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不知道那是不是錢伯琮,只自顧自己逛去了,其實法租界也沒什麼好逛的,這時的滬上沒有什麼高樓大廈,也沒有後世那些美麗的法國梧桐樹,整個感覺就是一個大縣城,幾圈之後也就沒有什麼興致,很快就回去了。晚飯的時候見兩個小胡回來,就把他們叫出去一起吃飯了,找了家像樣一點的館子,點了一桌子菜,小胡們不敢下筷子,等楊銳吃完還是一桌子菜,沒辦法就索性打包當夜宵了,楊銳自己只拿了兩個菜,餘下全塞給他們了。
接下來的數日,楊銳都在廢寢忘食的抄書,這一日又是週日,楊銳正抄書抄的昏天暗地的,聽見有人敲門,問是誰,門外只說先生,楊銳無奈,就只好把筆記本藏好然後去開門了。開門就見錢伯琮站在門口,垂頭喪氣的樣子,沒有往日的精神。
楊銳腦子也沒回復過來,還在書中,就讓他進來坐,這時黃太太卻跑上來了,對着錢伯琮說了一通急促的無錫話,表情很激動,但話怎麼也聽不出兇味來,柔柔的。楊銳只隱約聽見好像是什麼退學之類的,錢伯琮苦着臉,楊銳見狀忙勸解說:“黃太太,別生氣,有話好好說呀。”說着把凳子拿過來,讓黃太太坐下。
黃太太激動的很,也沒坐下,對楊銳只說了聲謝謝,然後對着楊銳訴苦:“楊先生,現在的小人真是太不聽話了,好好的書不讀,卻偏偏跟人學壞退學了,唔姊姊知道還不知道多傷心呢。他還死不認錯,讓他回學校求老師開恩回去上課,也不願意。就是一隻牛,說也不聽,打也不聽。”黃太太深深嘆了口氣,下樓去了。
退學可是很大的問題了,楊銳無語了,問錢伯琮:“你真的退學拉?”
錢伯琮點點頭,沒說話。
楊銳又問:“你爲什麼要退學啊,我看你平時還是很愛學習的啊?”
錢伯琮悶聲悶氣的道:“隔壁班有個姓郭的老師很壞,有天上課他見着一個墨水瓶子放在他椅子上,他就說有人戲耍他,要幾個同學負責給他找到放瓶子的人,後來又有小人誣告其他三個同學,他就要把三個同學開除,全班同學見了就幫忙說情,又被他全部記大過一次,大家不服,全班同學向學校總辦請願,後來總辦說全班聚衆鬧事,想要造反,就把全班開除了。”
聽到這楊銳感覺真是匪夷所思,開除幾個可以,全班開除可從來沒有聽說過。
錢伯琮接着說:“後來全校就知道了,派代表和總辦理論,可總辦非要把他們全班開除。我們看不過去,就也退學抗議了。”
楊銳問:“你們總辦是誰啊?”
錢伯琮說:“總辦是汪風藻,現在他也請辭了。”
汪鳳藻,這個人在甲午戰爭的小說裡面出現過好像,似乎是駐日大使,還因爲他意外密碼泄露,造成北洋軍隊所有密碼失效,是個讀死書的人,難怪對學生這麼強硬。知道這個人是說不通的。又問:“你們學校不是盛大人辦的嗎,他願意弄成這樣?”
說道盛宣懷錢伯琮聲色一暗,說:“盛大人在家丁憂,說不見客,第二天大家離校也沒有派人過來勸阻。”
聽到盛宣懷的做法,也就知道期望他也就沒戲,這退學怕是無解了。楊銳嘆了口氣:“那你們現在準備怎麼辦啊?”
錢伯琮半響沒說話,楊銳看着他,他卻激動了起來說:“我害了大家,聯合全校起來抗議我有份,現在大家都退學了,都不知道去哪,說是…”他抽泣着:“說是自己辦學,可是現在一是沒錢,二是老師不夠……”
楊銳見狀只有扶扶他背,倒了水給他,安慰道:“你會這樣想,說明你是個很負責的人,這很好啊。你站的是正確的一方,做的很對,這件事情是有點失控,至於會變成這樣也不是你的錯,這個汪鳳藻是個頭腦很不清楚的人。其實啊,你沒害大家,你是幫了大家。”
錢伯琮擡起頭來,很奇怪的看着楊銳,楊銳也不敢說什麼甲午海戰的事情。接着說下去,“南洋公學本來是個好學校,但是沒有你們就不再是好學校了,因爲你們走了,你們同時把一種精神帶走了,以後南洋公學出來的學生,就是沒有思想的奴才了。而你們,經歷這樣的磨練,反而比平平穩穩更易成才啊。”想要安慰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是說你做錯了不要緊,而應該說你做的很對。後世南洋公學的傳承滬上交通大學從來就是以理工科爲主,就是這次**的後遺症。盛宣懷爲了不再出事,勒令學校不再開設文科班,於是學校由此開始完全以理工科爲主;而這種精神,後來被帶到了北大,塑造了北大自由包容的校風。
楊銳安慰還是很得法的,錢伯琮不再哭了,他定住了心神,重重的鞠了一躬說:“謝謝先生開導,伯琮本不敢來,但是現在大家商議要辦學社讓大家不失學,可學社缺少西學老師,此次來,本是想請先生教我們商學,請先生答應。”
楊銳沉吟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抄書進度後道:“可以,我現在和書館談妥了出書時間,給你們上課如果課不多的話,應該不會耽誤。”
錢伯琮聽見楊銳答應,笑了起來:“不多不多,一定不多。”楊銳見他眼淚都沒擦乾淨,給了他一張草紙。接着又問了學社的情況,錢伯琮道:“這幾天學社剛成立,地址就在泥城橋福源裡,是跟着大家一起退學的特班教習蔡先生在負責的。現在一百四十餘人都安頓好了,家在滬上的就回家住,外地的就住着福源裡。現在主要是西學老師不夠,格物、數學什麼的都容易找些,就是哲學、商學什麼的先生很缺,伯琮實在無法纔來求先生的。”
楊銳想現在中國還是隻學習技術的,正可謂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翻譯過來的書少有思想和經濟類的書,全是技術類的書,當下又問:“那你們上課的教材呢?”
錢伯琮說:“商學的教材是原來那本《原富》,不過其他幾冊說還沒有印好。”
楊銳擺擺手說:“商學的教材就按照我的吧,我這邊書稿一好就給商務印書館,看看能不能讓他先簡單印刷一些,先給你們當課本。至於其他的,你們還是先找其他的老師,沒有的話再找我吧。”
錢伯琮當下稱好,急急的下樓去回學社了。楊銳等他走了,嘆了一聲:你還是心太軟啊。
楊銳第二天終於把經濟學下冊的書稿寫好了,中午的時候就去了商務印書館,找了個人通報,說謝先生正在樓上,請先生上去。
楊銳上去見面之後,兩人不得又客套一番,把書稿交上後,楊銳提起了教材的事情,又把南洋公學的事情說了一下,謝先生也是熱心人,說道:“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啊,報紙上現在正在爭論學生學校誰對誰錯,竟成兄說的對,誰對誰錯都不要緊,關鍵學生還要上課啊,這纔是正事。你等等,我問問要多少時間印好。”說完,他乾脆把校版印刷的管事一個個叫過來,問了之後道:“上冊已經是校好了,就等下冊了,校對因爲麻煩點得三到五天,校好排字版一般要十多天,最少也要有一禮拜,印起來倒還是很快的。算下來最少要半個月啊。”
楊銳算算,這還是要耽誤了,可人家這已經是最快了,工廠總是有流程的,時間總是要的。當下沒說什麼,只是鄭重謝過。
臨到出門的時候,謝先生想了想道:“竟成兄,我回頭再想想,看看能不能爭取快點把上冊印出來,您留個地址吧,我印好直接送過去。”
楊銳就留了學社的地址,收貨人寫的是錢伯琮了,又道:“我人不一定在那,到時書款就從版費里扣。”
謝先生笑了笑:“沒問題沒問題,這一百冊書書館只收成本費。”
這天晚上,錢伯琮又跑過來了,他帶了一張課表,看課表上說的商學課是高年級纔有的,但是高年級也有兩級,每級有兩三個班。楊銳看了之後道:“你們教室多大啊,能坐多少人?”說完見錢伯琮不解,就道:“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在上課的時候,儘量兩個班一起上,上大課嗎,這樣每週我分別上兩次課,每次上兩節吧——兩節連上有連貫性,上課也方便。時間最好在上午,不行就安排在下午前兩節。”
錢伯琮沒見過這樣安排的,但也確實是有好處,當下就牢牢記下,又道:“蔡先生希望先生能在這兩天方便的時候去一次,聽消息說是籌款有些眉目,過兩天就開始上課。”
楊銳想了想,排課的事情還是要見面纔好說的清楚啊。就對錢伯琮說:“這樣吧,你回去跟你們蔡先生說,明天上午我過去拜訪好了。”
錢伯琮聽了點頭道:“好的,我一定告訴蔡先生,明天上午在學社等先生來,我先回去了。先生。”說完下樓去了。
次日一早,吃過早飯之後,楊銳就找了黃包車往泥城橋那邊去了,這泥城橋就在跑馬場旁邊,離如意裡還是不太遠的,福源裡21弄在最裡面,越往裡走學生就越多,等到了地方卻見是一排三層樓的石庫門的房子,其中一個門洞旁邊掛了兩塊牌子,一塊是中國教育會,另一塊是愛國學社。正看着,錢伯琮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在他面前鞠躬後說:“先生早啊!”
楊銳已經習慣他的禮貌了,點點頭,跟着他往裡走,進了個石庫門,穿過天井是會客廳。裡面一箇中年人迎了出來,模樣瘦瘦的,三十歲上下,消瘦的臉頰上留了些稀疏的山羊鬍子,帶着一個圓形的眼鏡,但目光卻是很清澈,一看就是一個博學的書生。
兩人拱了拱手,蔡先生道:“楊先生大才,久仰久仰。”
楊銳也忙的客套回道:“不敢不敢,叫我竟成就好。這位可是蔡總理?”
蔡先生笑了笑道:“不敢不敢,正是孑民。都是諸位擡愛。”
楊銳只有再客套一次。寒暄完畢,雙方在客廳落坐。楊銳不想轉什麼圈子,直接問道:“孑民兄,不知學社準備的如何,定在幾日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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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蔡元培自稱“孑民”是其回憶錄《蔡元培自述》裡的自稱;另,古人自稱稱字未必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