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乖地聽從玄青的吩咐換上一身淺綠色的長裙後, 不停地對鏡比劃着。我發現這衣服的袖口上繡着幾朵精緻的水藍色牡丹,胸前、背後處都用銀絲線勾出了幾朵祥雲,下襬則是一排密麻麻的深藍色的海水雲圖。似旗裝又非旗裝, 柔美大方, 甚得我意呢。我捂着嘴“嘿嘿嘿”笑了聲後, 便推門出屋準備着享受兩人驚豔的表情, 卻發現二人是面色平靜地下了樓的。我憤恨地在他們身後做了個鬼臉, 哼,有了老婆果然就不同了呢,連美女都不敢正眼看了……
上了馬車後我才意識到師傅是真的發財了, 瞧瞧這馬車,裡面佈置地跟個小房間似的, 毫不遜色於當年十四那輛啊!正中一方琉璃榻繽紛陸離, 榻前擺着一張上好的紅木小桌, 四邊桌角都雕刻着精緻的玫瑰圖樣。小几上茶具一應俱全,竟是一整套的淺綠釉暗花螭紋杯碟。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 側首疑惑地問道:“師傅,小凝香和露香呢?還有云澈和歡兒,她們現在在哪兒呢?”
玄青故作深沉地用手遮着嘴咳嗽了一聲,方纔答道:“哦,她們都在京城呢, 你想見她們?還是先見見十四爺?”
這傢伙……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乖乖地坐回原位。我正在仔細研究這套茶具值多少錢時, 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我下意識地擡眸望向身旁的香爐, 只見吞雲吐霧, 似摧肺裂肝,久釀沉痾難調治;割愛舍恩, 如痛心絕癮,從此歡樂賽神仙……看着那一絲一嫋地縈繞在這溫暖空氣中的白煙,我忽然一陣傷感。是……梨花香。驀地便想起多年前,有個男子曾笑吟吟地看着我,負手而立,面如冠玉,“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我深呼吸了幾下,方纔平復了情緒。
我向來是不習慣坐古代的馬車的,又這麼久沒坐過了,才過了小半個時辰胃裡就已開始翻江倒海,迷迷糊糊地喝了小半杯茶水後我便昏睡過去了。醒來後我發覺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車裡的人卻不見了影子。我暈乎乎地爬下馬車,發覺有三個大男人正圍在樹蔭下不知在說着些什麼。
那萬里晴空本是淺藍色的,如一汪明淨的春水。而現在,那抹藍正漸漸加重,越來越濃,像是海水在一層層加深,逐漸顯出一種深沉的湛藍色。溫暖的陽光懶散地徜徉在郊外清新的空氣中,不時如風流少年一般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着路人的臉頰。
“別給我希望好麼?”是十四的聲音。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沒有騙你,依夢就在馬車裡,你可以去看。”墨玄青淡淡地答道。
我在現代是二百度的近視眼,這次穿越把這雙“近視眸”也帶了回來。雖然度數不高,可他們的表情我是一點都看不到的。我控制住緊張的心情,捏着袖口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
“十四……”我啞着嗓子喚道。嗯,我不哭……我要高高興興地回到他身邊。
*
和煦的陽光,透過稠密的樹葉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若珠翠碎玉,映在青灰色的地面上匯成點點金色的光斑。
“爲什麼說不要給你希望呢?”我歪在十四懷裡仰首問道。
十四的呼吸聲微微有些侷促,只見他喉嚨一動,聲音略有些沙啞:“如果沒有希望,就不會絕望了。”
三月的微風,夾雜着一絲槐花的清芬,在空中肆意妖嬈地舞着。
酸澀的眼淚驀地涌上了我的眼眶,我知道我已經欠了這個男人太多太多。在我以爲自己已經付出全部的感情後,其實我還是將自己的幸福放在第一位的。我最愛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因此,我一直將自己的心保護得好好的。好吧,那麼就讓我用下半生來補償他吧。我會把我所有的愛都送給這個男人……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星星點點地散佈在我們周圍,我在胤禎的身上依稀又感受到了三十年前的溫暖。
他輕輕摩挲着我的發,面上露出猶豫的表情。我笑着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臉,擡眸道:“想說什麼就說嘛。”
“我……想娶你。依夢,嫁給我好嗎……”
如果時間可以凝固,我多麼希望它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我也可以在陽光下,擁有永恆的幸福。
我想,其實永恆的愛並不只是個傳說。這種愛或許並不完美,並不能讓你時時刻刻都順心如意,但它就這樣真實地存在着,散發着淡淡的、陽光的香氣。在你疲憊的時候,他能給你一絲溫暖,在你受傷的時候,他能給你一絲安慰,在你絕望的時候,他能給你一縷微笑,這樣真的就夠了。不管有過多少不甘,多少爭吵,多少眼淚,在他懷裡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真的就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幸福的定義不大不小,關鍵在於你怎樣去理解它。
“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十四微微別過頭去,小聲問道。
我不由莞爾,這便是我的十四吶。陽光的,帥氣的,孩子般的,給我溫暖和幸福的男人。
其實……我比他還老呢。只不過穿來穿去的,撿了“時差”的大便宜罷了。
*
還沒推開門,我便聽到十四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的聲響。我輕輕敲了敲門後,好奇地走到他身旁不遠處,歪着身子探頭問道:“這是怎麼啦?”
“他……竟然不允。該死的,說是你沒有旗籍,立嫡的話不能入玉牒……呵,他這麼多年不是一直希望我再娶麼?這時候又猶豫什麼了?還不是聽那些探子說你長得……”十四深深呼出一口氣,復而轉身堅定地看着我道:“不,不行……這次我一定要給你一個完整的婚禮,要你好好做一回我的新娘……”
我聳聳肩,淡淡地答道:“其實也沒這個必要吧,玉牒裡能有我的一個姓氏就不錯啦,何必在乎那麼多呢?”非法同居我也忍了,反正孩子都有倆了,孩子的孩子都快能打醬油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呢?額,我們應該已經構成婚姻事實了吧……嗯,就差一張證了……沒關係的。
“不成。聽我的,這次我再不能向他妥協!這不只是一個婚禮,還是我給你的一個承諾!”十四拉着我的手,不容置否地說。我知道我已無法再反駁什麼。因爲他的心始終是驕傲的,這個婚禮不僅關乎到我的名分,還牽涉到了他的尊嚴問題。
幾日後,我正在尷尬地和我的“兒媳婦”嘮家常時,十四突然急匆匆地入了屋。完顏氏行了禮後便匆匆退下了。我接過新來的丫頭倩兮遞來的帕子給十四擦汗,他擺擺手道:“跟我進宮一趟。”
我一怔,不自覺地垂眸,喉嚨一澀。“進宮……幹什麼?”
他抓住我的手示意我看向他,眼中有種說不出的明澈,“皇帝要見你……沒事,咱們不怕他。相信我,這次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傷。”
我看向一臉嚴肅的十四,想着進宮就進宮吧,反正有他的地方便是我的家。我不由得微笑,和他牽着手一路行至皇宮,就像多少年前的新年一般。只不過這次並沒有大雪紛飛落下,只有陽光透過淡薄的雲層,微笑着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銀色的微光。
看着緩緩開啓的宮門,我心裡已經沒有多少恐懼感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和淡然,因爲,我知道十四他就在我的身邊。我想,或許老天也是眷顧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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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沒有在乾清宮的正殿或者處理政務的書房接見我們,而是讓我們在他日常起居的西暖閣的偏閣候着。我覺得大夏天的一直牽着手很熱,便想把手抽出來,卻被十四固執地攥緊。我只得無奈地順從着他的意思,直到右手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了才見一個老太監過來傳我們入正屋。西暖閣還是當年的樣子,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明黃色的紗帳有些舊了,好像已經許多年沒有換過了吧。他果然是個勤儉的皇帝……
十四見了他並沒有跪,我覺得兩人都直立着不免太過醒目,於是便微微福下身去。
簾後的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方纔淡淡道:“起吧。”
十四拉着我站了起來,我下意識地向他靠近,才發現他的身子也是微微僵硬着的。
“果然很像。”靜默了許久後,胤禛忽然開口道。
十四聞言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口。胤禛斜靠在龍椅上,面色疲憊地看着我們道:“得了,朕的年妃和她像,老八的側室和她像,而你的沈婉竟是最像的……罷了,再像她也終究不是她,朕執迷不悟了三十多年,也該是時候清醒了……不過,漢女不能入玉牒,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大婚的事兒,你們就自己看着辦吧……朕乏了……”
十四聽了也沒露出欣喜或驚訝的神色,只是淡淡地點了個頭,拉着我頭也不回地便往外走。
忽至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伸手去擋,卻發現面前被一個陰影遮住了。胤禎輕輕環着我,將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暖聲道:“你是我的了。”
我不由得笑了笑,伸手將他推開,思量着還是儘早離開這個地方爲好。
突然剛纔在養心殿見過的那個老太監又顫顫巍巍地跑了過來。我心一沉,挑眉淡淡道:“什麼事?”
“沈姑娘,”那人猶豫地瞧了十四一眼,見他對這稱謂沒什麼大的反應方纔繼續小心地說道:“皇上說,永壽宮予歡樓旁的荷花開了一池,勞煩姑娘移步前去觀賞。”
我一愣,沒由來的便想起那晚的瘋狂的胤禛。我心一緊,想都沒想便搖頭道:“不去。”
一旁的十四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想些什麼,忽然他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語氣中透露着淡淡的暖意與惆悵,“沒事,我陪你去。”
我沒想到十四竟然應下了。那老太監一臉歡欣地行禮離開後,我疑惑地看向十四,不解地問:“幹嗎要去那裡?”
十四執了我的手向永壽宮走着,陽光在他結實硬朗的身上映出一層盈盈的光輝。“就當是最後欣賞一次這紫禁城好了。從今以後,咱們怕是再也不會來了……”
再也不會來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他走向那個曾經囚禁了我一年多的玉宇瓊樓。永壽宮倒不見陳舊,還是當年的老樣子。坐落在高大樹木叢中的宮殿,露出一個個金光閃爍的琉璃瓦頂,恰似一座金色的島嶼,極盡奢華。精緻的亭臺樓閣玲瓏依舊,清幽秀麗的池館水廊仍然如畫。
予歡樓……我怔了怔,好不容易方將視線投向滿池盛開着的荷花。只見澄澈如鏡的湖面上盡是大片大片蔥綠的荷葉,托出朵朵芙蓉,含笑佇立,嬌羞欲語。嫩蕊凝珠,盈盈欲滴。陣陣清香襲來,沁人心脾。
如果沒有那麼多不堪的過往,或許這一池清蓮的確能令人心生愉悅。但只可惜,沒有如果。
“四哥知道你是你,所以纔會讓我們來這兒。這說明,他已經放下了。”十四定定地看着滿池荷花,若有所思地道。
我一怔,不知已經有多久沒聽到他稱胤禛爲“四哥”了。我不想再和他繼續感懷下去,於是擺擺手一臉無辜地笑道:“什麼‘你是你’啊,跟繞口令似的。”
胤禎但笑不語。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搖晃着他的手臂一臉期待地問道:“對咯十四,你難道一點兒都不奇怪,爲什麼我會死而復生,爲什麼我的容貌幾乎沒有隨着歲月而改變呢?”
金燦燦的陽光傾瀉而下,一頭扎進萬頃碧波,使單調平靜的湖面多了一抹綺麗的色澤。
他輕輕地笑着,如這一池清水般清新自然地流淌於我的心間。他微微側着頭,眼睛流露堅定與少見的深情,眸底的水墨色漸漸凝結,似乎正漸漸吸引着我的靈魂。
“因爲你只是你,我心底唯一的你,也是我愛新覺羅胤禎此生唯一的女人。”十四甚少說如此深情的話,我不禁動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脈脈地回望着他。
那時的我並沒有想到,胤禛正在予歡樓中默無聲息地注視着我們。我們離開永壽宮的那一刻,雍正帝——愛新覺羅胤禛,走完了他那偉大而不平凡的人生的最後一步。
*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
一身大紅色亮地紗團花紋錦袍的我,安靜地坐在精緻華美的寶馬雕車中。沒有了三十年前那份敷衍了事的心態,我這次是認認真真地想做一回十四的新娘。而他也一直配合的沒有碰我,就好像我們是剛剛認識半年便彼此傾心一樣。
正出神間,我忽然感覺到轎子咯噔得搖晃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穩。我一怔,伸手掀開堇色簾帳向外瞧了一眼,正對上十四明亮的眸,若天際星辰,明亮深邃得讓人不禁沉淪。他嘴角微微一撇,便瀟灑地跳下馬來,大步走向喜轎。只聽嗖的一聲,轎門便被人一把推開,綴着水紅流蘇的羅帳隨風柔美地舞動。對面,依稀可見的是十四微笑着的臉。
披上華麗的綢緞,你可知我的美麗只願給你欣賞?
他向我伸出手來,清眸中似有一層輕霧浮動。我一怔,仰首閉了閉眼,方纔向他伸出手去。
“依夢。”他竟是伸手將我攬入了懷中。我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他,無奈卻被他攥得緊緊的。
“胤禎,”我擡眸對他笑了笑,清揚婉兮,“別使小孩子性子了唔,一會兒讓你抱個夠呢。”
“婉兒,”他似是沒聽到我的話一般,面上帶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你終於回來了。終於回到我身邊了……”我一愣,原來過了這麼久,對於我離去的那一段空白時光他仍是不能釋懷。我頓時心如刀割一般疼痛,不知如何才能補償他這爲我耽誤的十幾年人生。
“十四。你放心,我不會再離開。我們先下車,好麼?”我輕輕撫了撫他清雋硬朗的背,暖聲道。
十四遲疑了一下方纔微微頷首,片刻後他便一把把我橫抱起來,走入新建成的府院中。我清晰地聽到身旁傳來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我勾了勾脣角,或許我們又做了於禮不合的事兒吧?
我們的新家安在盛京。因大行皇帝駕崩,婚期從雍正十三年九月延到了乾隆元年四月。四月,四月初八,依稀是我當年初嫁十四的日子。只是不知,當年迎親路上的胤禎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想到這裡,我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呢?”十四幾句話便遣散了衆人,將我安穩地放到軟榻上。我伸手想要散下頭髮,十四卻忽然擡手壓住了我的手,然後親手將那頂黑貂皮嵌寶石點翠珠花坤秋禮貌摘下,替我散下墨色的長髮。
“笑……”我眼波一轉,輕巧地笑道:“我不告訴你!”
十四聞言挑眉,佯怒道:“又不告訴我?康熙四十七年不告訴我,五十七年不告訴我,現在都乾隆年間了,你還不告訴我?”說着他便伸手來撓我的癢。我嚇了一跳,慌忙求饒道:“好啦好啦,我錯了。我剛纔是在想,你當年娶我時的表情,一定很彆扭吧?”
十四一怔,突然斂了笑意。我心一滯,不解地看向他。燭光盈盈,映得他的眸子更顯明亮。“若當年你在轎外,你便會看到我的笑無論是三十年前還是三十年後,始終如一。”
我怔了良久,思索着他話裡的意思。始終如一?難道是說……
那晚,十四的眸子太亮,太亮,像蓄着兩汪清澈的湖水泛着波光,使我深陷其中,卻是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