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博覽會馬上就要召開,但楊銳對它失去了興趣。現在最要緊事情是政府政策的調整——西線戰場雙方已經‘奔向大海’,塹壕戰勢必發生;即便坦克的使用會改變戰爭進程,中國也能給德國提供反坦克武器以及反坦克戰術使戰爭持續下去,更何況德國人本就對坦克不感興趣,英法如果不使用,他們未必會用。
在不要憂心歐戰戰局的情況下,確定今後的長遠國策,同時將其與開國後所實行國策順暢的銜接就是尤爲重要了。比如造船業,戰後肯定會出現大規模失業。雖然在楊銳看來,除了江南、南京、青島、旅順、天津這五家,其他造船廠都不是政府建的,他們要倒閉就倒閉,要破產就破產,和政府半毛錢關係也沒有,但考慮到偉大蘇聯的影響,那些私營造船廠的失業工人還是要給條活路的。以工部徐華封的建議,技校生完全可以轉到鐵路建設部門和工業部門,現在那裡正缺人,而只會鼓搗鉚釘的臨時民工,就只能去修路了。
造船業是一個例子,再有就是實業界的協調。政府將逐漸轉而扶持農業,工業除了在關稅、厘金、管理、技術上扶持外,將任其自生自滅。自生自滅是楊銳的用語,其實只要收回關稅,那麼工廠主們的日子將好過的很,只是人心總是不知足的,再好的商業環境和政策工廠主們也會要求政府資助這、協助那,這種得隴望蜀的心思最讓人噁心,似乎政府不貸款、不獎勵,實業就永遠不可振興一樣。
這種心思在滬上總商會的上書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那份萬言書老調重彈了一些實業救國、洋貨盈市、白銀外流、奪回利權的大道理,還列了一個振興實業十策。這十策除了收回關稅、廢除厘金這兩策外。其他都是要好處的,這就讓楊銳更加不悅,他越來越認爲。振興工業政府的義務只在於三點:一是擴大內需外貿,增加商品市場規模;二是健全完善商業法律法規。構建良好的競爭機制;三是關稅自主合理稅負,營造有利於企業成長的商業環境。這三點下還成長不起來的企業,那趁早死掉以免給後來者擋路。
在昨日的會議上,楊銳所提及的工業振興三策獲得了除張謇以外所有人的認同。張謇對此沒有反駁,但他舉了日本振興實業的例子,認爲日本當今大公司都是政府扶持起來的,而唯有組建大公司纔能有利於商業競爭。
日本的例子確實很有說服力,可以美國反托拉斯爲例。巨型公司雖然有利於國際競爭,卻不利中小型公司成長,一個巨無霸公司和無數中小型公司這兩種企業結構,楊銳認爲後者更富有競爭力,要知道按照帕金森定律,越大的公司官僚作風越加嚴重,
日本巨型公司的競爭力並不是他的市場競爭策略、技術或效率優勢帶來的,它的競爭力來自政府的全力幫扶,換而言之,這其實是拿全體國民的血汗在養着這些公司。官僚和貴族依靠着職業、地位、財力上的便利。使得日本產業最終形成財閥這種怪胎,看上去很強,但卻比玻璃還脆。爲此楊銳坦言。這種專門吃政策飯,毫無競爭力的公司不可能在中國存在。
楊銳最後的那句讓張謇到會議結束都不再說話,而商部尚書杜亞泉對轉工扶農的政策轉變選擇默認。就理性來說,他認爲楊銳說的對,但以職位來說,政策的突然轉變,讓他這個商部尚書對外不好交代。
昨天會議的最後討論使得政策最終有了一個雛形,簡而言之就是三化:一是教育普及化;二是農業化學化,爲好聽改爲農業科學化;三是交通便利化。其實這就是農產品市場化。
這三化只是綱領,下面有諸多諸多細節要做。這其中教育是最簡單的。砸錢而已,只要教材合格、教育方法得當。那麼政府所投入的資金將獲得更多的技術性人才;而農業科學化,那除了砸錢外,就更要有一些耐心了,畢竟農業技術比如雜交水稻的研發需要十足的耐心,深入農村教導農民科學種田那就更需要耐心;
至於交通便利化,這除了砸錢還要悉心規劃——以商部的統計,全國有五萬多個農村集市,而這些集市將全國的農村連成一片。交通便利化不是道路村村通,而是要將這些五萬多個集市用水路、鐵路、公路緊密連接起來。這是一種很考驗智慧的事件,運部所有官員都認爲除了總後勤部外,無人能將這個交通網最優化。
運部和總後因爲工作需要接觸繁多,交通網的建設需要大量的數學分析,以保證交通網建設成本最優化的同時運營成本也最優,全國除了總後有那麼多數學家能做如此大量的定量分析之外,再無他處。
‘三化’的具體方案,學部立馬就可以拿出來,農部則要六個月之後才能拿出,而運部的交通網規劃,保守估計需要五年時間,這其中除了交通網需要時間測繪外,還有道路測試,運部已拿出合格的公路技術方案,但這種技術要經過多年的試驗才能最終放心使用。
八月初十的早上,上班之後楊銳剛想把昨日會議商討出來的政策再做細節上的修改時,李子龍就報告說學部的蔡尚書來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楊銳只是一笑,他敢保證昨天散會後學部那幫人一夜未睡,以求連夜將教育普及化的實施草案拿出來。
他這麼想,等蔡元培和蔣維喬進來,他們的眼睛果然佈滿血絲,臉色也睏倦的很。楊銳見此笑道:“看你們的樣子,又是一夜沒睡吧?”
聽楊銳這麼說,蔡元培和蔣維喬頓時一笑,蔡元培道:“竟成,不要說不睡覺,短几年命我們也樂意。稽疑院年底就要開院,不把方案早些確定讓代表們舉手。我的心還是懸着啊。呵呵……,竟成,三億兩啊!”蔡元培說着說着就樂壞了。“全國財政收入的四成五,這麼多錢。全部給了學部,你沒看到張四先生昨天眼睛紅的。”
“是啊。他本想每年有一億兩用作振興實業的低息貸款。”楊銳笑意有些收斂,張謇的提議再次讓他感受到了實業界那些商紳的貪婪和狡猾。憑藉這些低息貸款,他們這些人馬上能成爲巨無霸企業,而成爲巨無霸企業後,一旦經營不善又必定會要求政府接濟。幫,就成了政府養着他們;不幫,社會影響不好、前期貸款沒了。這怎麼都是冤大頭。這樣的企業後世不少,但後世這種企業更多是國企轉型不善所致,而在如今,自己要扶持出這麼一幫‘爺爺’來供着,那還不如抹脖子上吊。
“還是說說你們的計劃吧。”楊銳把張謇的事情丟在一邊,開始正式商議學部拿來的方案。“我很擔心你們吃透教育普及化的深意。”
“深意?”蔡元培和蔣維喬都是一怔,昨天他們開完會後興奮的回去做方案了,哪想到什麼深意不深意。
“好了,不說這個,還是先簡要說說你們的計劃吧。”楊銳沒有細說。直接入了主題。
“我來說吧,”蔡元培搶先開口道:“教育普及化的目的最終是實現全民教育,而實現全民教育則要從小學做起。考慮到初小前幾年已經施行了市場化。那麼我們只好保持以前的政策不會,只是民間教學力量若不能完成初小教育,那麼缺失的部分將由官辦學校補充。
高小教育則將完全由官辦學校主導,那些私人學校要是能通過學部考覈,那麼將和初小一樣,通過畢業考試、學籍、戶口本發放教育補貼。”說到這裡蔡元培岔道:“本來認爲學生只要上學便可以對它們發放一定補貼,但綜合考慮下來,還是否決了,我們擔心學生會和學校聯合起來騙取教育補貼。
初中不在普及範圍之內。討論下來這方面的招生數要充分考慮到大學、技校的錄取人數。這畢竟不比小學,按照現在的學制。讀完初中學生的年齡已有十五歲,沒有出路將是一個大問題。”
聽蔡元培說道這裡。楊銳就知道他完全沒有理解教育普及化的真正內涵,但他沒有打斷,而是想看看學部這些人到底怎麼花這三億兩白銀。
蔡元培不知道楊銳的心思,待說完委派留學生後,他沒有介紹預算,而是轉而談起滬上有很多學生在工讀互助,而且他們還想把工讀互助放到國外去,比如法國。聽聞到此,不想再等待的楊銳當下打斷他的話道:“孑民是和吳稚暉有聯繫吧?”
沒想到一提互助楊銳就說吳稚暉,蔡元培當下道:“確實有聯繫,我本來還想請他到大學堂任職,但被他推卻了。”
“孑民難道就忘記了當年學社分離之事,吳稚暉如果來了,再鬧一次怎麼辦?”楊銳看着蔡元培道,他越來越覺得他坐學部的這個位置很不合適,可又找不到安頓他的地方。
“竟成,當年的事情都過去了,何必計較呢?”蔡元培道,“你不會真信枚叔所說,以爲當年是他出賣了我們這些人吧?”
“出賣不出賣我不計較。你不要忘記當年學社分離的時候吳稚暉是怎麼說的,他說不管誰有道理,誰弱他就幫誰。當時我不在場,我是後面聽枚叔說的,枚叔還被他鼓譟章行嚴弟弟打了一耳光。吳稚暉這個人,看上去仗義的不得了,其實呢?除了會搗亂什麼都不會幹。”楊銳道。“孑民,現在所有的政府官員都要通過吏部的審查和考覈,老師也是公務員,他們雖然沒有官職,但影響的學生甚多,審查和考覈本來也歸吏部管,可在你的要求下,老師的考覈都由學部自己負責。我這裡可明言哦,如果哪天學部弄出什麼亂子來,這個權利可要回收到吏部。”
楊銳忽然有些翻臉不認人,蔡元培當即頭上冒汗,他道:“這老師的審查權不還在吏部嗎,竟成你就這麼不放心我?”
“我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不放心學堂,特別是大學堂。這裡面本就思想煩雜。有些東西說說、研究研究也就罷了,可真要組織起學生,搞成一些什麼組織。那事情可就大了。”楊銳道。“所以,我不同意學部去資助滬上工讀互助的那些人。大學堂招生考試的資格很寬鬆。考試費只需一元錢,他們考不上能怪誰?而且來自滬上的消息顯示,這些人全部是由一個叫做晦明學社組織的,你這是要資助這些學生,還是要資助晦明學社?”
“竟成,我只是想資助那些學生。因爲這些工讀學生,滬上各大學堂上課常常人滿爲患,甚至影響正常教學。這麼放任他們根本不是辦法。”吳稚暉前段時間拉攏劉思復不成,就好心的把晦明學社的情況寫信告訴了蔡元培,希望他幫忙。吳稚暉對此本來不怎麼抱希望,畢竟當年的隔閡很深,可誰料到蔡元培看到信後不自覺想起愛國學生當年的境況,他倒是想幫上一幫。
“如果影響正常的教學,那學校可以制定出政策禁止這些工讀生入教室旁聽。”楊銳道:“如果因爲這樣學部就掏錢資助,那麼對於其他學生來說有何公平可言?今天三千人工讀,那學部就資助三千人,明天五千人工讀。那就資助五千人,那還要高考幹什麼?索性大家都工讀好了。孑民,很多時候好人、好心做出來的事情比壞人做出來的事情還糟糕十倍。學部是一個政府部門。公平最爲重要,事情不是你善心一起就能決定的。”
楊銳不留情面的批駁讓蔡元培很是難堪,半響之後他道:“可我已經給吳稚暉去信答應資助這些工讀生,做人總不能言而無信吧?”
“問題是你做人的信譽不能建立在國家利益上。如果這是你自己的錢,我不會反對。可爲什麼一個故舊來一份信你就能拿國家的錢去答應他的請求?”楊銳道。
“可這些都是學生,這些錢也不是給我的故舊!我只是想到當年我們在愛國學生時的艱難,那些工讀生很多每天都餓着肚子去上課……”蔡元培大聲道,他感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懷疑。
“全天下有一億人常常吃不飽飯,可稅還不是照樣收。”楊銳見他大聲。口氣下來了一些但依舊堅持。“這些人憑什麼就能得到比其他學生更好的待遇?學部今年資助這些人,那明年呢。又要資助多少人?以後學部的開支立項裡是不是要專門增加一個工讀生資助費?到時候你怎麼對稽疑院解釋這些人爲什麼能獲得資助,難道是因爲他們長的帥?”
‘撲哧’兩聲。聽聞楊銳最後一句,蔣維喬和猶自緊繃着臉的蔡元培頓時笑了,楊銳倒是沒有半點笑意,他接着道:“孑民兄,你這個人什麼都好,但也就因爲人太好,所以好到不能當官。還有一個,就是你什麼時候能拒絕一次別人的要求給我看看?你這個也答應,那個也答應,這樣過的不累嗎?”
性格上弱點楊銳不知道說了蔡元培多少次了,這個人臉皮薄、心眼軟、很容易輕信別人,而且還不善於拒絕人,很多事情弄到最後只有自己擔着,然後跟着他的人就倒黴了。這樣的事情從他坐鎮學部以來發生不少,苦頭也吃了不少,可就是改不了。
“李子龍,”楊銳說完沒理蔡元培,而是叫了旁邊的李子龍,“馬上打個電話去運部,讓他們把孑民發出的那份信追回來,追不回來就讓運部出這筆資助費。”
“明白了總理,我馬上去辦。”李子龍邊說便起身。
蔡元培本以爲口氣軟下的楊銳會說下不爲例,答應資助一事,卻不想他的辦法居然是追信,他當下嘆了一口氣,無奈苦笑道:“竟成,你……,哎,我說你什麼好呢。你真忘記愛國學生那時候大家有多苦了嗎?那時候要不是有你這個財主,大家都得餓死。”
“愛國學社我當然沒忘,可現在咱們屁股坐的位置不同了,以前認爲是黑的東西現在我會說是白的。以前說慈禧昏庸賣國,可我們到了這個位置,又能比她強多少?”蔡元培感嘆,楊銳也感嘆。“好了,不說這個,你們擬定的計劃我聽了大概。我認爲你沒根本沒有明白教育普及化的意義。”
他說完看了蔡元培和蔣維喬一眼,然後道:“這個問題等下說,我先問你們。對比以前的秀才,現在的秀才是什麼?小學生、中學生、還是大學生?”
蔡元培無心作答。旁邊蔣維喬道:“雖然我們一直提倡大學生是秀才,碩士生是舉人,博士纔是進士,但是民間還是把小學生當作是秀才,中學生是舉人,大學生就是進士了。這個說法雖然和宣傳不符,但爲了鼓勵學生求學,學部沒有糾正。”
“既然這麼亂。那我在這裡就重新定一下。”楊銳道:“以後,博士後是進士,博士是舉人,碩士是秀才,大學生就算是童生吧。”
“這怎麼可能?!”見楊銳把標準提這麼高,蔡元培當即反對。“這樣劃分那小學生是什麼?開蒙嗎?還有那些已經拿到文憑的人怎麼辦?”
“這就是教育普及化的意思啊。”楊銳道:“什麼叫教育普及化?教育普及化就是大學生民工化,普及的最終目標就是要他們一畢業就失業,而且就算找到了工作乾的也只是民工乾的苦力活,月薪在六兩以下,朝不保夕……”
“竟成。不要說笑……”蔡元培立即怒視,蔣維喬則驚愕,這種話讓人無法相信是當朝總理嘴裡說出來的。大學生多麼珍貴。開國時各部爲了部裡能多幾個大學搶的頭破血流,不想現在居然變民工了。
“我沒說笑,我很認真。”楊銳一本正經的道。“知道現在大學生出去月薪多少嗎?進入政府的另說,只要專業不偏門,出去就是二十兩打底。可現在工業是什麼情況,民工佔絕大多數,月薪三兩到六兩不等。依靠民工就能建設這個國家嗎?根本不能!可憑那些一出來就二十兩打底,幾年後月薪五六十兩、還一副老爺模樣的大學生行嗎?也不行!教育普及化的真正意思是什麼,就是大學生民工化。你們想想。如果連掃大街的都是大學生,這個國家的將會多麼強盛。”
“這根本就是有辱斯文。”蔡元培這次真是被氣着了。讀書人是有尊嚴的,把天之驕子大學生當民工掃大街。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孑民,昨天我說張四先生的時候就想到,有一些士紳爲了能永遠保住自己的地位,就會以實業救國的名義要求政府出錢幫他把公司做大,可他一旦做大,憑藉規模優勢和政府官員的關係——這種關係很多時候是官員入股到他們的公司裡,然後官商勾結,最終使這些商紳能左右政局,形成日本那樣的財閥。爲此,昨天晚上我就讓工部、商部,以及廷尉府聯合起草反不正當競爭法,以徹底杜絕這種可能。”
楊銳表情嚴肅,他說完商業上的事情再說學部,“國人素來尊師重教,這是好事,可卻又有很多人希望桃李滿天下。這看上去好,但這些桃李老是會抱團,他們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最後變成學閥。這些學閥總是不想別人學歷比他高,巴不得大學生鳳毛麟角,自己好永受殊榮。看看日本,不就是這樣嗎?專科學校六十六所,在校生只有一萬七千三百五十人;大學呢,只有七所,在校生才七千四百人【注】,每年畢業生還不到兩千,比我們外派的留學生還少。”
楊銳詞不達意的一通胡侃,稍微明白他意思的蔡元培悲愴道:“竟成,我就問你,普及那麼多大學生出來,畢業找不到工作怎麼辦?鬧事怎麼辦?”
“我不是說了嗎,做民工啊。”楊銳看着他的模樣好笑:“鬧事或許有,但鬧不鬧在於控制。再說大學報考自願、學費免受,他們有什麼理由鬧事,誰保證過進了大學就一定有工作?誰又保證過大學生月薪就比民工高?教育可不是少數人的專利,如果爲了保住某些人的斯文搞貴族教育、精英教育,最終的結果只會出來一大羣學閥。到時候只有他們認可的學生纔會錄取,然後一窩人黨同伐異,最後那些學閥成了大師。我不要什麼狗屁大師,我要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