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看見自己躺在一張潔白寬敞的大牀上,懷裡抱着蘇沫柔若無骨的嬌軀。窗外和煦的陽光照進屋裡,明亮而又溫暖。他悄悄探頭過去,想要輕吻她的玉頸。卻在這時,身下的牀鋪突然急劇地晃動起來。
“醒醒!醒醒!”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不停地叫喚着。衛青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看見夏芹正搖晃着自己的胳膊。
原來剛纔只是個夢,嘴角耷拉了好多口水,都淌到懷裡的貓身上。貓咪也被驚醒過來,從他身上掙脫跳到地上,跑到前面屋子裡去了。
“你老婆又來了!”夏芹的語氣微嘲,隱隱似有怒意。
衛青無奈地苦笑一番,這已經是第十六個“老婆”了。
自從他和蘇沫分手之後,他母親吳鳳就又開始操心他的終生大事了,發動起身邊所有的親戚朋友幫衛青尋找合適的對象。
一開始衛青還不知情的時候,被她硬拉着去相了幾回親。後來衛青學乖了,每次一有跡象都是提前逃脫。本以爲可以就此解脫,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衛青很快就又敗在吳鳳的新招下。
吳鳳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網上相親這回事,就拿着衛青的身份證在幾家相親網站上都註冊了帳號,把他帥氣的照片傳了上去。現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家瀏覽網頁上掛的各種待嫁女孩,從中篩選出合適的對象。有的時候她還會冒充衛青跟對方聊天,遇到合意的,還把衛青咖啡店的地址留給了對方。
在衛青表示抗議時,吳鳳還得意洋洋地跟他說:“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姑娘找上門來。最近幾個月以來,更是達到了變本加厲的地步,每個月都有一兩個姑娘應約前來,難怪夏芹會心生怨氣。
一開始她以爲是衛青的朋友,還好生招待,後來得知是相親對象時,立馬沒有好臉色。
在夏芹心中,就算她當不上老闆娘,也輪不到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塗抹着濃妝豔粉的妖豔女子,起碼也得如衛青手機裡的那個恬靜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夏芹可以不搭理前來的女生,衛青卻不能不出去見見人家。每次都是請對方喝杯咖啡,隨便聊聊,最後再委婉地告知對方自己已經心有所屬。
多數女子會禮貌地跟他握手再見,嘴裡客氣地跟他說道可惜了。也有那麼一兩次,對方差點把咖啡潑他身上,怒氣衝衝地罵他:“你玩老孃呢?!”緊接着就是摔門而去。
眼前這位女子看起來溫婉爾雅,不像是那種會把咖啡潑他身上的人。衛青暗暗鬆了一口氣,朝她走去。
“你好!”女子站起身來跟他握了個手,“我叫陶然,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衛青禮貌性地回覆她。
兩人分別坐下,朱昊給他們各上了一杯咖啡,在夏芹密切的監視下開始了與之前十五次一樣的談話。
很快兩人就在模板般一問一答中,瞭解到對方大致的經歷和家庭背-景。
氣氛漸漸變得有些沉默,眼前的這位女子長得其實挺有韻味的,也是那樣一頭秀柔的長髮,神態舉止謙恭有禮。有那麼一兩個瞬間,衛青彷彿在她身上看到了蘇沫的影子。
衛青的眼神渙散,思緒不由飄向那年那日,也是在一個這樣的咖啡店裡,他第一次遇見了她。
……
衛青是在一家叫做青萍之末的咖啡店裡遇見蘇沫的。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位一見鍾情、長相清秀的窈窕淑女,就是他心目中那位長得像周星馳電影裡的如花、卻自以爲貌美如天仙的惡婆娘。
惡婆娘,是他給蘇沫起的qq備註名。爲此,他還洋洋得意了好幾天,彷彿報復了這十幾年來她帶給自己的折磨,卻不知蘇沫也給他起了個臭流氓的外號。
那是2008年8月31號,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衛青辦理完入學手續,回到宿舍,將帶來的行李一件件取出放好,又整理好牀鋪,一切妥當就緒。吃過午飯後,無所事事,就一個人在校園裡晃盪,見識見識這個據說佔地五千畝的校區。由於還沒買自行車,只能靠腳行走。
穿過連綿的草坪,越過徜徉的小河,環繞怡人的思源湖,刷卡進了湖畔的包玉剛圖書館看了會書,又出來逛了古樸的上中下院和嶄新的def樓……
他繞了大半個校園後,從叔同路拐上思源南路時,恰好有點走累了。正想着找個地方歇腳時,看見前方第五餐飲大樓旁的斜坡上有個咖啡廳,門前立着一塊光滑圓潤的大石,上面刻着“青萍之末”四個黑色大字,字體蒼勁古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得詩意盎然。
推開玻璃門,是一片暗紅色的木質地板,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吱啞聲。店裡正放着sarahmclachlan的《angel》。空靈清新的聲音,漂浮過地板上空微涼的空氣,輕蕩在每個安靜的角落裡,舒緩而慵懶。
深棕色吧檯後面,一位帥氣的青年正端着一杯咖啡,獨自品嚐着。青年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神情有些陰鬱,看見衛青進來卻是輕輕放下杯子,展臉微笑:“歡迎光臨青萍之末。”
衛青點了一杯拿鐵,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對面隔着幾張桌子處,坐着一個清純秀麗的女孩。一頭烏黑飄逸的長髮自然地輕垂於雙肩之上,纖細的右手託着下巴正凝神遠眺窗外的風景。秋日午後慵懶的陽光,穿過透明的落地窗,輕柔地照在女孩白皙細膩的側臉上,盪漾出一道微紅的光暈。
就在一剎那,彷彿愛神隔着幾張桌子,朝衛青重重地射了一箭。他只覺得心跳加快,心臟噗通噗通的,似要跳上桌子,奔向女孩身前的杯子裡,融化在香濃的咖啡中,再讓她一口飲下。
女孩收回沉思的目光,轉過臉來,剛好對上衛青癡癡凝視的目光。她的眼睛如秋日晴空一般明淨,含着柔和的光亮。女孩俏臉一紅,低頭喝完面前杯中只剩一口的咖啡,就起身匆匆離開了。
衛青還沉浸在剛纔的回味當中,待他回過神來,已不見了女孩的蹤影,不禁有些悵然。
他起身走到女孩剛纔的座位,四周的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她淡淡的體香。桌子上正安靜地躺着一本書,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應該是剛纔那女孩走得太匆忙落下的。翻開封面,扉頁右下角,用黑色圓珠筆寫着一個細膩娟秀的名字——丁琳。
真好看的字跡。
真好聽的名字。
一如女孩那清秀靈動的外表。
丁琳,丁琳,……
他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
衛青在座位上等了很久,咖啡都快喝完了,也沒見女孩回來取書。他實在有些無聊,就翻開《傾城之戀》閱讀起來,很快就沉浸在張愛玲雅緻瑰麗的文筆所描繪的愛情故事當中。
太陽漸漸西斜,直到第一抹黃昏的影子悄然爬上書的一角時,衛青才驀然醒覺,已然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他擡頭望向窗外,夕陽的餘暉將馬路邊的小樹拉出長長的影子,在灰白色水泥路面上輕輕搖曳。手中的《傾城之戀》已經看完大約一半了,依舊沒有見到女孩的影子,她大概已經忘記了吧。
再等等看,也許一會她吃飯的時候想起了呢。
衛青低下頭,繼續翻閱下一頁。纔看了一會,就接到樂天的來電。
“喂,”衛青捂着手機的揚聲器,低聲問道,“什麼事?”
“一起去吃個飯吧,”電話裡傳來樂天的聲音,“今天是我們寢室四個人第一次見面,出去聚個餐慶祝下吧。”
“嗯……”衛青沉吟了一會,望着窗外漸漸鋪開的夜色,夕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下,只餘天際的幾片彤雲,被黑夜一點點蠶食。
她大概不會來了吧。
衛青嘆了口氣,對電話裡的樂天說道:“好的,我這就過來。”
他起身來到了前臺,把書交給了那位帥氣的青年。
飯是在學校門口的一家川菜館裡吃的,點了不少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四個人天南海北地聊起各自的故事,很快就彼此熟悉起來。
衛青原本想飯後再去青萍之末看看,只是這頓飯吃了很久,到十點多才結賬。出來時路上人煙漸漸稀少,估計那家咖啡店也已關門休息了。酒意微醺,絲絲清涼的晚風吹拂過臉頰,更醉人心。衛青四人臉色酣紅,腳步趔趄,身軀搖搖晃晃似路邊的幢幢燈影,互相攙扶着回到了寢室。
第二天一大早,衛青再次趕到青萍之末,想着或許昨天那位女孩想起時已經太晚了,說不定今天會過來取。
他走到前臺,詢問店長:“那個,昨天我撿到的那本《傾城之戀》還在麼?”
店長愣了一下,隔了一會記起昨天的事:“哦,是你啊。昨天你撿到的那本書已經被那個女孩拿走了。”
“啊?”衛青表情詫異,略微急切地問他,“她什麼時候過來拿的?”
“嗯……”店長回憶道,“大概你走後沒多久,我記得是7點多。”
衛青不禁後悔不已,早知道自己應該再多等一會,那樣就能親自把書交還到她的手上。
一個很好的搭訕機會,或許還能開啓一番浪漫的故事,自己卻錯過了。
此後幾天,他都會來這家咖啡廳。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陽光明媚,然而對面再也不見女孩的倩影。
也許這就是有緣無份吧。
衛青品嚐着杯子裡的香草拿鐵,只覺得淡淡的甘甜中透着濃濃的苦澀味道。
……
“喂,你好。”
坐在衛青對面,名叫陶然的女子小聲地提醒着他。一開始,她發現衛青盯着自己時還略有害羞,過了片刻才發現他的目光雖然投向自己這邊,但焦點卻不在自己身上。
“居然還有相親走神的,”她暗自有些氣惱,“是自己長得不夠吸引他麼?”
眼前的這位男子長得挺帥氣的,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但他的注意力顯然不在她的身上。
衛青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無禮地注視着對方,剛纔一不小心又走神了。
“對不起!”他趕緊跟她道歉。
“陪我出去走走,好麼?”女子卻沒有在意他剛纔的失禮。
衛青爲難了一下,本應該拒絕,只是剛纔已經很沒禮貌了,如果再拒絕人家就太不給對方面子了,只好應下了。
兩人行走在鼓浪嶼島上的林蔭小道上,穿過那些幽長的小巷。陶然就像一隻好奇的小貓,時不時跑進街邊的小店裡觀賞那些精緻獨特的手工藝品。
大概所有的女生生來就長着一雙永不疲憊的用來逛街的腳,陽光照在她的背影上,衛青彷彿再一次看到了蘇沫。
當年他和她也是這樣,穿街過巷,遊逛每一家小店。
“快來看看!”
陶然的尖叫聲打破了他的幻想,將思緒拉回到現實。原來是她發現了一家創意照相館,可以帶上哈哈鏡的效果,將人放大、縮小或者扭曲成各種奇形怪狀。
“來來來,我們一起來合影一張。”
陶然看起來已經二十幾歲了,卻依舊有着小孩子心性,對所有的事情充滿了好奇。她一把拉過衛青,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按下了快門。
“這是你們的照片。”
店裡的服務員將洗好的照片遞到他們眼前。照片上,衛青和陶然被壓縮成兩個滾圓的小胖子。陶然做了一副可愛的鬼臉,而衛青臉上卻是木訥的表情,在哈哈鏡的扭曲下顯得怪異而有趣。
“哈哈哈……”陶然看着兩人的模樣,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位美女,是否允許我們將你們的照片展示在我們的照片牆上。”服務員指着身後的那片牆問道。
陶然轉身望去,只見牆上已經貼滿了不少各式各樣的怪照。
“如果你允許的話,做爲回報,我們將不收你們本次的費用。”服務員又補了一句。
“好啊!”衛青還來不及制止,陶然就滿口答應下來。
走出店門,陶然開心地將那張照片放回到自己的手提包裡。
“那個……”衛青醞釀了好久,最終還是決定儘早挑明,“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陶然手上動作一頓,笑臉有些僵硬,卻沒有說什麼。
“抱歉!”衛青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陶然的語氣低沉,表情變得黯淡,“你的眼神裡充滿愛意,卻是注視着另一個人。”
“我都知道。”陶然低垂着頭,“可以和我講講她的事情麼?”
“她叫蘇沫。”
在潮**去的海灘上,衛青緩緩跟陶然講述他和蘇沫的故事。那是兩人分手後,衛青第一次跟其他人提起蘇沫。他沒想到自己會跟一個相識不久的陌生人這般敞開心懷,這些話他沒對父母吐露過,也沒跟樂天傾述過。
也許是在心底憋藏了太久,也許是因爲她長得有點像她。
那天,他們在海邊聊了很久。在落日的餘暉中,衛青最終將陶然送上了離島的船隻。兩人揮了揮手,微笑着說再見。
望着那道有幾分蘇沫模樣的倩影緩緩消失在視線中,衛青慢慢放下揮動的右手,佇立良久。
愛也是一種印記行爲,第一眼認定了某個人,就再也無法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她很像她,但終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