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池這幾日心情很是鬱卒。原因無他,組長委託了一個可怕的任務給他:看好嘉穗。
看好嘉穗?
那個像泥鰍一樣滑手的女人,滿腦子算計,滿腹腔毒水,他區區一個純善溫良的青年怎麼可能看得好她?
然而組長之命不可違,賀子池慫巴巴地抱着盒瓜子盤腿坐在嘉穗的廂房前,對着日頭一嗑就到了晌午。
堂堂咸豐書局最英俊倜儻的調查員竟淪落到了這般境地。賀子池不禁發出英雄遲暮的嘆惋。
“賀小公子今日怎的如此清閒?”
賀子池眯了眯眼,逆着陽光瞅向提步而來的江南,壓抑了許久的心情不禁雀躍了幾分。
有人來陪他嘮嗑嘮嗑,再好不過,於是他笑眯眯地擡起了爪子:“要吃瓜子不?”
江南盯着那不甚乾淨的爪子,猶豫了半晌,還是撿了一顆瓜子:“多謝。”說罷一撂袍子,斜倚着廊柱坐在了賀子池旁邊。
“裡面那個女人怎麼樣了?”江南一邊把玩着那粒瓜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賀子池撇嘴:“嗐,還能怎麼樣?那天晚上組長把她從點梅小築扛回來,也不知道她受了什麼刺激,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一樣。”
“我就納悶了,明明是她開槍傷了人,怎麼搞得跟別人迫害了她似的。大半夜還跟組長鬧脾氣呢,嘖嘖。”賀子池目露不屑,“她真當這裡是她的宮殿府邸還是怎的,毛病。”組長也是毛病,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值得‘看好’的,趕緊滾遠點拉倒吧。
那天半夜當真是雞飛狗跳。書玉莫名昏倒,要不是組長攔着,辜尨一柄袖間刀就要割斷嘉穗的脖子。所幸書玉無礙且診出喜脈,否則辜尨大概要把整進院子都給拆了。
賀子池至今心有餘悸:“嘉穗再毒,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吧,可在辜先生眼裡就跟殺豬宰羊沒什麼分別。你勸他別亂來,他還能淡定地安撫你‘沒事,如今世道亂,亂世裡死個把人渣算是替天行道了’。”
江南笑着搖了搖頭,那夫妻二人果真般配,連說出的話都一模一樣。
“你們知不知道,嘉穗那天手裡的那把槍是哪裡來的?”江南忽而問道,“裡面的子彈又是從何處得來的?”
賀子池皺眉:“我也不知道,那子彈應不是尋常物。可惜炸裂在活死人的腦顱裡,取不着完整的了。韓擎已經提人審問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有眉目。”
江南默了默,緩緩道:“製成子彈的東西確實不是尋常物,被這麼浪費糟蹋,實在是可惜了。只希望韓三爺和辜先生能儘早尋到那物,以備不時之需吧。”
***
地牢之內,韓擎叼着根菸坐在一張八仙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角落裡恨得渾身發抖的女人。
“韓菁姝,那枚子彈和釘在芙芳太陽穴裡的釘子到底是哪裡來的?”韓擎悠悠道,“你早些說明白,我也能早些放你出去。”
韓菁姝恨得心口顫慄:“你將我關進私牢,爺爺不會放過你!”
韓擎笑了笑:“那也得他發現才行啊。你實在太大意了,這麼輕易就着了我的道。看來這些年你在韓家橫行霸道慣了,只有你害別人的份,還沒有人趕動你一根毫毛。我也算給你上了一堂課,別總仗着有老太爺撐腰就能爲所欲爲。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
韓菁姝冷笑:“那你要怎麼樣,殺了我?你敢麼?”
“怎麼不敢?”韓擎挑了挑眉,“你在禮宮秀明那裡已經碰了釘子,你以爲老太爺還能像過去那樣保你?”
韓菁姝臉色微變。
韓擎抖了抖菸灰:“你以爲這次我爲什麼這麼容易得手?如果老太爺沒有表態,我能這麼順利把你囚進來?”
“韓菁姝,你自己掂量吧。”說罷不管地上的女人有何反應,韓擎推開囚室的門走了出去。
囚室外,辜尨已等在一旁:“怎麼樣?”
韓擎道:“黑燈瞎火地關上一陣,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就該鬆口了。”黑暗最易滋生恐懼和猜忌,偏生韓菁姝又是個心眼多的。火引子他已埋下,就等裡頭自動引爆了。
一天一夜。韓擎又進了囚室。
很快,他便從裡頭走了出來。他看着辜尨,笑道:“這不,答案來了。”
辜尨挑眉:“我以爲你還會在裡頭耗上半天。”
“不用。”韓擎擺手,“我早已知道她想的是什麼,我們談了條件,各取所需。”
辜尨對韓菁姝提了什麼條件並不感興趣,只問:“那釘子什麼來歷?”
韓擎揉了揉額角:“地裡挖出來的。”
***
書玉得了韓擎的手信,可自由出入韓家藏書閣,於是整日整日泡在書堆裡。
當年她還在咸豐書局時,便時常在書簡古籍中度過,婚後離開了咸豐書局,這才與古籍暫時分開了。
如今,嗅着空氣中瀰漫着的獨屬於書的味道,她只覺得萬分懷念。她甚至能通過不同書籍上沾染的塵埃的氣味辨別出這本書的年歲。
偌大的藏書閣,數以萬計的典籍,要想從中查找出頤順王爺、前清南域巫女以及太阿地宮的線索,難度很大。
但她卻興致勃勃激動百倍。這大約算是她的天賦吧,在萬千古籍中大海撈針,卻能最敏銳地搜索出其中的線索,然後將這些沉澱在歷史洪流裡的被人遺忘了的碎片串成一條完整的線。
地上已摞了兩堆厚厚的典籍,書玉一邊翻頁查閱,一邊在手札裡記下幾筆。
頤順王爺的生平大多千篇一律,與那篇手書的小傳大同小異。鄉野小史裡頭戲說頤順王爺的內容,又實在叫人啼笑皆非。
有野史說,頤順王爺天生帶煞,目如銅鈴,臂有八尺,一腳跺死一頭成年公牛。
還有野史說,頤順王爺使一把陰陽刀,刀起可亂陰陽,陰曹地府的鬼將亦供其驅使。
說來說去,都將頤順王爺神化乃至妖魔化。
書玉一邊看一邊忍俊不禁,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位年輕的王爺當真是攻無不克的戰神,在民間威望極高。
可惜翻了這麼多典籍冊子,都沒能見到有關那位王爺的桃色軼聞。
不過有意思的是,頤順王爺成年以後竟沒有封府,依然留在了皇宮裡。這大概在古往今來的帝王家裡算是獨一份了。
書玉不禁浮想聯翩。住在宮裡的王爺啊……宮裡的美人可不少……如果……
“看什麼這麼入迷?”
冷不丁一道溫和的嗓音在書玉腦袋上方炸響。
她一個激靈,擡頭望去,就見禮宮秀明長身玉立於她身側。
這一瞥驚得她將手裡的那本鄉野畫本甩到了地上。
禮宮秀明蹲下了身子,撿起那畫本看了看,正巧便看到那幅凶神惡煞的“目如銅鈴,臂長八尺”的頤順王爺小像。
窘迫早已壓過見到禮宮秀明時的警惕和恐懼。書玉下意識撓了撓腦門,腦子裡想的是該怎麼解釋纔不算失禮?背地裡查別人家老祖宗的底被抓個現行也就罷了,偏偏還被對方看到了那樣不靠譜的野史……
她乾笑了兩聲:“閒來無事,過來看看書,正好看到個有趣的。咦?這個頤順王爺聽上去挺耳熟啊,是不是禮宮先生祖上的某位大人物?”
假。實在是太假了。
書玉恨不得以頭搶地,卻只能勉力保持着無辜的笑容。
禮宮秀明淡淡地瞥了書玉一眼,慢條斯理地將那畫本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繼而緩緩道:“辜太太喜歡看畫本?”
書玉如坐鍼氈:“還行吧……”
禮宮秀明笑了:“不過這個畫本的可考性實在太低,如果辜太太對頤順王爺感興趣的話,不妨來我府上的藏書閣,那裡的典籍比這裡多得多,可考性也要大得多。”
書玉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就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禮宮先生實在太客氣了……”
“韓家的藏書無用的居多,但有那麼幾本還算能入目。”禮宮秀明指了指書玉摞在地上的那堆書的第二本,“比如那一本。”
“是嗎……我看看。”書玉紅着臉將那本書攤開放到膝蓋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本書對頤順王爺的記載寥寥,更多的是描繪那個時期漢人將領的事蹟。
她隨手一翻,竟翻到了趙氏將軍趙沂青的記錄。
記錄裡提到了趙沂青得到的一把御賜長刀。那是南域阿篤部落聖女進獻給清帝的長刀,清帝將其賞賜給了凱旋的趙沂青。
書玉心裡一咯噔。這是她目前所能找到的第一個直接將南域部落與已知線索串起來的典籍。
且那把長刀……
那把隨着趙沂青入葬地宮,mr.x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的長刀。
那把……據說能殺死禮宮秀明的長刀。
而禮宮秀明卻雲淡風輕地將這把刀的出處指出來給她看。
一時間,書玉的心情有些複雜。
她故作鎮定地合上那本典籍,想要站起來,奈何在地上盤腿坐久了,腿部血液循環不暢,僵得她一個趔趄。
禮宮秀明紳士地搭了把手,扶了扶她的手腕。
這一扶間,他的眼中閃過一抹訝色。他用力扣住她的脈搏,愣神片刻後才鬆了手。
“辜太太這是,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