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 在真正二廢太子的前夜,我失眠了。我神經比較大條,失眠這種情況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而這夜, 十四他恰巧不在我身邊。今晚他去了八貝勒府和衆“八爺黨”商討當下形勢。
我一個人坐在銅鏡前梳理着及腰的長髮, 沐着清冷的月光, 指尖略微有些顫抖。
“彩薇……”我輕聲喚道。半晌卻都無人迴應, 這丫頭許是睡着了吧。
“彩薇?”我的聲音大了一點。我實在受不了一個人的孤寂。
“格格……”只見彩薇一身藏藍色布衣,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推門而入。看着她一臉的天真迷糊,我忍不住叫道:“冰兒……”
她聞言立即清醒了過來, 一臉驚訝,“格格, 您怎麼忽然想起了彩薇以前的名字?”
她着重強調了“彩薇”兩字。我不禁一怔, 問道:“你很喜歡我給你改的這個名字嗎?這些年來我也時常在想, 當初給你改名字是憑藉自己的意願,是不是太武斷了些, 有沒有尊重你的想法……”
“格格!”她打斷了我的話,“格格能給奴婢賜名,是奴婢的福氣呀!而且格格給起的新名字那麼好聽,那舊名兒多俗氣啊!像歡兒她們一直都很羨慕彩薇的名字呢!”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解地問:“爹孃起的名字, 不留戀嗎……”
“奴婢爹孃起的名字早就不記得了。冰兒這名字是羅察大人府上的管家起的……奴婢記得當時同屋的姐妹還被起名雪兒呢!”聽着彩薇親切明快的聲音, 我的心似乎也溫暖了許多。
“那麼彩薇, 年關前, 你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我和你十四爺爲你主婚如何?你今年, 也應該有二十五六歲了吧。再不嫁人可就成老姑娘了……”我嘴上雖是這麼說,但是心底還是不希望彩薇離開我的。經過若淳的背叛, 我愈加覺得彩薇的可貴。更何況她已經跟了我十一年了……
女子二十五六歲,也正是她一生的黃金時期,在現代沒有結婚根本不算什麼,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在古代……我不能耽誤她一生的幸福。正常來說她這個年齡已經該是好幾個孩子的額娘了。
“格格,奴婢願意……”她情緒激動地跑到我身邊,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似乎打算跪下。我忙扶起她說:“你可千萬別說要一輩子跟着我,我可不要你……”
但是說着說着,我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我變了,曉玥變了,曾經天真的涵君也變了……可彩薇,還是一如既往地守護在我身邊,單純地對我好……
我深呼出一口氣,下定決心般地說:“彩薇,你可以回來看我的。”
她沉重地搖搖頭,“格格,奴婢已經二十六歲了,是老姑娘了……奴婢這輩子也沒打算能嫁出去了。”
“我倒是有個人選,”我頓了一下,“你看,十三爺府上的管家,今年剛好三十出頭,正妻去了兩年多了,也沒續絃,沒有小妾……我記得你見過他的。那次咱們去十三阿哥府,你不還和他說……”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十三阿哥未來的處境,會比我們好很多很多。我希望彩薇能夠脫離這裡,找到自己的幸福。
但是,我錯了……
彩薇在我面前堅定地跪下,磕了三個頭才咬着牙說:“格格,如果格格真的要把彩薇嫁出去……彩薇想去九……”
其實我在年初的時候就知道九阿哥身邊的伴讀和彩薇是有情的。彩薇一直沒和我提,是因爲捨不得我。但是,想起九阿哥未來的命運……我真的不想讓她……
我輕輕地擁住她,無聲地哭泣,不知道是爲誰。
*
如此度過了一個漫漫長夜,我的心裡空空的。我第一次化了濃妝,只爲掩蓋內心的疲倦。
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期望今天廢太子。
如果廢了太子,那麼一切就是命運了,我無力改變。如果今天沒有廢除太子,那麼一切,就還有轉機。
但是……更大的悲哀是指……
當我把自己冒險向康熙撒謊的事情告訴了曉玥後,她高興地擁住我,居然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我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卻不知是喜是憂。
我看向窗外的烏雲,一種巨大的無力感,鋪天蓋地地侵襲而來。
*
十四在這浪尖兒上的幾天自然是要在宮中或八爺府中度過的。我百無聊賴,便去監督三個小傢伙讀書。
或許是因着當初對我的歉疚,十四一直比較偏愛小明,畢竟這個孩子出自陰謀。而我,倒覺得弘暄更像我些。隨着小明逐漸長大,他身上的憂鬱氣質體現得越來越明顯,我有時甚至懷疑這孩子如果生在西歐會不會是個優雅的紳士,或者完美的騎士呢?
而剛五歲的小弘暄就顯得活潑許多,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就好象是在想着什麼鬼主意。
而和弘暄年紀相仿的弘映,就顯得可憐了許多,因爲他甚至是十四不願意承認的孩子。我常會憐惜地抱着他,陪他讀書、玩耍,待他像對小明、小暄一樣好,儘管他知道我並不是他的親額娘。不過……也正是因爲多了一個他,十四纔會免於兩年前的那場賜婚。
“額娘!”弘暄第一個發現了我的到來,衝我調皮地笑笑。
我拍了下他光亮的小腦袋,一臉嚴肅地說:“別鬧,快好好讀書!”
他卻不依,一下蹦到我的懷裡,看樣子是看倦了。我有些無奈地看着先生,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學者,和最早教我的那位本質上沒什麼不同。我是不喜歡這般年老的先生的,因爲他們的思想太過迂腐。我曾經和十四提過自己教導孩子們的學業,十四卻說我滿腦袋胡思亂想異想天開,怕把孩子們教壞了,而且我還不懂怎樣作八股文(這纔是致命的問題,我可不願意承認我腦袋裡全是廢物)。
先生頓了頓,有些生硬地說:“那麼,便讓幾位小阿哥歇息一小會兒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清朝對於皇子、皇孫的教育是很嚴格的,一般到了五歲就開始正式聘請先生教習,一年中甚至只有兩天假期,比現代的學生要慘很多。
先生很給我面子,假裝出去散步,於是三個小傢伙都鬆了口氣。
我抱着弘暄坐在弘映身邊,看到他的輪廓越來越像云溪,不自覺地輕嘆,還好他們沒有聽到。我笑着問:“映兒,今天學得怎麼樣?”
他恬淡地微笑,回答了我今天所學的課業。
因爲我的滿文不好,甚至還和他們一起學過幾課,但是效果很一般,和當初與墨玄青學的比差很多。
想起多年前我也曾和墨先生在這裡學習過,不由淺笑,當年的自己可真是亂來啊。
“額娘,我想瑪嫫和弘春哥哥了,我們什麼時候能進宮去看看他們啊?”弘暄一臉天真地問道。
我剛想回絕,卻又想着何必不帶着孩子們進宮,順便打探一下宮中的消息?於是應了,說好今天下午下課後來接他們入宮。
一個女人帶着三個男孩子還真是痛苦啊。我看着他們三個亮亮的小腦袋,真希望能有個女孩子。我不由想到不到兩歲就被悠月害死的醉雪,又是一陣暗暗心痛。
下午,我如約帶着弘暄和弘映入宮了,小明倒說要溫習功課,因此沒有來。永和宮裡倒像真是“永和”似的,平靜得看不出什麼端倪。
請安過後,幾個孩子在殿外玩耍,我與德妃在內閣說話。
德妃不鹹不淡地說:“這幾日朝中事多,十四忙些,可能疏忽了你,別往心裡去。”
我表示理解地笑答:“依夢明白。”她點點頭,看着窗外陰鬱的天氣又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我想,她一定是要說出“這天就要變了”那般俗的臺詞吧……
去殿外接兩個孩子打算回府的時候,正巧遇到四福晉。幾句客套話之後,她別有深意地看着我,幽幽地說:“弟妹也是知道結局的吧。”
我忽然想起康熙對我說過她也是穿越女,說話不由小心了些:“四嫂,您在說些什麼呀?”
她幽深地一笑,冷冷地說:“不管怎樣,我是不會允許誰改變歷史的。”我這纔想起,知道結局的人除了想改變歷史的外,還有想要維護歷史原有的軌跡的。例如——這位四福晉,大清國未來的皇后。
“那麼,是不是該稱一聲皇后娘娘了呢?”我有些忿忿,脫口而出。
她並不作答,而是換了付無害的笑面孔,“多謝弟妹,當年送給淑慧的那付耳環。”
“HELLO KITTY?你是想激起我對你的好奇嗎?”我不耐煩地反問。
“不瞞你說,梅落,蘭落,竹落,菊落四姐妹分別把你、我、良妃、蓉玥送到這裡後,我們四個便是這個時代僅有的穿越女了。而且,良妃這個愚蠢的女人死後知道結局的就只剩我們三個了,我是不會允許你們兩個聯手改變歷史的!”她的目光十分凌厲,似要看穿我一般,好象已經知道了我關於“二廢太子”的密謀。我的額頭上不由冒出滴滴冷汗,還好有劉海兒遮住。我暗罵自己的軟弱,調整好了呼吸看着她,儘量平靜地說:“四嫂,你以前是學什麼系的?不會沒上過大學吧?”
“歷史。”她丟下兩個字,轉身離去。
我看着她挺得有些僵硬的背脊,嘲諷地笑笑。學歷史的有如何?歷史上記載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真的。何況,普通學歷史的是完全搞不清楚康熙四十八年有啥屁事的,因爲史學並非帝王將相之家史。
傍晚,我帶着三個孩子用膳,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
我冷哼了一聲,搞什麼,連老天都要裝神弄鬼的,非要在今天渲染個什麼悲涼的氣氛?
山珍海味我吃起來卻如同嚼蠟,一直在想康熙聽了我的話到底會有什麼舉措。他是想順從我所說的“歷史的軌跡”,還是察覺了我所使用的小伎倆?更可怕的是,他有沒有可能爲了試探我而提出這個問題?或許他早就從淑慧那裡知道了一切?畢竟,在這個時代知道未來的人不止我一個。但是,蓉玥爲了改變歷史是不會說真話的,良妃和康熙心有芥蒂,他更不會相信她的話。淑慧……我突然意識到康熙信或不信並不是取決於我們,而是看他對四阿哥或者對十四誰的信任度多一些。
我的腦子越來越亂。於是我放下碗筷想去睡覺,卻只是抱着被子,根本睡不着。
我想十四,想他陪在我身邊。
於是,我竟是執念般的,簡單收拾了番便乘上了通往皇宮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