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默默看着殺手死去,對方的眼神漸漸失去光彩。
與亡者對視的那一刻,你的心中會自然升起惻隱之心,那死去的眼神裡有遺憾,有絕望,有不捨。
陳跡靠在牆邊坐着,他只覺得今晚格外漫長,明明距離烏雲揍白貓也才幾個時辰而已,他卻覺得自己經歷了一整個深秋。
他起身走到殺手的屍體旁,摸索着對方的衣物,但什麼線索也沒摸到。
最終,他低頭嗅了嗅對方衣物上的氣味,忽然皺起眉頭:“走吧,回家。”
陳跡抱着烏雲起身,往太平醫館的方向一瘸一拐的走着,剛剛被殺手擊打的部位還隱隱作痛。
烏雲爬上他的肩膀,就這麼團在他肩上,穩穩當當的,彷彿它本來就該團在這裡。
一人一貓就這麼晃晃悠悠的,走進了黎明的微光裡,陳跡說道:“等我們走到醫館,早餐鋪子應該開張了,給你買包子吃啊。”
烏雲頓時來了精神:“你剛纔找雲羊要八文錢,就是爲了給我買包子嗎?!”
“是啊。”
“陳跡,你人還挺好的。”
“必須的。”
“陳跡,祝你以後賺大錢!”
“等我以後修行變厲害了,再也不受雲羊和皎兔的鳥氣!到時候,人擋殺人,佛……祖保佑!”
“你以後會報復雲羊和皎兔嗎?”
陳跡想了想:“會。”
“嘿嘿嘿。”
“嘿嘿嘿。”
回到醫館時,公雞已報過鳴了,劉曲星與佘登科卻還沒有起牀。
烏雲吃下兩個包子之後回晚星苑了,陳跡則站在院子裡,脫掉了自己所有衣服,用葫蘆瓢從水缸裡舀出一瓢一瓢的涼水澆在頭頂、身上,直到血跡洗去,直到洗得渾身通紅,這才停了下來。
他換上那件還沒來及縫補的破衣服,坐在杏樹旁的小椅子上發呆。
幾天時間裡,他已經殺了三個人:王龍、管家、殺手。
哪怕心智再堅定的人,也會有些彷徨,更何況陳跡只有十七歲。
外面傳來了開門聲,打斷了陳跡的思緒。
他擦乾了身體披上衣服往外走去,赫然見到姚老頭單肩挎着個藥箱,慢慢悠悠的走進來。
姚老頭擡頭看了他一眼,剎那間,陳跡身體僵硬,心跳也漏了一拍,猶如被猛虎盯上了似的!
奇怪,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沒等陳跡反應過來,佘登科從學徒寢房裡探出半邊身子,好奇道:“師父,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怎麼,不希望我回來?”姚老頭斜了他一眼。
佘登科趕忙道:“不是不是,就是有點好奇!”
說話間,劉曲星從屋裡走出來,一邊繫腰帶一邊埋怨陳跡與佘登科:“你倆也真是的,沒看見師父還揹着藥箱呢嗎,也不知道先幫師父接一下東西!”
陳跡:“……”
佘登科:“……”
劉曲星將藥箱接過來,好奇道:“師父,劉家老太爺治好了嗎,您這本來說去十天半個月呢,結果一天就回來了。”
姚老頭沒好氣道:“劉家那位都已經死了,我不回來難道留在那裡超度他嗎?我也不會啊!”
陳跡驚訝道:“啊?劉老太爺死了嗎,師父您出馬都不行?”
姚老頭道:“我出馬什麼?姓劉的住在洛城郊外莊園裡,我坐的馬車剛到半路就壞在那裡了,光修馬車就用了大半天時間。到劉家莊園時他已經死了,連面都沒見着,真他孃的倒黴,讓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說了還以爲是我醫術不行!”
嗯?
陳跡心中一驚,這馬車壞的是否也太巧了點?
那馬車是二品大員才能坐的,說壞就壞了?
此時,劉曲星說道:“您應該是昨天晚上纔到的劉家莊園吧?”
“嗯,”姚老頭點點頭。
“那連夜就給您送回來,也不怕給您累出個好歹來?”
姚老頭冷笑:“留那幹什麼,再待幾天還得給他家隨份子……我先去歇會兒,醒了清點庫存、查賬,誰敢稀裡糊塗讓我虧錢,就等着捱揍吧!”
陳跡心中大叫不好,他還沒買人蔘呢!
……
……
天未透亮,飛雲苑的奴婢已經忙碌起來。
她們在偏房燒好熱水,端着銅盆,銅盆邊緣搭着雪白的毛巾,噔噔噔走上罩樓二層。
雲妃在喜餅伺候下起身梳妝,她懶洋洋說道:“天氣涼了,上午讓喜棠拿賬本來,準備給各個屋子發柴炭了。遣人去東市找漕幫的人問問,西山窯的銀絲炭若到了,就採買一批迴來用,把最好的都挑給白鯉那屋,她和世子也快從東林書院回來了。”
喜餅笑着給她梳頭:“夫人說的是,那銀絲炭,灰如白霜不易熄滅,還沒煙呢。”
“咦,白般若呢?”雲妃皺眉:“一早就沒見過它了。”
“應是自己溜出去玩了吧?”
說話間,白般若一瘸一拐的從樓梯爬上來,原本潔白的毛上都是血,臉也被揍歪了似的腫了好幾塊,眼淚汪汪。
雲妃:“……”
喜餅:“……”
哐噹一聲,銅鏡被摔在木地板上。
許久之後,雲妃笑了起來:“靜妃妹妹長進了啊。”
喜餅低聲道:“夫人您息怒。”
雲妃看着白般若,思索片刻說道:“抱它去太平醫館讓大夫給看看,就讓那個叫做陳跡的學徒給它瞧。答應賞賜這小學徒的衣服應該做好了,你去喜棠那裡問問,如果做好了就一併送去。莫要怠慢他,此人我以後有用。”
喜餅低聲應道:“是。”
上午時,喜餅抱上白般若,帶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往醫館行去,剛到醫館門口,劉曲星便笑臉迎了出來:“喜餅姑娘,您今天來醫館是?”
“診病,”喜餅說着便踮腳往後院張望:“陳跡呢?讓他出來診病了。”
劉曲星頓時垮了臉,朝後院大聲道:“陳跡,陳跡!喜餅姑娘找你!”
說罷,他還打量着那名小丫鬟手上捧着的衣物:“喜餅姑娘,這些東西是?”
“這是我家夫人賞給陳跡的呢,”喜餅笑着摸了摸布料:“這都是江南製衣局裡繡孃親手做的,你看看這針腳,細密的很呢。”
劉曲星臉都苦了,師父不是說進王府診病是大凶之相嗎,師父偏心啊!
此時,陳跡正一邊在袖子上擦着手上的水,一邊好奇道:“喜餅姑娘,您這是……”
喜餅道:“也不知道是哪個惡人乾的,竟將我家夫人養的貓打傷了。從早上到現在它滴水不沾,也無精打采的,所以遣我帶它來看看。”
陳跡爲難了:“師父剛剛睡下沒多久,要不等他睡醒了?”
喜餅搖搖頭:“我家夫人點名讓你給白般若醫治呢,不用你師父來。喏,那是先前夫人說要賞賜你的衣服,還有給你準備的診金。”
卻見小丫鬟從袖子裡掏出一枚小小的銀錁,重約一兩。
要知道醫館學徒可是沒資格收診金的,姚太醫出門問診一次也才收五兩銀子,現在雲妃爲了治一隻貓就出手如此闊綽,對陳跡的招攬之意簡直放在了明面上。
可一旦收了這個錢,便要在雲妃與靜妃之間選一邊了。
陳跡思索後說道:“我先給這白般若號號脈吧。”
喜餅愣了一下:“貓也能號脈嗎?”
陳跡沉默片刻:“……可以。”
吧?
許久之後,陳跡猶豫着說道:“喜餅姑娘,白般若的外傷好解決,但想要它恢復得快一點,恐怕得補補氣血,我給它開個方子。”
陳跡正開藥方時,姚老頭從正屋推門而出,只見他揹着雙手打量後院,地上一片落葉也沒有。
他又往廚房轉了轉,竟然連廚房也乾乾淨淨的。
以往這些小學徒們打掃衛生,能偷懶就偷懶,有時候連竈臺都擦不乾淨,可今天不同,乾淨得像是換了住處。
不僅如此,還有院裡的水缸也挑滿了。
姚老頭撇撇嘴往正堂走去:“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走進醫館正堂,陳跡剛剛把包好的藥材塞進小丫鬟手裡,送走了喜餅。
他回頭,卻見姚老頭陰着一張臉說道:“不是說不許你們給人診病嗎?我姚奇門雖然愛財卻絕不草菅人命,你們沒出師之前,給人開方子必須給我過目!”
陳跡趕忙道:“師父,不是給人診病,是給雲妃那隻貓治療外傷。”
姚老頭挑挑眉毛:“那隻白貓被人揍了?”
“應該是吧……”
姚老頭伸手:“讓我看看你開的方子。”
陳跡遞過去,有些遲疑道:“就是蛇牀子這一類止血、清淤的藥材……還開了點藥給它補補身子。”
姚老頭接過藥方,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許久之後,他擡頭看向陳跡,面露震驚:“你給那隻貓開了一支五十年的老人蔘?!”
“昂。”
“對方竟然也同意掛賬了?”
“昂。”
姚老頭長長吸了口氣,讚歎道:“你他孃的還真是個做生意的天才……以後雲妃那邊若需要我登門診病,你隨我一起去。”
陳跡:“啊?”
姚老頭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昨天路上見到你父親了,他應是剛從河堤上回來休沐。你明兒也休沐一天,回家把學銀和藥錢要來。”
陳跡怔住,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