言相勸,總歸能將陳跡帶回去的。

他還以爲,也許自己斷了陳跡的銀錢,陳跡機會乖乖回家。

可事到如今,那個被他攆出家門的兒子,已經不需要那個家了。

此時,陳跡幾人拱手與靖王說道:“王爺,我們累了幾天,今日要回去換身衣服慶祝一下,便先告辭了。”

靖王揮揮手,“去吧,今日許你們喝酒。”

陳跡笑着應道:“謝謝王爺。”

窯廠內,衆人還在歡騰。

說罷,他猶豫了一下,轉身朝張拙與陳禮欽拱了拱手:“張大人,陳大人,告辭。”

陳禮欽一言不發。

張拙看着那幾個少年坐上牛車,晃晃悠悠走出窯廠,他眼神閃爍着:“你家那小子似乎傍上王府了,若他能夠混成靖王跟前的紅人,你我說不定能借他搭上靖王,從劉家着豫州分一杯羹再走。”

陳禮欽微微皺眉:“張大人,劉家兇狠,你我二人在豫州尚且束手束腳,提心吊膽,又何必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牽涉其中?”

張拙翻了個白眼:“又不是讓他去衝鋒陷陣,你急着護犢子做什麼。你早點看顧好他,也不至於讓他一句句喊你陳大人,現在跟我裝什麼。”

陳禮欽臉色愈發黑了:“你……”

靖王挑挑眉頭:“怎麼講?”

然而正當此時,張拙忽然擡手止住了陳禮欽的話。

他沉思片刻後開口問道:“陳大人,不知道陳跡是否有人說媒?吾家有一女初長成,正待字閨中……”

白鯉笑吟吟道:“等窯廠的活忙完,我請大家去迎仙樓擺一桌宴席,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