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吃的無比拘謹的飯,飯後的茶點也頗爲講究,而等下人將一切撤走,把清茶端上來時,一場旁敲側擊的談話才正式開始。陪着朱建德說話的是陸守業、陸守道,還有去火車站接人那個陸挽的堂兄陸展——他前年參加公務員考試,做了大半年的官只覺得那根本就不是在做官,而是在做苦役,是以受不了那個苦就回來了。
陸守道先是客氣的說了說軍隊收復臺灣的無上功績,把朱建德讚揚了一番,最後才說到陸府上下真正關心的問題,那就是土地改革一事。他道:“賢侄有所不知,陸府上下清初之時只是個小戶人家,後詩書傳家,家中有人中了進士,這家業才蓬勃如此。官場往來,錢財之物總是免不了的,我想天下地主能有千畝多地的,大多是非官皆貴,據聞全國田畝最多者,是李合肥家,其耕地有五萬多畝,爲全國之冠。
可這些田畝,不是今朝,就是在舊朝都是合法財產啊。現在新朝一聲令下就要給收了去,這真是……真是橫奪民財啊。陸府上下每年賑災、修路、辦學、求雨、養濟,那樣每年不要花上數千乃至上萬兩銀子?佃戶過的苦,天災又多,還要交稅抵禦外侮,這些我們都知道,這租子不是從五成減到兩成了嗎,可現在倒好,一道公文下來就要收地,這根本就是沒有王法啊……。古往今來,也就只有酷吏橫行的暴秦纔有如此之……”
陸守道暴秦之語一出口,陸守業就馬上咳嗽了。雖然他也認爲當朝如此酷法,不講人情,毫無仁義,且那些稅吏奸猾無比,叫囂着什麼‘人之一生。唯有死亡和交稅不可避免’。只要稍微拖欠一二,那他們不但要打上門追繳,還要徵收什麼滯納金。這是什麼?這根本就是一羣殺人不眨眼、殺人也務須償命的強盜。前清的時候,是士紳受優待;現在可就是反過來了。是士紳受虐待,百姓、也就是那些泥腿子反倒受優待。這是什麼事情啊?山東爲孔儒故鄉,豈有能士紳不受優待之理?這天下,難道真要濁者上,清者下嗎?
陸守業以前埋怨過很多新朝的不好,一點也沒看到新朝的好,不過這話他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打斷堂兄後他道:“賢侄。前幾日京師就有人說這土改詔書就要下來了。傳下來後官衙的那些人怕是要上門了,挽兒不在,賢侄可否代爲幫陸府上下說項,能免收田地最好,若是不能免受,那也總不能任由外人欺負吧。咳咳……”
陸守業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這話說完又長咳起來,而陸守道幾人在他說完後便看着朱建德,以等着他答話。
朱建德聽完他的要求,背脊上忽然有些發麻。他感覺來陸府是來錯了,也明白司令部政委的先見之明,沒讓陸挽回家探親以迴避此事。不過千算萬算沒料到自己居然會頂缸。他有些尷尬道:“諸位叔伯,按理說陸挽之事便是我朱建德之事,可身爲軍人不得不要遵守軍人的法令。部隊和政府本屬兩個系統,互補干涉,即便有交集,那也只是部隊駐地、給養之類的事情。這土改一事,本是政府公務,愚侄真是沒有權利干涉過問的。”
朱建德說完這麼一大串話,陸守道心中只是嘆氣。本來他就對病急亂投醫求朱建德出頭很不同意,認爲他手上沒兵。又是路過此地,根本就無助於此事。但死馬當作活馬醫,能有個大人幫着說項,總是有些許好處,特別是前朝那些官說話都不頂用的情況下,有個協統還是能壯壯聲勢的,可不想人家卻不願。
“賢侄……”見朱建德不願,失望的陸守業顫顫巍巍的站起,對着朱建德就要跪下去,“賢侄啊,我陸府上下歷來都是吃齋唸佛、積德行善啊,今日官府就這麼把地給收了,這陸府上下百十口以後怎麼辦啊?我以後,以後怎麼見祖宗啊……”
陸守業哭喪着道,他還沒有跪下就摔倒了,陸展和朱建德趕忙的將他扶起,卻不想他體虛且悲,居然暈了過去。只等朱建德掐了人中才把他弄醒,可即便醒來他的精神也是萎靡,陸守道只得讓人把他送到了內房好心伺候。
“哎!”看到弟弟如此,陸守道不由嘆道:“舍弟還是執念太深啊,這家業就是他命,祖宗傳了好幾代,他就想着總不能在他手上給斷了。”
陸守道如此說,朱建德真不知道怎麼評價,只覺得鳥爲食亡,人爲財死的還真不少,不想陸守道後面的話卻又讓他震驚,從而改變了袖手旁邊的態度。
“二十年前舍弟年青的時候,也有爲國報效的念想,屢次考舉不中,甲午年的時候就變賣兩千石地,得銀兩萬兩,再加上歷年積攢的一些銀兩,都拿去給朝廷作軍費了,奈何甲午一戰,遼東兵敗如山倒;甲午後又弄什麼變法,發行的昭信股票硬要富紳認可,舍弟爲強國富邦計,又變賣家產湊足十萬兩紋銀,買了十萬股。雖說當時被朝廷嘉獎,可這錢真不知道被那些貪官揮霍到哪裡去了,再後來便是改朝換代,這十萬兩又是沒了。經此兩次,舍弟和我都心灰意冷,家業半損,再也是折騰不起了。”
陸守道說着這二十年來陸家的遭遇,暗自神傷,而朱建德聽聞甲午之時陸家主動賣地充軍費,頓時心生好感,他心中熱血涌過,當下道:“伯父,不管新朝舊朝,陸家如此一心報國,建德總不能袖手旁觀。我還是去官衙裡問問吧,雖說不能攔着政府土地改革,但總能幫看看這土改是怎麼個補償法,陸家田畝衆多,多補一分是一分吧。”
本以爲朱建德無心襄助,現在卻聽聞他同意去官衙幫着問問,陸守道頓時失態的抓着他的手道:“賢侄,這可是當真啊?”
“伯父,問總是能問的,若是官衙有條例。一切都要按照條例來,那就是沒辦法了。”朱建德道,說話的時候卻有些後悔。他根本沒和官府打過交道,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他這邊心裡沒底。可陸守道卻高興壞了,他當即深深一揖,感激道:“真是辛苦賢侄了。挽兒若是在此,按他信中的說法,他只會對此事置之不理的呢。”
陸守道對着朱建德作揖,旁邊他兒子陸展業對着朱建德也作揖,弄的他扶都撫不過來。他這邊答應幫着陸府出頭,原來的行程只能往後推。要一直等到京裡面的聖旨下來纔好去濟南官衙詢問交涉此事,這就使得原本可在在月底到家的他要到臘月才能回鄉了。不過幸好在他次日發完電報通知家中後,第四日午間就聞得四處都在大放鞭炮,還敲鑼打鼓吹喇叭,朱建德正以爲是誰家做好事時,陸展有些驚慌的跑進書房,很是失措的道:“下來了!下來了!”
“陸兄,什麼下來了?”朱建德放下看着的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差異的問道。
“收地的聖旨啊!你聽,那些泥腿子都歡喜瘋了。”陸展臉色發白。朝廷以皇帝的名義下詔收地,只讓他一切抗拒之心都沒了。
“啊…”朱建德也失聲了一句,他既有些歡喜。也有吃驚。他本以爲在廷尉府指責政府收地違憲之際,政令不可能那麼下令收地的,不想今天聖旨就到了。
“玉階兄,這當如何是好?”陸展失神的看着他,他這邊才說這話,陸守業和陸守道也是來了,他們也是剛聽到外頭的消息:收地的聖旨到了。
“我們還是去巡撫衙門看看吧。”朱建德道:“報紙上說,各地會成立專門的土改衙門,這地到底怎麼收可以一問。”
“好好。去問問也好。”還是病懨懨的陸守業說道,說罷他又低了些聲音:“就是他們要打點一二。那也不是不行的,我這就去準備。”
陸守業忙昏了頭。不過前清的規矩就是這樣的,聖旨是一回事,執行又是一回事,關鍵是看能不能找對人、塞對錢。他這般打算,受過嚴格教育的朱建德卻道:“還是請伯父幫忙找一匹馬,找人帶小侄前往巡撫那邊的土改衙門吧。”
“好!好!我這就去備馬,我這就備馬!”病懨懨的陸守業這個時候忽然亢奮起來,親自跑到後院去準備馬匹了。
半個時辰後,一身復興軍陸戰隊校官禮服的朱建德騎在一匹蒙古馬上,跟着坐轎子的陸展前往巡撫衙門。陸戰隊的軍禮服甚是威武,即便朱建德這般其貌不揚的人穿上也顯得英武異常,而左胸掛着的那些閃閃發亮的勳章、五顏六色的年勳,使得道旁諸人避讓的同時又目不轉睛的細看這身打扮。
濟南城並不大,轎伕賣力下盞茶功夫就到了巡撫衙門,這邊的皇榜下圍着一大堆人,外面的短衣幫嬉笑歡欣,而裡頭的長衫老爺們則一個個鬼哭狼嚎。朱建德沒理這些人,問明土改衙門所在便騎着馬去了,可不想那邊也是一大堆長衫老爺,公告欄前面還有幾個人在地上大哭不已,不過旁人卻沒有心思圍觀,都在圍着看那文告。
朱建德下馬之後纔在土改衙門外牆上的告示上看到山東省具體的土改政策,和傳說中的五十畝爲分界線不一樣,山東各府的徵收標準都是不同的。首先一個,那些開國以來歷年都由佃戶耕種的耕地,不管地塊大小,俱在徵收範圍之內;再就是自己耕者的地,在魯北魯中等地是以三十畝、或七十五石爲徵收標準,在魯西南、魯南則是以四十五畝、或七十五石爲徵收標準。
標準雖然是兩個,但並不矛盾,膠東一帶的農民並不種糧食,而是種美國菸葉,所以對這些種植經濟作物的耕地,以畝產糧食多少石去衡量那是很不合適的。
制定了徵收標準,那就有相應的補充,而這些徵收的地又分族地、廟地、公地、私地等四種。陸家全是私地,所以朱建德和陸展只看私地處理那一張文告。
私地以徵收有兩個補償係數。一是按面積:在六十畝或九十畝、或一百五十石以內的,若不違反補償規定,那可按地價全額補償;超過此數不到一百八十畝、或超過一百五十石不到三百石的,則只有七成五補償;再超過一百八十畝不到三百畝、或超過三百石不到五百石的,則只有五成補償……看着後面的畝數越列越多。補償則越來越少,朱建德神色越來越嚴重,而陸展的臉越來越蒼白——按照陸府的耕地面積。這補償怕是隻有兩成還不到。
陸展看的雙腿發軟,再也看不下去的時候。朱建德則是在看另外一個補充係數:那就是折扣補償後的再補償。補償細則第三十二款提到:如果耕地確實是地主用經商、自身積攢得來的資金,且是在非災年購買,那可酌情提高補償標準,但要提供足夠的證據,交由各縣土改衙門仲裁決定方可。
這幾日朱建德全面翻看過陸家舊地契的底單和了解過當初購買情況的,知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地是靠放租積攢的銀子所買,至於是不是在災年買的,那他就不知道了。
“進去問問吧。”看着不知所措的陸展。朱建德做了一個決定。
“啊!”陸展搞不明白爲何現在就要進去打聽,他道:“可我們此來沒有準備打點的銀錢啊。”
“相信我,那東西沒用。”朱建德不動聲色道。“走吧,總是要去問問的。”
公告欄轉過去就是一個不大的四合院子,門口依然是一大羣長衫士紳,和公告欄不同的是,這裡有一個班的士兵在執哨,院門口堆着幾堆沙袋和木頭鐵絲網做的路障,甚至還有一挺馬克沁機槍。士兵們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看見這副架勢,難怪那些士紳都遠遠的圍着,根本就不敢上前。
朱建德一看這架勢就知道這是用來下馬威的。這槍啊、炮啊,百姓最怕這個,士紳地主見此也驚慌的很。他人害怕,朱建德卻感覺到無比熟悉,他對旁邊陸展道:“進去吧。”
“啊!?進去啊?”陸展這個時候已經被嚇得走不動路了,他看着那長着倒刺的鐵絲網就手足無力,深怕進去之後就出不來了。“玉…玉階兄,這…這,內急啊。我……”
陸展嚇的夠壞,朱建德皺眉道:“那你把那些文書給我吧。”
“好……好好。”陸展如釋重負。忙得讓下人把匣子裡的文書給朱建德,而後在下人的攙扶下。逃也似的躲到了一邊。
陸展如此,朱建德也沒什麼好說的,他錯開旁人,拿着文書匣子入內的時候,正在巡哨的班長見他的打扮頓時吃了一驚,當即高喊了一聲:“敬禮!”
“稍息吧。”朱建德感覺自己是在吃裡扒外,臉上通紅通紅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進去問個究竟纔算罷。他和聲對眼前的上士道:“我有一些東西不太不明白,就是想來問一問。”
“是,長官!”上士按照軍中規制朗聲答道:“請長官跟我來。”說罷就帶着朱建德從搬開路障的院門進去。
“請問長官是姓陸?”接待朱建德是一個身着綠色官袍的青年,山東口音,左胸的牌子有‘接待員’‘沙淨秋’三個字。
“不是,我姓朱,這是我的軍官證。”朱建德掏出自己的軍官證以證明身份,他見對方有些不解,便解釋道:“我是陸挽上校的同僚,這次是受他父親陸守業先生委託,想來了解耕地額外補償問題的。”
“好,請稍等。”接待員看過軍官證,飛快的記下一個名字,然後轉身入內,或許是就朱建德一個人敢進來,接待員入內不一會就請他進了去。
諮詢的地方是一個清冷的屋子,朱建德一進來就看到一個身着青色官袍的女子,女子很年輕,年齡估計都沒有二十歲,正當想着這女子如何這麼年輕就成了七品官,自己該如何與之交談時,女子清冷的聲音問道:“請坐吧。我是仲裁官,編號九五二,請提出你的問題!”
清冷的聲音、冷漠的表情、有些機械化語言,若不是對方是個女子又身着官袍,朱建德簡直會認爲對方是一個沙場老兵。他見對方說話,當下把匣子裡的文書拿出,只問道:“我看補償細則第三十二款中提到,如果耕地確實是地主用經商、自身積攢得來的資金,且是在非災年購買,那可酌情提高補償標準。”
朱建德說道這裡,把匣子裡的文書拿出道:“陸家有八百餘畝耕地是用自己積攢的……”
“如果說的陸守道、陸守業這兩戶的話,那麼他們不適用補償細則第三十二款,”女官清冷的說道,不帶絲毫感情,她翻開一本巨大的記錄本:“陸家發跡於康熙四十四年陸有爲中進士之後,康熙五十二年買地五百石,五十六年買地一千石。鑑於陸家沒有其他營生,同時以陸有爲的官俸計算,陸有爲如果不貪賄,那麼陸家沒錢買地。
陸家之後雖然靠着自身積累資金賣地,可如果沒有康熙年陸有爲貪賄所得,那麼陸家根本不可能靠自身積攢的資金買地。再有,前朝地契上的購入日期分別爲乾隆五十四年、嘉慶十三年、同治三年、光緒元年到四年。乾隆五十四年府志記載爲旱災,嘉慶十三年爲蝗災,同治三年是捻軍起義,戰場就在山東一帶,而光緒元年道四年爲丁戊奇荒,四年大荒下,北方五省餓斃一千萬人以上,民不聊生,地價極廉。
即便陸家真是靠自身積攢的銀兩購地,但按照補償細則第三十三款,災年所購入之田畝一律折價,不得額外補充的規定,這八百餘畝地也只能按兩成的地價補償。”
開國換了地契,新地契在政府手裡,按照舊地契上的日期和當地的府縣誌、傳、札記等文獻資料,買地時間和情況政府完全能瞭解的一清二楚;同時像陸家這樣的大地主,家譜、族人、同鄉等,對其發跡的舊事都會記憶的很清楚,畢竟暴發戶總是讓人豔羨眼紅的,且這還是陸家自豪於外人的光榮事蹟。
調查統計發現,除了開放通商口岸後的那些買辦,內陸省份或在開放口岸通商前,九成以上地主都是官宦出身,而以滿清雍正前那些可憐巴巴的官俸,乃至推出養廉銀後的官俸,都不足以讓官僚們擁有這麼多耕地。
所以真正得到全額補償的地主只有三種:一是靠勤儉持家的小地主,這些人省吃儉用、日夜操勞,就是想着某一天變成大地主,其發家的歷史,同村同宗之人都很瞭解,地契上也記載的很清楚,他們都是幾畝、十幾畝的買進耕地,不存在幾十畝、幾百畝這樣購地。只要他們購地時間不是在災年,那麼補償將是全額的;
二是內陸的商幫。這些人主要集中幾個特定的地方,晉商、微商、陝商、魯商、贛商,這些商幫都有跡可查,且正所謂士農工商,戶籍、保甲、魚鱗冊等上都會有其職業所屬的記載。這些人的地大多是靠經商所得購買,只要他們購地的時間不是在災年,那也能得到全額補償。而且這些人本是商人,錢到了他們手上根本不用擔心白銀窖藏的問題;
三是通商之後的大小買辦。這些人的錢坑蒙拐騙也好,爲虎作倀也好,反正這些錢不是貪賄所得,只能定義爲合法,既然合法,那麼只要不是災年低價購入耕地,那也能獲得全額補償。他們也和內陸的商幫一樣,沒有白銀窖藏問題。
範安制定的土改方案,被熟悉國情的岑熾這麼一改,頓時完全變了一個模樣。小地主所佔耕地只是地主所佔耕地面積的四成,且其中不少是官宦大地主分家而來的,真正靠自己勤儉持家積攢家業的不到其中的五成,【注】且這其中還有災年廉價耕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