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偷師

太平醫館裡,只剩下姚老頭獨自一人站在櫃檯後撥拉着算盤。

撥着撥着,他忽然停下來,看着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羣。

往日裡嫌棄一羣小兔崽子在醫館裡鬧哄哄的,今日突然冷清下來,反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姚老頭從袖中取出六枚銅錢擲於櫃檯上,一邊解卦一邊嘀咕道:“今晚不回來了?呵,倒是省得我還得給他們留飯了。”

後院傳來喵的一聲貓叫。

他慢慢悠悠走到後院,卻見烏雲乖巧的蹲在牆檐上。

而它身邊則多了二十餘隻狸花貓。

姚老頭笑眯眯說道:“你們稍等啊。”

說着,他進屋去除那隻正心齋的點心盒子。

拉開抽屜將一枚枚點心捧在手心。

狸花貓一個個排隊跳下牆檐,頗有禮貌的將點心叼走。

最後輪到烏雲時,姚老頭乾脆將盒子敞開:“想吃哪個自己挑吧。”

烏雲沒吃,反而擡頭看了看他。

姚老頭樂了,他摸了摸烏雲腦袋說道:“還知道惦記我先吃呢?我吃不動了。”

烏雲不解。

姚老頭笑着解釋道:“人都有生老病死,一旦吃不動東西 ,便到了該走的時候。以前也有不服過,但後來也看開了,能活到九十二歲,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時,醫館正堂傳來聲音:“姚太醫?”

姚老頭挑挑眉毛,揹着雙手走到正堂。

卻見醫館裡擠滿了人,爲首的則是陳禮欽,一身藍色官袍。

陳禮欽身後,陳跡小廝擡着八箱禮。門外聚集着街坊鄰居,探頭寄哪裡看熱鬧。

見姚老頭出來,當即便有小廝高聲說道:“陳府今日未陳跡補齊八樣束脩:美酒兩壇,臘肉十條,豬後腿一條,羔羊兩隻,點心一件,銀鋌十枚,綢緞兩匹,銀戒尺一柄。”

姚老頭嗤笑一聲:“囔囔什麼。你是想讓左鄰右舍知道你陳府闊綽。還是想讓他們都知曉你們不懂規矩,學徒兩年才送上束脩?陳大人好大的官威。來我小小醫館還穿着官袍呢。”

陳禮欽面色有些尷尬,連忙抱拳道;“中午還要參加秋闈入簾宴,所以便穿着官袍出門了,姚太醫見諒。今日登門實爲表達歉意,彌補我陳府禮數不周。”

“好說,東西放下便走吧。”

姚老頭揮揮手。

陳禮欽沒走,他猶豫片刻說道:“聽聞犬子已經改過自新,不知他在您這裡表現如何?”

“表現如何?”

姚老頭想了想說道:“每天一大早起來挑水,掃地,擦桌子,吵得我老人家不得安寧。”

陳禮欽又問道:“他可有繼續賭博?”

姚老頭捋了捋鬍鬚搖頭道:“有些人說他曾經爛賭城性,可他來我醫館,一天都沒有賭過。”

陳禮欽舒了口氣:“今日來醫館,其實還有一事想與您商議。”

“何事?”

陳禮欽道:“陳跡自幼聰慧過人,這些年也是因我公事纏身,無暇照料,他才長歪了,如今,他已經改過自新,我便想着將他接回府中,明年開春送他去東林書院讀書三年。”

“讀書?”

“沒錯,陳跡今年方纔十七歲,讀書三年參加科舉也來得及。”

以管理,姚老頭看着前面烏泱泱的陳家人,面色漸漸沉了下來:“自家教壞了就丟我太平醫館,學好了便接回去?世上有這等好事?你陳家以後子嗣都別自己教了,全送我這裡來。”

陳禮欽誠懇道:“姚太醫,您也明白的。讀書科舉纔是正途,以前我是覺得他無藥可救,如今他既已迷途知返,我着爲人父的自然要爲他的前途着想。您如果愛護他,自然也會希望他以後更有出息,不是嗎?”

姚老頭譏諷道:“此事,我不同意,將你們送來的禮也都收回去吧,我老人家不稀罕。昨日我便說了,往後你陳府連學銀都不用付,我收他做兒徒,管他吃,管他喝,他給我養老送終。”

陳禮欽面色也沉凝下來:“姚太醫,何必無理取鬧,我昨日可沒有答應您,跟您學藝,最多當好一個七品太醫,若是參加科舉,日後守牧一方,造福更多百姓。”

“陳跡呢?不如讓他自己決定吧。我相信他知道該怎麼選。”

姚老頭挑挑眉毛:“他不在醫館。”

陳禮欽皺眉道:“您這樣拖延時間是沒用的。”

姚老頭冷笑一聲:“他在劉家屯的窯廠呢。你若想問他,便道那裡去問。他若想跟你回陳府,我也不攔着。”

陳禮欽疑惑:“他不在這醫館學習,跑那髒亂的窯廠,與污穢的泥瓦工爲伍?姚太醫,您爲何不約束着他?”

姚老頭翻了個白眼:“我徒弟想幹什麼幹什麼,你管得着嗎?”

陳禮欽拱手:“如今,我更覺得陳跡該隨我回府了。告辭,若他願意隨我回陳府,還請您莫要阻攔。”

說罷,陳禮欽出門上了馬車,往城南劉家屯行去。

姚老頭看着正堂裡被丟下的束脩禮,久久沉默不語。

烏雲輕盈的躍上櫃臺,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姚老頭看向烏雲,慢悠悠問道:“行官門徑已經教了,我也沒什麼東西能再教他。一邊是太醫館的糟老頭,和這滿屋藥材的苦腥氣。一邊是當朝戶部尚書的偌大陳氏,你覺得他會怎麼選?”

烏雲沒有回答。

……

窯廠裡。

靖王揹着雙手,靜如山巒般默默注視着面前那座正在成型的倒焰窯。

馮大伴在他身側,溫聲細語提醒:“王爺,今日便是秋闈入簾之日,按照慣例,洛城府衙中午要在迎仙樓宴請內外簾官,您該動身去赴宴了。如此重要的日子,沒您坐鎮恐讓官員們內心不安。”

按照習俗,秋闈開考前要先舉辦入簾上馬宴。

宴後,秋闈考官分爲內簾官與外簾官。

內簾官負責閱卷批卷。

外簾官負責監管考場。

彼此互不相見。

入簾上馬宴,一般是當地最有威望之人來主持。

靖王平靜道:“今日便不去上馬宴了,還是這裡的事情更重要一些。”

馮大伴疑惑道:“王爺,您一大早聽了世子幾句話,便立刻造人去匠作監喚來最得力的軍匠,如今又缺席入簾宴,不過是一口燒瓷器的窯而已,往日也沒見您對瓷器如此上心過。

若喜歡窯,微臣這就遣人去景德鎮挑選,何必自己燒製?”

靖王遙遙指着那座正在建成的窯,笑着問道:“瓷器?瓷器可沒法讓我上趕着跑到這裡來。”

馮大伴更疑惑了:“王爺難道是爲了小陳大夫所說的,能替代糯米砂漿之物?”

“是,也不是。”

靖王緩緩說道:“如今朝廷每年官鐵產量捉襟見肘,分給邊軍多了,民間便連鐵鍋都要價格飛漲。可如果給隔週配額多了,邊軍便要吃苦,從邊鎮回來的將領哪個不抱怨軍器短缺?”

他繼續說道:“馮大伴,你可知這倒焰窯若能將溫度再提升兩成,意味着什麼?”

馮大伴拱手垂眸:“微臣不過一宦官,只知道如何伺候好、保護好王爺,別的不需要知道,知道太多心就亂了。”

靖王笑了笑:“馮大伴,還是如此謹慎。”

馮大伴也笑了:“請王爺開悟。王爺爲何對這燒窯如此上心?”

靖王緩緩解釋道:“若這倒焰窯能將溫度提升兩成,便意味着鐵礦石能直接化爲鐵水,屆時,我寧朝邊軍再也不用拿着一些殘破的軍器修修補補,甚至可以憧憬一下重騎兵的風采。”

馮大伴露出恍然模樣:“此爲國策,與之相比,洛城秋闈確實算不得什麼了,可王爺處事向來穩妥,何以將如此重注壓在一個少年郎身上?萬一他只是誇下海口怎麼辦?”

靖王笑道:“你信卦嗎?”

“嗯?”馮大伴沒聽懂。

靖王不再解釋。

靖王岔開話題,開口調侃道:“陳跡這小子聰明歸聰明,但還是涉世未深,他一心只想做出那替代糯米砂漿之物,卻沒想過,這改窯的技術纔是真正的珍珠。”

馮大伴疑惑:“王爺要將這改窯技術買下來?”

靖王哈哈一笑:“買?先給這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上一課。”

窯廠門口,陳跡正趕着牛車從外面回來,車上拉着高高摞起來的青磚。

樑貓兒與世子在後面推着車子。

一名漢子迎面走來:“小陳大夫,我有疑問,可否爲我答疑解惑?”

陳跡喚了佘登科來牽牛,自己則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笑着說道:“可以,咱們去燒窯那邊說。你想問什麼?”

卻見陳跡在窯前站定,隨手指着各處爲漢子講解。

“小陳大夫,主煙道爲何要埋在燒窯的正下方,難道不該是在後面豎起煙囪嗎?”

“要在正下方埋吸火孔,才能讓焰流在窯內形成倒卷。”

“小陳大夫,爲何噴火空的大小,必須是爐柵的兩成?”

“因爲再大就會將爐柵燒壞了。”

陳跡與一名漢子並排站在窯前。

兩人身後,一名漢子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用一個炭筆將陳跡的解釋記下來。

待到陳跡解答完,他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本子塞回懷裡,繼續幹活。

白鯉默默注視着陳跡挺直的瘦削背影,只覺得對方此時不像一位醫館學徒。

別管灰頭土臉髮絲散亂的樣子有多狼狽,對方只消拍去身上灰塵,便像是一位傳道受業解惑的先生,溫和又從容。

這個溫和的少年,與那一夜斷刀的殺手,彷彿是割裂開來的兩個人。

如白天與黑夜般自然交替。

但她忽然發現,那軍匠的小動作,擡腳便朝陳跡走去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