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廖神醫時,書玉有些恍然。
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至於哪裡不一樣,她一時說不出來,只覺得短短几日不見,這位神神叨叨的老郎中似乎多了幾分喜氣。
對,就是喜氣。
廖神醫樹皮樣褶皺的皮膚堆成了一臉笑,也不管書玉怎麼會出現在他的木屋裡,徑直走過來拍了拍小順子的肩膀:“好樣的!”
書玉和亞伯一臉迷茫,但小順子比他倆還要茫然。
當辜尨和韓擎也走進木屋時,書玉徹底不淡定了。南京城怎的這麼小,她不過想在亞伯這裡曲線救國使使詐,這也會被辜尨撞見麼?
辜尨見着書玉,倒沒有多驚訝,目光在書玉和亞伯身上輕輕掃了一圈便移開了。
倒是韓擎,笑得一臉促狹:“喲,辜太太,在這查崗呢!怕我把你家那位帶到不該去的地方去?”
書玉細眉一挑:“我有什麼好怕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辜尨卻聽懂了,輕咳一聲別過臉去。她自然是不怕的,該怕的是他,若真去了青樓酒肆,他就只得在大過年裡獨守空房了。
廖神醫在一旁吆喝道:“快來幫幫忙,誰來幫小順子拾掇拾掇,整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纔好去劉宅。”
書玉只覺得今天整個人都不在狀態,從始至終都在雲山霧罩中度過。她也顧不得擔憂辜尨知曉她和亞伯間的小九九,只拉住辜尨的袖子,問:“這唱得哪一齣?”
辜尨瞅她那副困惑的小模樣,不禁莞爾:“說來話長啊。”
一屋子男人誰也不會幫人拾掇,最後只得書玉攬下重任,幫洗得乾乾淨淨的小順子修了修發、颳了刮鬍子、理了理衣裳。
書玉看着經了一番修整的小順子,不免有些驚訝。
沒有想到,亂糟糟的鬍子和髒兮兮的衣服下,竟藏着一副不錯的皮相。
輪廓棱角分明,帶着幾分粗獷的英挺;身材壯碩,只往那一坐,便有讓人安定的氣質。
連那一雙略顯小的眼睛,也在這硬朗輪廓的襯托下顯出別樣的溫順。
韓擎嘖嘖稱奇道:“果然人靠衣裝,看不出這小子長得倒還湊合。”
廖神醫驕傲地揚了揚灰白的眉毛:“那當然,也不看看誰家的!”
衆人前簇後擁着小順子,一同抵達劉宅。
廖神醫捻着小鬍子道:“這就是那位陽氣極盛八字相合的小兄弟。”說罷讓了讓身子,把小順子完全暴露在劉老闆的視野中。
劉老闆一看小順子老實周正的模樣,懸着的心稍稍安了安,狐疑的目光瞥向書玉和亞伯:“請問這二位是?”
書玉還來不及開口,就聽廖神醫嚷嚷道:“哦,這位小娘子啊,她是這位小兄弟的姐姐。”說罷指了指小順子。
書玉目瞪口呆,她什麼時候成了小順子的姐姐?驚愕未定,卻聽廖神醫又道:“這位外國小年輕是他們家的帳房管事。”
亞伯聳了聳眉峰,下巴掉了地。
劉老闆最後一點疑心也淡了。這姑娘模樣周正、氣質卓然,顯然非等閒之輩,她的弟弟自然也不會差。況且他們家竟聘得起洋人做管事,想來家境也足夠殷實。
既能攀上一門好親事,又能除了女兒的頑疾,還能保劉家闔家平安,實乃一箭三雕的美事。
甚好,甚好。
辜尨可不覺得有什麼好,正要攬過書玉拆穿廖神醫的胡說八道,便聽廖神醫狀似無意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只這一句話,便叫辜尨滾在喉嚨裡的話立刻嚥了回去。待他再擡眸,看向廖神醫的眼裡便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既然找到了陽氣極盛且八字相合的男人,那麼接下來便要廖神醫作法了。
韓擎抱着看好戲的心態,就瞅着廖神醫跳大神時出幺蛾子。
想什麼來什麼,韓擎剛想損廖神醫幾句,便見劉家的家僕跑進了前廳。
“老爺!三小姐又跑上祭祖臺了!”
劉老闆臉色一變,吼:“把她攔下來!哎喲我的小祖宗啊!”說罷就往宅子東面跑去。
其餘諸人雖不明所以,但依然跟上了劉老闆的步伐。
祭祖臺在劉宅東面的一座空曠的小坡上。
小坡的草地被修剪得整整齊齊,草地中央立着個大理石四方臺,四面石欄相圍,雕着繁複的圖騰紋樣。
劉三兒就在這四方臺的最頂端,披頭散髮,聲嘶力竭地又叫又跳。
書玉第一次見劉三兒發病,只覺得若放任這姑娘再這麼喊下去,她的嗓子該廢了。
韓擎也嚇了一跳,明明先前發病的模樣還挺婉約,怎麼此刻便成了厲鬼?
亞伯哇嗚叫了一聲,低聲喃喃道中國的傳統女性果然比較特別。
廖神醫被劉老闆拽着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嚎訴苦,只急得跳腳。
辜尨扶額,別過頭不想看這鬧劇。
只有小順子,像個木頭般直愣愣杵在原地,目光越過祭祖臺,不知望向了哪裡。
祭祖臺上,劉三兒白衣白裙,輕得彷彿一陣煙。她一邊喊叫一邊揮舞着尖銳的祭祀燭臺,逼得企圖上前的家僕不敢再有動作。
忽地,劉老闆一陣大呼:“快按住她!她要開祖墳!”
這一聲喊叫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喚了回來。
只見劉三兒看似毫無章法地在四方臺上狂魔亂舞,實則一腳一個印子踩開了墓室的機關。
家僕再也顧不得其他,一窩蜂擁上了祭祖臺。
書玉驚魂未定地看着一羣家譜七手八腳地制住了劉三兒,心裡卻不合時宜地想着,這劉家怎的把祖墳遷在內宅裡?不怕壓着風水麼?
就在這時,一直呆若木雞的小順子動了。
他一個躍身,欺身抓向了壓着劉三兒的一位家僕,隨意一甩,那家僕便被丟出了四方臺。接着,其餘幾位家僕被小順子如同扒拉白菜一般,一個一個扔了出去。
衆家僕倒在坡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來了。
圍觀的衆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在了原地。
怎麼回事,英雄救美麼?
亞伯眼裡的崇拜之情怎麼都掩不住:“力拔山兮氣蓋世!awesome!”
韓擎和辜尨卻同時一愣,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一絲驚愕。
這身手,雖有些粗糙,但不難看出是軍人的功夫。
書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順子因慣性和劉三兒滾作了一團,兩人一直滾到了石欄邊才停住勢頭。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兩人,就這麼被石欄卡着,傻乎乎地瞅着對方,一臉茫然。
這在外人看來,卻有股難言的默契和登對。
圍觀的衆家眷並家僕心道,這姑爺是沒跑了。
書玉卻有些不確定,就她的角度看來,那小順子分明不是衝着劉三兒去的。他的勢頭,明明是要往那半開的墓門裡撞去,只是中途被劉三兒絆倒,這才和她滾成了一團。
這所見,書玉是萬萬不敢說的,且不說她可能看走眼,單是私闖他人祖墳和污了閨閣小姐清白這兩項罪狀,便能要了小順子半條命。
一時間,整個小坡詭異地靜了下來。
一旁的廖神醫忽地咳嗽了兩聲,道:“那個……既然我把陽氣極盛且八字契合的人找來了,且看這二人似乎感情也不錯,那麼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便成婚怎麼樣?”
話音剛落,便聽人羣裡傳來一陣譏誚的笑聲:“就憑你這一句話,想把我們家小姐娶走?哪那麼容易。”
一句話出,衆人臉色皆變。
只見人羣裡走出個灰衫緇衣的老嫗,握一串紫檀琉璃般若珠,眉目如炬地往廖神醫望來。
廖神醫頓覺周身籠了層無形威壓,只聽那老嫗冷笑了一聲:“你說那漢子陽氣極盛,我看他身上怕是陰氣更重吧。”
廖神醫登時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