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相守

康熙五十一年的新年, 我和十四依舊奉旨入宮過年。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皇上一道口諭傳來讓我們把幾個小不點兒都帶去。弘明他們和弘春許久不見倒是不見生疏,幾個孩子很快便玩成一片, 也給向來安靜的永和宮增添了幾分新年的喜氣。弘春今年已經九歲了, 舉止有禮, 進退有度, 功課亦完成得十分出色, 看來他在德妃身邊過得甚好。不過孩子大了終究是要帶回府中撫養的。趁着年關,我便與德妃商量着把弘春帶回府中。德妃擔心我一人照顧四個孩子忙不過來,和弘春相處了這麼久又有了感情, 沉思片刻便凝眸道:“這事不急,別累壞了你自己的身子。春兒就先在額娘這裡呆着吧……待明年春兒滿十歲了再回府也不遲。”

我聽她這麼說也只得應允。過了一刻鐘, 德妃的宮女小梅上前福身對我們說道:“各位主子該移駕慈寧宮給太后娘娘請安了。”德妃點點頭, 我便和四福晉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前往慈寧宮。我們給太后行六肅三跪三拜禮後, 皇子、皇孫們又行了三跪九叩禮。我瞄見十四行禮認真的模樣,不禁輕笑。

“弟妹和十四還真是恩愛呢, 竟然能夠做到十年如一日。”旁邊的淑慧淡淡地道。

我禮貌地笑了笑,卻並沒有接話。

皇太后身子不好,我們行完禮後她已是十分疲倦,衆人便退了出來趕赴乾清宮的家宴。這家宴我已參加過五六次,已經不算陌生了。嘰裡呱啦一陣陣樂音過後, 衆人終於消停下來落座。

小明他們自然不在這裡, 今日在乾清宮的是皇上的后妃、公主、皇子及其嫡福晉。與康熙同桌的有宜妃、德妃、榮妃、成妃、太子和太子妃。我至今看到太子夫婦時心中還是忍不住憤懣, 始終無法釋懷當初我懷弘明之時他們對我的迫害……也因如此, 我後來生弘暄的時候, 德妃把我接入宮中親自照料。

皇帝左側第二桌是大阿哥至八阿哥及其福晉,右邊這着則是九阿哥以後的皇子及福晉。本來這些皇子的老婆都是不少的, 因爲地方有限,所以只讓帶了嫡福晉。不過眼下即使讓十四阿哥府再出一位女主人也是找不出的了。

十三與十四排行接近,我便理所當然地和涵君坐在了一起。十三並未前來,我問及原由,涵君面色微變,小聲說道:“夢兒你應該知道,四十九年的時候,三阿哥,十三和十四阿哥三人的請安摺子的硃批上說……說胤祥絕非勤學忠孝之人,如不嚴加約束,必當生事。這不忠不孝的評語讓胤祥傷透了心……一時心情鬱結,就此患種叫鶴膝風的病,時好時壞的。”

她如此說,我倒是放心了些,還好不至於被囚禁!

涵君輕輕嘆了口氣道:“唉,依夢妹妹……你可知道那阿依敏格格,已在五日前入了十三阿哥府了。”

我一愣,阿依敏格格?是多年前我們在塞外見過的那個娜仁花的姐姐?她當時不就愛慕十三……我愣了愣,那阿依敏是圓了心願,那涵君呢?再忍受一個側福晉和她分享同一個丈夫、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互稱姐妹?

我握住涵兒的手,久久不語。忽然思及多年不見的娜仁花,便順着問:“涵姐姐可知敏格格的妹妹娜仁花格格現今如何?”

涵君想了想才說道:“似乎是四五年前就遠嫁西北了吧!”

我聞言只得苦笑,至今還清晰記得她驕傲的笑顏。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康熙,暗想我們的命運難道都要掌控在你的手上?誰知康熙此時也正有意無意地看着我!我大驚,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見康熙溫和地笑了笑,竟然小幅度地端起酒杯,對着我飲盡。我趕忙回敬,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他終究是會再爲十四賜婚的吧……在他看來是恩典的賜婚!我想他一定不會理解,十三當初爲何而拒婚!

“依夢,你是不是醉了?”十四見我已有醉態,輕聲問道。

我搖了搖頭,頭卻不爭氣地垂在他肩上。剛纔那一杯喝得有些急了。

“唉,你呀……那我先送你去偏殿吧!”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就要扶起我。我不敢在這麼多人面前靠在他身上,便推開他道:“不必,我自己就好。咱們兩個一起出去未必太過醒目了。”

他想了想便說:“那你自己注意休息。”我點點頭,走到正桌對德妃說了不舒服,向大BOSS老康福身後便走出大殿。

下雪了。我伸手接住紛紛揚揚的雪花,深深吸氣再重重吐出,倒覺得不似剛纔那般壓抑了。

只是這嚴冬,已然到了末路啊。

我並未老實地呆在偏殿裡,而是憑着感覺在宮中行走,好久沒有這樣隨性而爲了。只見雕樑繡壁,輕羅玉屏,所見宮燈無一不是耀眼的大紅色。

突然有一人喚我“夢兒”。此人定不是胤禎,我回頭一看,竟是四阿哥。如今他聖眷正濃,不好好在大殿陪康熙在這兒瞎溜達幹嗎?

“給四哥請安。”我淡漠地行禮,面無表情。

他似乎已經習慣我如此,語中也有幾分寒意:“嗯,弟妹不需多禮。”

之後便是無邊的沉默。我正想告辭,卻聽他道:“陪我走走吧。”

我聽他語氣中帶着幾分猶豫與乞求,便只得點頭答應了。自己今日本就是隨性而爲了,索性就再拋掉規矩禮法一次。

他聞言目光出奇的放柔了些,越過我走在前面。我們雖是“一家人”,但畢竟男女有別,我有意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走在我前面兩三步,但我總能跟上他的腳步。我想起以前看《金枝欲孽》時安茜踩着孔武在雪中留下的腳印一事,便也試着模仿。走了一段路才覺得不妥,畢竟他胤禛不是我所選定終生珍愛之人。於是我不再尋着他的腳印走,自顧擡起頭來。我一擡頭卻發現他突然靠近了我,他結識的胸膛竟然撞在我的頭上!我嚇了一跳,趕忙扶正自己鑲滿珠翠的黑色禮帽向後退了一步。向四周掃了幾眼,還好沒人看見。我們不知走在哪條宮路上了。

他看着我,忽然啓脣道:“我還是覺着……你未嫁之時所着淡色衣衫方能襯出你的天真爛漫。這身紅衣,這黑色絨帽,自然是顯得你端莊文雅……可是,你本身的氣質也……”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話:“四哥何出此言?依夢身爲十四的嫡福晉、幾個孩子的母親,端正自己的身份、這樣打扮有什麼不妥嗎?再者而言……皇家不就希望女人有所謂端莊的氣質嗎?”

其實我自己心裡清楚得很,我這麼說也只是自欺欺人。十年的時間已經把我改變得徹徹底底,不似當年天真也很正常。我這麼說,只是想……替自己掩飾一些莫名的傷感罷了。

他見我如此,只得苦笑道:“你還是那般倔強。十二年了……”

我實在沒有心情與他懷舊,完顏依夢今年也不過二十四歲而已,根本無須那般“強說愁”,沒有來的倒顯得虛僞。於是我淡淡地回答道:“四哥請回吧,依夢已耽誤您多時了,一旦皇阿瑪問起……”

他也並未多言,點了下頭轉身就準備往回走,誰知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目光一滯。我順着他看的方向看過去,竟是九阿哥和十四。

我們一起走上前去,四阿哥對他們一點頭就走了,態度十分冷淡但並不顯得失禮。

九阿哥關切地問:“弟妹舒坦些了?”

我掛起客套的微笑回答道:“多謝九哥關心,已經好多了。許是剛纔喝急了些。”

他亦笑道:“弟妹的好酒量,我可是早就領略到了。”

我與他閒聊了幾句後,他拍了拍十四的肩膀便走了。這時我才仔細看清十四的臉,一付臭臭的表情……

“你怎麼了?也不關心你夫人幾句?”我拉過他的手臂,將頭靠在他肩上。

十四撅起了嘴道:“你不是有人關心嘛……”

我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孩子他爹,你是不是吃味了啊?”

他的臉忽然變得通紅,掙脫我的手大叫道:“你、你亂說什麼啊!”

我笑眯眯地盯着他,也不說話。我們十四真是越來越可愛了……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服軟,拉着我的手往宮外走。我不解地偏首問道:“我們不用回去了嗎?”

“我對皇阿瑪說了你不舒服,皇阿瑪很關心你,便要我送你回府休息。”十四淡淡答道。

“呃……咱們這麼早就先撤,不會打擾大家的興致嗎?”我有些遲疑地問。

他突然轉身拉住我的肩膀,好看的臉在我眼前放大無數倍。我嚇了一跳想往後退,他卻箍住了我的肩膀。我真是奇怪這兄弟倆怎麼都一個習慣,果然是一母同胞……

這時我才發覺他身上酒氣很重,似乎已經喝了不少。我忙問:“你是不是連幹了多少杯才跑出來的?你是特意出來找我的對不對!”

他傻笑了笑,突然吻上我的脣,把我擁得緊緊的。我先是錯愕,隨即回吻,亦把他抱緊……就這般在雪中纏綿不知多久,我推開他深呼吸着新鮮空氣。他笑了笑,牽着我的手坐上宮門口停着的馬車回府。我突然想起幾個孩子還在宮中……

他像猜中我心中所想似的說:“今夜弘明、弘映和弘暄都留在宮和額娘一起守歲!明早咱們再來請安的時候再接他們回府。”

“那從現在開始至明早可是咱們的二人世界了?”自我嫁給他後府裡不是有妻妾就是有孩子,從未是我們的“二人世界”,今天總算清淨。(原諒我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孩子們在宮中一起玩一定也很開心……)

“對哦,二人世界……”馬車停了,他卻像新婚似的橫抱着我下馬車,不顧衆人的目光把我抱入我們的臥房。“二人世界,幹些只能我們兩個人乾的事情……”

我看他促狹的表情,立刻明白他想幹些什麼……

我忽然想起一句詩,不知爲何就紅了眼圈。不願與君長相思,但願與君長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