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三年十一月初四日陶成章關於土地改革的報告猶如一桶雪水倒入了燒滾了的油鍋,輿論當即沸騰的油水四濺。本在爲當朝政府歌功頌德的諸人頓時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支持土地改革的官系媒體,另一派則是數量更多、影響更廣的民系報紙和少數租界廣播電臺。
前者不斷引用電影大明劫裡的內容,表述如果要想國家長治久安,那必須實行土地改革,家家有地可耕,人人有糧可食,那國家纔不會動亂;而另一派則咬死憲法,申明政府如果不能保護私產,那就是違憲,總理及內閣應當下臺。並辯證的認爲當今中華最迫切的是列強壓迫,如果不能全民團結一致,而內部混亂的話,那國家敗亡之日不遠。
全民團結抵禦外辱說只是其中之一,更有憲政不可侵犯說,還有強佔富戶田畝有違倫常說等等。農部、民部、國稅局、中華總農會之前所說的百分之三點幾的地主在輿論上鬧出了軒然大波,而這其中多數人被由梁啓超等前清立憲士紳所領導進步黨所收攏,黨員從當初的數百人半個月之內就暴增到幾萬人了。
爲了更好的與復興會爭鋒相對的競爭,同時以徹底把國民黨壓下去,進步黨最終改名爲護憲黨,並宣佈參加下一屆大選。梁啓超在黨報上號召廣大士紳地主:‘舊朝立憲、新朝護憲、終身爲憲’,風頭一時無兩。
面對有‘魔筆’之稱的梁任公,以王小霖爲代表的禮部宣傳司根本就招架不住,究其原因,其一還是在於識字的多是士紳之流,而士紳之流平時講理,但誰家沒有幾畝地?真要是被官府收去。雖然有各種股票、和佃戶十年佃租的補償,可怎麼算都是吃了大虧。切實利益下,之前的斯文道德、爲國爲民的作態一概都消失不見了。只在茶樓酒肆、報紙文章中留下諸多謾罵譴責。
其二則是學界泰斗張元濟被滬上督察院以行賄罪、妨礙司法公正罪正式起訴。滬上是經濟文化的中心、輿論的中心,不說商務印書館創辦十餘年。有東方雜誌、外交報等刊物,對報界影響甚重,就說張元濟在學界的影響便因蔡元培、中華教育會波及任何一省的學部衙門。文人雖然相輕,但當政府要取消幾千年來‘優待士人’、‘刑不上大夫’的潛規則時,這些人也如地主一般的抱團在一起,對土地改革冷嘲熱諷、譏笑連連。
輿情如此,不過在楊銳看來就是個屁!復興會根本就不是靠這些士紳治天下的,復興會的根據在農村。近一億多佃戶在農會的宣傳下得知土改的消息後,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獻給皇上。不說各處皇殿的香火月越盛,也不說那些欠稅農民忽然主動上稅,就是外地來大明門前磕頭的人可是越來越多,弄得十字街常常人滿爲患,不得不排隊磕頭。
各地農村傳來的種種消息再一次印證了電影中所說的‘人心就是糧食、人心就是土地’的真理。一個反賊喊出‘耕者有其田’就能攪得天下大亂,而現在是一個開國以來就光輝鮮亮、連連擊潰外敵的皇帝要求‘耕者有其田’,那又會如何?
造反?百姓都等着分地了,兵從何來?
刺殺?朱寬肅兄弟不少,兒子也生了;復興會則有七個首領。到底殺哪個?
上訴?修憲便是。稽疑院裡大部分都是泥腿子,舉手便是,廷尉府難道能不認憲法?
洋人干涉?現在洋人都在泰西打仗。日本又剛被虐過一次,美國人言語上認爲政府此舉侵犯私產,可這也是嘴上說說而已,犯得着爲一干異教徒派兵來中國主持正義嗎?
理智上每一條出路都被堵死了,但終究是有人會腦子一熱想不開的。以民部的統計,從月初陶成章提出土改草案並被稽疑院通過的半個月內,全國有六百五十一處民亂,涉案人員爲一萬三千六百餘人。這些人多是被地主所鼓動的宗族勢力,他們大多是焚燒鄉鎮官衙、巡警處、村公所、稅務所、鄉農會等政府機構。並未形成流寇,且這六百多出民亂。都在沒有動員特意調配各縣的駐軍下,光靠當地的巡警和農會農兵就將不少兇手緝拿歸案。
“這麼說來。形勢比我們預想的要好?”下雪時節,楊銳端着一杯熱茶坐在暖通通的銀安殿內,對着前來彙報的張承樾、陶成章、吳錫芬、徐貫田等人問道。
“先生,也不能說情況比預想的好吧,現在各地都還沒有真正沒收地主土地,各省也沒有出臺具體的實施方略,現在只是吹風。我想這其實是那些地主想告訴我們最好不要招惹他們的意思,畢竟稽疑院只是原則上通過煥卿兄的提議,但具體方案還沒定。”張承樾滿臉嚴肅,他很明白土改的重要意義,而且也明白自己這件事做完,又該挪一個位置了。
“以我看,真要有反抗的,殺一儆百最好,要錢還是要命,就讓那些地主自己掂量!”半個月內,陶成章的名字迅速竄紅,在報紙上被士紳們稱爲陶賊。不過深入農村、知道佃農疾苦的他對此不以爲惡、反以爲榮,並以西人普羅米修斯自勉。
“殺一儆百?能殺一儆百就好了。”楊銳能控制稽疑院、復興軍還有農會,但卻無法控制廷尉府。除非地主宗族們手持槍械、負隅頑抗,要不然抓了送到大理寺,還不知道是什麼結果呢。“還是按照原計劃走吧。”他說完看着剛進的李子龍,“會議準備好了嗎?”
“總理,人都到齊了。”李子龍進來就是通知總理人都到齊可以開會的。
“好吧!”楊銳站起身道,“那就開會吧。”
會議室在銀安殿的側殿,全國除蒙古、西域、西藏、臺灣軍區外,其餘十四個軍區集團軍軍司令官都到齊了,二十餘名將校都精神抖擻的在會議室等着。聽得外面的哨兵敬禮,將軍們本已經挺直的腰挺的更直。待楊銳進入會議室,所有人都起身莊重敬禮。
楊銳沒有着軍裝,沒有敬禮只是揮手請諸人坐下。他指着一同進來坐在身側的陶成章、張承樾還有吳錫芬、徐貫田等人道:“這幾位我就不介紹了,簡報裡都有介紹。今日讓大家來。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土改。
國家人太多,地太少,現在地主又佔了三分之一的耕地,佃農生活困苦,不土改必內亂。而軍隊呢,是打贏了日本、打贏了俄國,但就這麼一戰。財政幾乎破產。也就是說,列強人多地少可以去外面搶,我們沒辦法搶,而且可以搶的地方都被搶光了。我們最多最多就是收復前清的失地,不然,德國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以現在的實力無法外擴,那就只能整頓內部,土改是穩定內部最最關鍵的舉措,特別是現在列強無力東顧,實行土改少有干涉。
以中外歷史觀之。每一個強大國家的覆滅都離不了內外交困四個字,而要想解決內困,土改時唯一良策。百姓不餓那就不會鬧事,百姓有田可耕就會交稅、財政才得以正常運行。我國爲農業國,農民不亂,那國家就不亂。至於那些在報紙上大罵政府的文人,對我中華來說,他們什麼時候重要過?他們交了多少稅,供了多少兵?對日戰爭對俄戰爭的時候死了死了多少人,買了多少國債?他們還真以爲我中華像前朝一樣,不靠士紳地主就無法管理全國。真是笑話!
我知道軍中,尤其是舊軍中。士紳家庭出身的軍官不少,知道農村不少小地主過的也極爲不易。很多人家也不是頓頓大米、餐餐吃麪,他們也就比佃戶多了個體面的屋子,多幾套像樣的衣衫,日子也過的窮巴巴的,省吃儉用就是爲了多幾畝地,好過個像樣日子。現在政府忽然把地收了,他們最爲吃虧。
政府不是沒有考慮到這種情況,五十畝以上纔是本次土改的目標。超過五十畝,名下有一百畝的補償指標和那些家有良田萬頃的補償指標完全不一樣。政府鼓勵勤儉持家,但單靠種田,勤儉持家籌到兩千兩,買到一百畝耕地的,還是極少極少。所以,政府的全額補償也在一百畝以內,超過此數的補償將越來越少。當然,那些新開荒的地不在其中。
好了,大概的意思就說到這裡。最後在總參宣讀命令之前,有一句話要你們轉告給那些不贊成土改的軍官:如果自己家裡有地,無法贊同政府政策的,那麼在傳達命令前可以申請退役;如果不贊成又不想退役,那可以請病假迴避;如果不贊成又不想退役,也不願迴避,卻想着阻擾此事、破壞此事的,那被士兵背後打了黑槍就請認命吧。
咱們的士兵九成九是農民,很多都還是佃戶。不比軍官,他們當兵幾年終究要回家種地的,若是有人攔着政府土改、攔着軍隊平叛,那就等於是斷了他們的生路。各連雖然有教導員,但一個人哪能管的住所有人,真要出了什麼意外,那就只能怪自己倒黴了。”
楊銳把最後的忠告說完,目光在諸多將領掃過,然後讓在一邊的總參謀長貝壽同宣讀命令。他目光雖沒有刻意的在誰臉上停留,但是第11集團軍司令段祺瑞中將臉上卻猛然覺得一片燥熱,背上全是冷汗。
復興軍的軍官選聘極爲嚴格,部隊作風極佳,而且底層士官、軍官,甚至是中級軍官大多是農民、小戶人家出身;而北洋數鎮,託袁宮保大人的富,大多士紳出身的軍官都被留任,這些人因爲家中有地,或是親戚有地,是以強烈反對土改。不過這些人都經歷過對日實戰,知道就是第11集團軍全部舉事,那也非敗不可,爲了幾畝地把命豁出去,誰都不敢。
但舉事不敢不是說搗亂也不敢,以今日的會議看,總參的佈置明顯是要軍隊防止、實行平叛的,真要是地方上地主造反,說不定這些人就會對上面的命令陽奉陰違。總理此舉是很明確的警告這些人,別忘了士兵都是農民,也別忘了復興會對軍隊的控制是到兵,只要是有人敢這麼做。那些底層教導員和士官一鼓動士兵,這些人分分鐘變成光桿司令。
段祺瑞從楊銳的話裡引申出其他很多意思,是以貝壽同唸的命令。他一點也沒心思聽,好在參謀長小扇子徐樹錚在旁邊記着。讓回過神來的他鬆了一口氣。
會議很簡短,主要是要求分佈於各州府各縣的駐軍和所在縣的縣政府、巡警、稅警、農兵緊密配合,掃平一切叛亂,若是當地治安良好,那屯駐一年後便可逐步撤兵到府,再一年治安良好那就撤兵到省,三年過後本省無事,那就調回原地。
散會之後回諸地的段祺瑞神色沉沉。而徐樹錚則是嬉皮笑臉,他笑道:“嘖嘖,總理也太高看那些地主了,連空軍都出動了,真是……”
徐樹錚家在蕭縣,發跡之後與老家親戚多有來往,前幾月安徽蝗災,總理派空軍前去滅蝗。蕭縣本是黃泛區,每次蝗災都從此而起,自然也在空軍滅蝗的範圍內。那一日。四隻鐵鳥降落在縣中學的操場上,把全縣的人都給驚着了,不說城關的。就是幾十裡外的老少爺們也都進城看能滅蝗的鐵鳥。
如此奇異之事,那邊的親戚自然會寫信告知徐樹錚。有道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家裡的親戚看鐵鳥滅蝗,徐樹錚則想到用飛機偵察以平叛。在平原地區,只要是上了天那是一望無際,什麼兵也藏不了。以叛軍論,一旦官軍被這樣跟着了,那怎麼也得敗。現在土改爲了預防造反。當地的巡警、稅警還有農兵對付也就夠了,正規軍再抽調一個連下縣。那是萬無一失,再來飛機。可是雙保險了。
徐樹錚想得是雙保險,可一些新佔的地方,比如臺灣因爲羣衆基礎太差,一旦土改勢必會弄出動亂,是以臺灣目前的工作還是熟悉情況、建立農會,以爲來年土改做好基礎。
在臺灣省府衙門,當巡撫楊滄白和陸戰隊中將陸夢熊唸完總理府和總參的電報後,在場的諸人很多失望的‘哦’了一聲,有些人則以爲臺灣不要土改從而大大鬆了口氣。
似乎未感覺到諸人的反應不同的楊滄白用帶着重慶口音的官話說道:“本省新定,安民養生纔是正道,其他省土改就讓她們土改吧,我們要做的是在今年年底前,徹底掌控地方,不是到縣,而是要到鄉、到鎮、到村。官員不能老是浮在表面上,只走馬觀花的看一看,喝喝茶,看看戲是不行的;官員是要到農戶家裡,看看他們過的怎麼樣,吃的怎麼樣。我會的羣衆路線,諸君可不要忘記了,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
楊滄白辦報出身,開會不用講稿,但每次都是長篇大論,讓人沉溺其中,欲罷不能。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陸夢熊這人懶散慣了,他只忍到中午散會就帶着人撤了。
下午在陸戰隊司令部,陸夢熊再次召集兩個師的團級主官開會,會議的內容和上午的會議並無聯繫,除了囑咐李二虎的2師加強訓練外,其他的事情就是安排1師的官兵回家探親。奇兵襲臺灣,全國震動,總參對陸戰1師的官兵是優待的,加上現在戰事已了,2師也組建完畢,所以總參允許1師的部門官兵回家探親。
聽着參謀長唸到自己的名字,朱建德忽然有些恍惚。以功論,他是不如2旅的陸挽,不想回家的名額卻是自己的。他轉頭看了陸挽一眼,卻見他臉上有些微微失望,不過很快他就抓住事情的原委——陸挽家是地主出身,雖然他自己投身革命近十年,可真要是回到家裡,被父親母親那麼一鬧,說不定會出什麼事情。
參謀長唸完團級以上回國軍官的名單,就把團以下的名單分發各團團長,這些將有團部公佈下去。他這邊唸完,在政委交待國內土改的政治形勢後,會議就是散了。看到陸挽走的慢,朱建德上去遞了一支菸後,兩個旅長開始閒聊了。
“玉階兄,家裡怎麼樣了,嫂夫人可好?”陸挽深吸了一口煙,緩緩說道。
朱建德是光緒十二年生人,而陸挽是光緒十四年生人,兩人相差兩歲,所以陸挽稱其爲兄。朱建德佃農出身,陸挽地主出身,且兩人一個根紅苗正,天資出衆,一個雜牌嫡系,其貌不揚,照理難以深交。不過陸戰1師常常是兩旅間對抗演習,1旅雖然常常吃虧,但從不犯第二次同樣錯誤,且很多時候還能反戈一擊,所以兩個旅長打來打去就打出了一種敬重。
朱建德不覺得陸挽是復興軍祥瑞,他之所以得了這麼個說法,其實還是在於與他配合太難。孫子曰: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但戰爭越來越現代,編制越來越複雜,爲了能使用那些先進武器,部隊的各種條例越來越多,作戰的計劃越來越細,陸挽這種隨意型的將領,很難在規制越來越細緻的戰爭中發揮自己的天賦。
朱建德理解陸挽,而陸挽也理解朱建德,這個像農民甚於軍人的四川蠻子,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生命底氣和人格魅力,士兵們從心裡愛戴這位常和大家拉家常的旅長,且他打戰也極有韌勁,無比刁蠻,帶的兵即便是演習也像拼命一般,真是人見人怕、鬼見鬼愁。
陸挽說完的時候打量着臉上有些喜色的朱建德,只聽他道:“家裡都好,就是祖母、母親的身體不是太好。”
“你是要回家去看看了。”陸挽感慨道。和他的軍餉都花掉不同,朱建德從來不亂花一分錢,每個月發了軍餉,錢都是寄回家裡。一個靠着兒子全部軍餉過日的家庭,怕生計好不到那裡去。
“你呢?這次不回去,什麼時候能回去?”朱建德不由說到了陸挽的痛處。“家裡怎麼樣了,沒什麼是事情吧?”
“能有什麼事情?”陸挽的家庭情況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我已經寫信回去讓家裡配合政府收地了,不說還是有補償,就是沒補償還不是要收。這就像戰場上打戰一般,全軍被圍、危在旦夕的時候,總是要最精銳的部隊斷後犧牲,這樣才能救出更多人。這個國家啊……”
陸挽搖着頭感嘆,在朱建德眼中他眼中有一種發至內心的愛戀,“雖然打贏了日本,逼退了俄國,可如果現在再打一次,不說俄國,怕是日本也難打吧?要知道潛艇、飛機都在歐戰露過臉了,日本人有提防的情況下,戰不可能打成那樣的。我們還是不強啊!”
在朱建德眼中很強的復興軍落在陸挽的眼中只是不強,他搖頭笑道:“不說家啊國啊的了,我這次回去打算從滬上坐火車到石家莊,再從石家莊到太原,再一直到西安;這不是就要路過濟南嗎,你有什麼要帶回去的儘管拿來,反正我是順路。”
朱建德家在四川儀隴,不想他不走長江卻北上走石家莊、太原、西安一線,陸挽吃驚道:“玉階兄,你這是漫遊北中國嗎?”
“那不是。”朱建德道:“如果到滬上再坐船到重慶,那可是要大半個月;走鐵路,雖然繞一些,可是快啊,到了滬上我想五天時間就能到西安,再從西安到儀隴。四百公里雖比重慶到儀隴多了兩百多公里,可這兩百多公里七八天也就到了,何苦在江輪上漂大半個月呢。”
朱建德只算時間,還有一個原因卻是不好說的,那就是歐戰開打後,船票價漲了好幾倍,特別是宜昌到重慶這一段,因爲入川的船必須特製,票價已翻了十幾倍,火車雖然路遠,但快,還省錢。
並不知道朱建德還有一本經濟賬的陸挽見他如此路線回家,當下笑道:“好!那就請玉階兄把我的書信帶回家吧,再勸慰我那父親千萬別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