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北京城的秋天,天氣格外得清爽,使我穿越的好心情還一直保持着。這日,我特意挑了衆皇子到上書房上課的時間到了八貝勒府。臨行前額娘還取笑我,既然和四福晉認做了姐妹,爲何反倒與從前非親非故的八福晉親近。哼,我暗歎那四福晉不也和她丈夫一樣,是想利用我身份的人嗎?
蹦蹦跳跳地跑進了八爺府,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除了八爺的書房,我已將這府邸逛了個遍。說實話這老八確實很有品味,將這裡佈置得很是雅緻、溫馨。曉玥的房間靠裡,要拐幾個彎纔到。我興沖沖地跑跳着,這府裡也沒人敢攔我,都知道我與“彪悍”的八福晉要好,個個也都把我當主子尊敬。
“哎呦,哪個不要命的撞本小姐我……”一臉怒氣地擡頭,卻見到一張陽光下放大的臉,那眼中凝結的憂愁與嘴角不搭配的笑似乎就是他的招牌表情。我忙掩飾中內心的慌亂,心裡邊詛咒着那個“女主每日必驚豔”的穿越定律,邊福下身請安,“恭敬”道:“八爺吉祥。”
他點點頭,擡手虛扶道:“起吧。聽蓉玥說你常來,只是總也不見你人。”
我客套地笑道:“八爺您忙,自然是不敢打擾您的。只是與福晉比較說得來,便常到您府中打擾了。”
他眯起雙眼,輕聲道:“那日倒不見你這麼客氣。”
我一聽,以爲他要發難,心裡不免有些慌亂,面上卻沒表現出來,小心答道:“依夢年齡尚小,不懂規矩,請八爺您見諒。”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與小廝走了。我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用規矩的步子走向曉玥的房間,也不再蹦跳了。意外實在太多,後果我可承擔不起。
我推開房門,曉玥正坐在書桌前喝茶,見我進來了,便溫聲道:“你來啦。”我點點頭,忍不住問道:“八爺這個時候怎麼會在?”
她一愣,有些僵硬地笑道:“你見到爺了?”我老實地點頭,和她我也不避忌什麼。“今兒是十弟的生日,爺便告了假,回府準備了一番,正要去十弟府上慶賀。”
“哦。”原來今兒是老十的生日,真不清楚像十阿哥這樣的人能給八阿哥帶來什麼利益,不給他添亂就不錯了,爲什麼要把這樣毫無城府的人收爲己用?別告訴我因爲他們兄弟情深,打死我也不信。
我走近曉玥,好奇地問道:“寫什麼呢?”
她瞥了一眼桌上那慘不忍睹的字,“複習一下我們偉大而簡潔的簡體字。”我不禁笑出聲,“就你這水平……呵呵,八阿哥沒教過你嗎?”
她神情瞬間黯然,答道:“爺已經近一月未來我這兒過夜了,偶爾來了也只是問候兩句,頂多吃個飯就走。你說……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
我連忙搖頭安慰道:“怎麼會,歷史上的康熙四十一年還是比較和平的,十三和十四他們還太小,真正的九龍奪嫡還早着呢。要是你說的是感情方面的事……八爺的妻妾本來就少,書上記載的也就你和兩個妾室不是嗎,那兩個女人還要幾年纔會過門呢,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忙抓住我的手,慌張地問:“會不會是他發現了?”
我一愣,反問道:“發現什麼?”
“發現我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呀。”
看着她凝重而焦急的神色,我知道曉玥愛八阿哥一定很深了。我有些不忍,但還是不住問道:“曉玥,你想過結局沒有?”
她聞言有些呆楞,片刻便道:“雍正四年,我會試着改變他的命運。如果不成,我便隨他一起死。”
改變命運?就是改變歷史嗎?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十一日,這是曉玥第一次和我說要改變歷史。
經過這一番談話,我不禁有些悵然,不久便藉故走了。歷史,真的是可以改變的嗎?我,或者是曉玥,真的可以改變那些被註定了的命運嗎?
過了幾日我再去八爺府,曉玥一臉欣喜地告訴我,八爺同意再過幾天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在府裡慶祝。我倒是沒什麼笑意,過生日?在這裡過?那還不活活凍死,誰知道我們的八賢王又要搞什麼花樣。從曉玥屋裡出來,我隨便找了個小廝問:“你們八爺在嗎?”
那小廝認出了我,便恭順答道:“八爺剛下課回來,格格您有什麼吩咐?”
“可否通知八爺一聲,依夢有幾句話想和八爺說。”
他點點頭道:“您稍等。”
在院裡隨意轉悠了會兒,不久卻是另一個小廝來了,向我打千兒道:“格格吉祥,八爺正等着您呢。格格書房請。”我點點頭,隨他到了八阿哥的書房,這兒我還從沒來過呢。有次瞎逛,連他的寢室都去過,唯這書房周圍人太多,平日裡很難進去。想是裡面有什麼他們八爺黨結黨營私的證據吧……我“嘿嘿”地笑了聲,推開了門。
一進門我便聞到一股幽幽的香氣,很是清香,若有若無,恰倒好處。草草請安過後,我不禁問道:“八爺這兒薰的是什麼香?”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你說呢?”好一個“不與羣芳同列”,一個小小的薰香爐,也能體現出他的野心,真是……今日我又知道了一個他會失敗的原因——他太優秀,但他也太過驕傲,不會掩藏自己內心的渴望。這樣的人,只是一個優秀者,卻並不具有贏到最後的能力。
“可是梨花香?”我想起那詩是贊梨的,雖不懂香,卻也瞎蒙了。
他點點頭,答道:“正是。額娘也喜歡極了這香氣,你鼻子倒是尖。”說着他指了指旁邊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兒,忽又想起今天來的正題,忙站起來道:“依夢有一事相求。”
他表情沒變,仍是笑道:“就知道你有事,要不怎麼會主動找我,說吧。”他走桌後走出來,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
“福晉可與您說了,過幾日便是依夢的生日。”
他點頭,“確有此事,曉玥說是要在府裡給你慶生。我也已經同意了。”
我連忙搖頭道:“千萬不要!福晉的性子犟,我知道說不過她,八爺您是明白人,您應該知道,這樣……不合規矩的。”
他又眯起了雙眼,那日的緊張感便再次鋪天蓋地地襲來。搞什麼,他該是用溫柔的眼神電我的啊,怎麼總是用這種恐怖的神情威脅我?
他突然走近,目光閃爍不定,“你在躲我?”
我一愣,忙躲開行禮,“依夢不敢。”
“你可是心屬四哥?”
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來一句,搞得我心裡的小鹿更是怦怦亂跳。他又想幹什麼,賊心不死嗎?還想利用我?當初惠主子不是沒應下他嗎,他就這麼着急地要擴充勢力?
想起一心愛他的曉玥,我賭氣似的道:“是又怎樣?”
他微微側首看向我道:“既然你與曉玥合得來,何不……”
我忙打斷他的話:“八爺,既然您已選擇了專一地愛福晉一人,就不要再有其他想法。即使是……與愛無關的。正是因爲依夢與福晉合得來,我纔要守護她在這個時代裡來之不易的唯一的愛情。我要守護她的愛,您……懂嗎?”
他一挑眉,語氣似乎略帶不屑,“守護?一個未出嫁的格格,即使孃家身份高些,你又能拿什麼守護別人?”
我雙目微垂,深呼出口氣,有些不情願地說道:“明年三月,八爺便知道了。”
他又站起,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轉頭看向我,好像在看一頭獵物。只聽他饒有興趣地問道:“三月?會發生什麼?”
我勉強鼓起勇氣,直視他道:“那時的依夢,會有一個新的身份……”本來不想提前說出與十四的婚期的,只是我現在這個身份確實沒什麼能力,等成了十四的嫡福晉,皇家的媳婦,我纔有更多說話的權利吧。雖然……十四這娃小得很。
他一愣,窮追不捨道:“你是要給四哥當福晉麼?別忘了他已經有了嫡福晉。”
我略帶煩躁地回答:“你不也是一樣?”
他的眸子瞬間變得明亮,以爲我可以答應他。“我可以答應你,決不再娶。”
想起曉玥,我有些生氣地刺兒他道:“這種話,你似乎已經和一個深愛你的女人說過一次了吧!”
他倏忽暗了神色,似乎想起了什麼不高興地事,半晌才擺擺手道:“罷了,你回吧。”
我忽然心生悔意,想說些什麼,看他卻並不看向我,似乎在想些什麼,只得作罷。於是起身行禮,沉靜道:“依夢告退。”他也沒再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我便像逃難一般匆忙步出。
剛要出府門,一個丫鬟攔住了我,說是曉玥和我要一幅字,我沒想什麼,也就答應了。第二天挑了首詞寫了,隨便派了個丫頭送了過去。
生日那天,本是要入冬的時候,天氣卻還算暖和,算是趕上了個好天兒。較爲低調地進了八爺府,由曉玥和彩薇給我慶生。
曉玥卻非要拉着我到涼亭裡去,我不解地問:“到那裡不冷嗎,感冒了怎麼辦?”彩薇笑嘻嘻地接話:“格格,什麼是感冒啊?”我對曉玥翻了個白眼,就由着她們倆了。誰知到了那亭子我才恍然,八爺、九爺和十爺都在。我瞪了曉玥一眼,她狡黠地笑了笑,直朝八爺眨眼放電。
“壽星來啦,請正坐。”老十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坐在正位。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請安,老九擺手制止道:“別那麼多虛禮了,今兒我們請了假來不就是給你慶生的嗎,還浪費那時間幹嗎?”我習慣性地點頭,“九爺說的是。”
只聽十阿哥笑道:“看看,又多禮了吧?”另兩位阿哥也輕輕笑着,我就只有賠笑。
曉玥見我拘謹,便道:“依夢,幾位爺都是性格隨和真誠之人,不必拘禮呢。”我點頭微笑,除了她家胤禩,另兩位也還算是一個真誠一個隨和。
八阿哥遞出一個盒子來,說道:“這是今年新晉的蘇繡,質地較好,圖案嘛,你一看便知。”我正起身欲謝,老十制止道:“再客氣就和你急。”我只有苦笑連連。老九也拿出一個大紙包和一個小盒子,我一愣,展顏問道:“怎麼還有兩份禮?”
九爺回笑道:“八嫂說你喜歡洋玩意兒,我便差人去竹落居尋了些新鮮東西來,也不知道你喜歡這哪兩樣,就都買來了。”我接過那包大的,打開一個小角,一看,原來是咖啡。我連忙欣喜地感謝,這可是真心的,不是虛禮。他繼續笑道:“看看那個吧,也很不錯呢。”我打開那個小盒子一看,原來是一塊精緻的白金洋表,上面刻着繁複的玫瑰雕花,很合我的心意。這懷錶看起來就價格不菲,嘖嘖,這九阿哥果然是個有錢的主兒啊,如果真的穿成他小老婆,日子說不定也會不錯……
我隨即笑眯眯地道:“這兩樣東西依夢都很喜歡,多謝九爺了,這可是真心的哦!”
老十像抓着了我的什麼話柄似的,朗聲笑道:“那剛纔要謝八哥就不是真心的了?”我暗叫不妙,這個草包砸我場子幹嘛。我瞥了老八一眼,他臉上表情倒是沒變,笑意還越發得深了。我抖了一抖,這個笑面虎真可怕……我正爲難間,胤禟出來打圓場,轉移了話題,“十弟可有禮物要送給依夢?”
十阿哥撓了撓光溜溜的腦袋,“我和她又不熟……”我們皆是一樂,他倒是誠實。只聽曉玥笑道:“那也要送禮呀。老十可不能這麼小氣,將來娶不到媳婦的。”
他聞言想了想,便掏下塊玉佩,遞給我道:“也不是什麼特別精緻的,這玉是小時候額娘送給我的,已跟了我多年。你若不嫌棄它舊,就收下吧。以後若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拿着這玉爲信物,便可來找我。”見他難得的嚴肅,我便也鄭重其事地收好,這玉可比另外兩位阿哥的禮要重得多。不管價錢如何,這起碼是真心送給朋友的禮物,蘊涵的,也是一份跟隨多年的情。
這天上午我們相談甚歡,只是我心裡對八阿哥的那點本能的戒備還沒有去除。他曾對我使用過的計謀,我終究無法啓齒告訴曉玥,也只能幫着她多注意這個八賢王幾分。
下午在曉玥屋裡聊天到傍晚,她便留了我用晚膳。待要回家時,天已經有幾分黑了。我正欲出府門,身體忽然撞到了什麼似的,被反彈回來。我正要叫彩薇,誰知一下子被人捂住了嘴,發不出聲來。那人力氣極大,我也就再不掙扎。他見我不亂動了,微微鬆了一點力。不一會兒他把我拖到了一間屋子裡,我一看這屋內的佈置很是熟悉,香氣也似曾相聞,腦子一轉,原來是八阿哥的書房。他鬆了手,轉身去點燈,我也懶得看他,大喘了口氣道:“溫潤如玉的八阿哥也幹這種野蠻的事?”
只聽他輕笑道:“這裡說話方便。”我怒瞪過去,誰知他又恢復了那謙謙君子的賢王形象,我暗罵一聲:呸!根本就是個衣冠禽獸!
他似乎看懂了我眼中的怒意,笑吟吟地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我過去。我賭氣地不動,他無奈地拿起一張紙道:“你看這是什麼?”我開始懶得看,眼角瞄到的時候一愣,隨即叫道:“我的字!”
他點點頭,淡雅道:“雖然有些字看不懂,但還大體能明白是范仲淹的蘇幕遮。你雙親又不在外地,寫這思鄉的詩幹嗎?”
聞言,我不由脫口道:“我的家在北方的一個小城市,那裡很安靜,很舒適,有我的爸爸媽媽……”唉,今天是我的生日啊,爸爸媽媽,你們知道我已經穿越了三百年的時空嗎?還是……收到了我的死訊?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些傷感,這是來到清朝以來我第一次這樣難過,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掉下來。他見我哭了,略顯慌張地道:“我隨便問問,蓉玥也容易思念家鄉,我……只是不太理解罷了。”我止住淚,剛纔太沖動了,感情用事在這個時代可活不下去。
他摸了摸光亮乾淨的腦門,溫聲問道:“對了,你說你家鄉在北方,你不是江南人嗎?”
我一愣,剛纔動情了,不小心說露餡了,這可怎麼辦,他不會懷疑什麼吧?我努力鎮定下來,不會不會,他只是一個具有古人模式的人,思想還沒那麼跳躍性。
“依夢的字怎麼會在八爺這?”轉移話題,不知他會不會上鉤。
他顯然明白我的意圖,配合道:“那日隨便想要的,就叫了丫鬟要來。知道是我要的你不會寫,便借用了蓉玥的名義。”他說的沒錯,要是知道是他和我要,我乾脆就拋掉我這頂知識女性的帽子,說我不認字。
他再次用手勢示意我過去,我不好再駁他的意,只好乖乖走了過去。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指着那些本該是繁體的字問道:“這是什麼字?是寫錯了嗎?”我暗笑他沒文化,得意道:“不是,這叫簡體字,是把漢字簡化了的字,我和福晉都看得懂。八爺若是實在不明白,依夢再按您的標準來寫繁體字好了。”我暗自得意,中文系不是白學的,本着對文字的愛好,繁體字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差不多都認識了,十五歲時寫繁體字已成爲我的一項愛好,這點可真難不倒我。
他點頭,指着那字道:“你寫字兒的水平倒是比蓉玥強多了,只是似乎多年沒練習過了,有些生硬。”我佩服地點點頭,確實如此,高考忙,剛上大學也忙,好久沒寫毛筆字了。他下巴微動,示意讓我再靠近他些。他在另一張紙上輕輕柔柔地寫下了方纔那首蘇幕遮,着實不錯,清婉秀麗,倒不像一個男子所書寫。他把筆遞我,我搖搖頭,表示不行。他想了一會兒,眯眼問道:“我送你的那個盒子呢?”我老實回答:“在彩薇,就是我的丫頭那兒。”他笑嘆了口氣,“早知道就正常帶你來了,省得麻煩。”我笑他活該,他轉身出去吩咐了個小廝去彩薇那兒取他給我的盒子。
不一會兒那小廝便回來了,把盒子遞給了他。他正要打開,轉頭問向我:“你看過沒?”我像撥浪鼓似的搖搖頭,無非是什麼俗物罷了。他一嘆氣,把盒子放到我手上,簡潔卻不失威嚴地道:“打開。”像警犬接受命令似的,我乖乖地打開了那個盒子,裡面安靜地躺着一條白色的絲帕,乾淨透明,沒有雜質。原本以爲這是條純白的帕子,沒有裝飾,誰知展開一看,絲帕的一角繡着幾朵紛紛揚揚的梨花,很是清雅。他見我神情還算滿意,像個小孩子似的得意地笑道:“怎麼樣,還不錯吧?”說着拿過那帕子,包在我的手上。我不解地看着他,誰知他的手忽然覆上我的,把那冰涼的手帕夾在中央。我有些尷尬地道:“你幹嗎?”他笑着不語,另一隻手拿過毛筆,立在我手心。“若是直接教你,你必定要說什麼男女有別,這樣豈不方便。”我也呵呵一笑,聽出了他這是在故意諷刺我。我也嘲笑起自己來,我這個現代人,倒比他這個多年生活在封建社會的人還封建了。
由於和他靠得近,他的側臉我看得格外清晰。一時間我有些恍惚,他們這些兄弟長得確實有幾分相似,胤禩和鼻子和嘴巴就像極了他四哥。思及四阿哥,我不禁問道:“今兒是我的生日,十一月初一,那前日便是四爺的生日吧?”
他聞言一愣,怔怔地鬆開了正握着我和筆的手。定定地瞧了我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夜深了,回吧。”
我像得了特赦令似的,福了個身就準備走,他卻忽的拽住我的袖子,把那塊絲帕塞到我手裡,背過身去,就再也沒有說話。
我可以說,這是我活着二十年來過得最離奇的一個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