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中國農民的購買裡太弱小了,記得十年前在東北的時候,一頭不到三十兩的小牛很多農民都買不起,哪像美國農民那樣有錢,又是拖拉機、又是福特車。現在柴油機的成本已經壓到最低了,不計任何利潤、折舊、計提,四匹單缸柴油機機體的物料人工成本在十兩以下,但噴油泵每一套成本爲四十三點七五兩,轉上輪子、車架等配件,一部小型手扶拖拉機成本超過一百五十多兩。這麼貴的拖拉機,誰買得起?農業機械化行不通,只能是農業化學化,這是完全可行的,但只有這一種辦法嗎?
陶成章的報告作完,在座諸人鼓掌之餘,楊銳問道:“煥卿,你說要麼是農業機械化,像美國;要麼是農業化學化,像法國;難道就沒有第三條出路了嗎?”
楊銳的問題切中要害,世界之大,難道就真只有這兩種模式嗎?是以他話語剛落,各部的官員都看向陶成章,他略略細想,道:“還有一個國家是在這兩種模式之外的,那就是丹麥。丹麥也是地少人多的國家,其運用機械卻很多,雖然那裡牧業很發達。但也能證明農業並未只有機械化或化學化這兩條路可走。不過,”陶成章特意看了學部尚書蔡元培一眼,很無奈的道:“丹麥的模式。我姑且稱之爲農業科學化,但這要求全民的素質到達一定的高度。在教育沒有普及、國民素質沒有提高之前,我國實行農業科學化根本不可能。”
‘啪啪啪啪……’蔡元培的掌聲最先響起,雖然還沒有輪到他做報告,但明顯他已經按捺不住了,他忍不住道:“之前建設五十六個項目時,財政是向軍事傾斜的,現在戰爭結束,是不是要以教育爲重點。開始普及小學教育?”
之前所決定的初小教育市場化,實行下來雖有問題,但卻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可道德潔癖的學部官員總覺得這有辱斯文,對這種教育方式的評價很低。可楊銳只看結果,督察院下屬審計局的報告對教育市場化則多有肯定,認爲初小教育市場化充分調動了社會資源辦學,而不完全依靠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使師資力量的壓力大爲減少;
同時,從經濟收入上看。師範畢業生因爲執教高小和高中,社會地位、工資收入都能讓人滿意,而廢科舉後的那些秀才童生。以及那些留日學生,終於不在無所事事,有了一份正當職業。考出一個初小畢業生雖只給七兩銀子,可實際上學生家長年節時多多少少還會送一些糧米魚肉,這就使私塾老師的收入比之前估計的好得多,鄉間沒有出路的讀書人對此趨之若鶩。真要說什麼缺點,那就是那些舊士子多信儒家,教的多是千字文論語之類,待到考試的時候才教授學部指定教材。這也算是儒教信徒對政府的一種軟抵抗。
見蔡元培再提小學教育普及,民部的秋瑾也道:“確實是要由政府來普及教育。不然很多私塾都不收女學生,長此以往。女子還是不識字。”
楊銳記得以前算過,普及初小就要一億兩,若是連高小也算上,那要兩億兩不止,土改贖地要錢,工業化要錢,修鐵路要錢,哪有那麼多錢搞普及小學,再則現在讀書人這麼少,小學生就相當於後世的大學生,一年一千萬大學生畢業,找不到工作當不了官那豈不是要全國大亂,以綜合的眼光看,教育必須緊跟經濟發展,兩者必須匹配。
秋瑾出聲附和,挑起整個話題的陶成章道:“我有一個提議,不管怎麼普及,我都建議要在小學教育中加上農技教育。農業化學化,那最少要農民知道氮磷鉀,農藥,以及它們的使用,底層農會會員識字率很低,就是識字也不懂化學;再說中學錄取比例很低,那些沒被初中錄取的學生回家後這些知識都能用得上。”
陶成章說完,蔡元培正要開口贊同的時候,會議主持虞輝祖敲了敲桌子道:“如果諸位對煥卿報告的內容沒有不解之處,那農部這邊就到此爲止吧。”虞輝祖一說,蔡元培只能是住口了,而後虞輝祖再道:“下面請運部盛大人作報告吧……”
運部是大部,盛宣懷拉上來只是個牌坊,他本人也知道這一點,是以除了當初在回收郵政權時全力以赴,其他的時候大多是打哈哈,不過看到楊銳這邊確實是不計過往,加上自覺年歲不久,估計是想在臨死前辦些事情,今年以來倒是有爲起來。
隨着他老邁的一聲清咳,各部尚書中第二難懂的報告被唸了出來,他的大意是贊同戶部所提的特許經驗模式,就是擔心民間是不是有那麼多錢投入鐵路建設——他還不知道鐵路特許經營權的初衷是爲了土改後回收地主所得的首付現金,他的建議還是鐵路由國家出資建設最好,特別是幹路建設,刻不容緩;至於現在正在修的西域鐵路,他認爲如果財政允許,應該從日本聘請築路工程師,多處開工,儘早把鐵路修到伊犁……
西域鐵路是國家重點工程,歷史上這條鐵路修了十年,但減去因特別原因造成的耽誤,若像成昆鐵路那樣不惜血本,那在神武十一年是能搶先開通的,而且中華政府修鐵路極爲弔詭,那就是根本不需花時間勘探,直接按照後世地圖修即刻,一定錯不了。
記事本上把盛宣懷報告中的關鍵內容、特別是從日本請工程師一事記下後。便已經到了下班時間,虞輝祖宣佈散會,回到後宅的楊銳想着章太炎的報告和陶成章的報告。雖然在陪着寒仙鳳散步,但對她的嬌語根本就有一句沒一句‘嗯嗯啊啊’。寒仙鳳見他如此也不責怪,男人想的都是國事,不理就不理吧。
月亮還沒上來的時候,管家卻說徐尚書來了,楊銳回去一看,發現徐華封正眉頭緊鎖的坐在客廳,等楊銳進來,他纔回過神道:“竟成。聽了煥卿的報告,我可怎麼也放不下啊。”
“呵呵,我也在想。”楊銳笑道。不過他想的不光是陶成章的,還有章太炎的。
見楊銳也贊同,徐華封神色稍微舒展了一些,道,“其他我都想,我就想建設那麼多工廠,造出來的東西賣給誰?俄國還有可能嗎?”
之前商議的是想把工業品賣給革命後的蘇聯,但越來越覺得海參崴對蘇聯重要性的楊銳逐漸對這個想法開始失望。這其實是對的。偉大的列寧同志在後世有一句名言往往被世人所忽略,那就是‘遠東雖遠,但確是我們的。’真選擇和蘇聯友好相處。最多能花大代價將外西北南部,也就是中亞失地拿回來,但遠東,那是絕不可能的。
徐華封之前受楊銳影響,但他昨天看了國際形勢通訊上所摘取俄國報紙的文章,見俄國人宣稱寧願失去波蘭也不能失去遠東,當下就對以後的中俄交好開始懷疑,真要是兩國交惡,那工廠可就白建了。
將菸捲在煙盒上頓了頓。再緩緩的點着,第一口煙吐出來後。楊銳才說道:“難!如果沒從沙皇手裡要到遠東,那隻會和革命後的俄國交惡。”
“那沙皇不可能答應是不是?”徐華封追問。
“嗯。很難。皇帝不是政客,每一塊地都是他的肉,割了會心疼。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外東北的俄國人收買也好、驅趕也好,反正全部弄走,之後三四年間,和日本人一起填個一兩百萬人進去,造成既成事實。”楊銳說着現在僅能想到的辦法,然後道:“最後在建立一個遠東國,這樣就避免了兩國直接衝突,而這個遠東國,如果人口都是亞洲人,那政府的主導權將最終被我們所掌握,海參崴將是商業港,可以租借給俄國。這就達到了阻止俄國在遠東駐軍的目的。”
“遠東國?”徐華封念着這個奇怪的名字,殊不知這就是歷史的遠東共和國,當時列寧因爲不想和日本直接對抗,便曲線救國了一下,楊銳反覆考慮着歷史,感覺這是唯一一個能不和蘇聯交惡,又能防止蘇聯駐兵遠東的辦法。
“對,遠東國。要是沒有從沙皇那裡達成割地協議,那這是最後一個不交惡的辦法。當然,仗還是要打的,可那是遠東國在和俄國對陣,和我們沒關係。”楊銳道。
“這樣啊,”徐華封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半響後他道,“俄國的軍隊不是不能打嗎?”
“呵呵,華封先生,那你看滿清的軍隊能不能打?”楊銳明白他所指,當下反問。
對比着現在的復興軍和以前的清軍,徐華封不由點點頭,楊銳再道:“中俄兩國,是這塊大陸上真正的強者,真要舉國開戰,那就不是幾百萬對陣幾百萬了,而會是上千萬對陣上千萬。遠東我們一定能贏,可西域呢?開國的時候西域有兩百一十七萬人口,漢人只有十四萬,這兩年鼓勵漢人西去,大概有三十萬吧;中亞那邊,有七百萬人口,俄國移民大概在兩百萬,俄國不需要動員歐洲部分就能吃定我們了。”
“所以着急着往那邊修路?”徐華封道。西域鐵路已是一號工程,所有資源都往這邊傾斜。
“是啊,修好了鐵路,部隊過去,還能打一打,沒鐵路那真可能會一退退到甘肅。”楊銳道,遠東和中亞的事情他不想再談,當下問道:“如果和俄國交惡,工業計劃確實是要做出調整的,煥卿那些話我想了很久,還是極有道理的。我不是說農業化學化,而是說農業纔是工業之母,扶持農業。不但能繁榮輕工業,也能帶動重工業,這條工業化路徑是對的。可我們的底子太薄啊,要想實現工業化。那可不是三十年能完成的。”
“我想的也是這個路徑問題。”徐華封道,“陶煥卿說的沒錯,工業必須依附於農業或者礦業纔能有大發展,而要扶持農業,一是提高畝產,再是加強物資流通,竟成你不是說‘要想富,先修路’嗎。這交通和畝產是相輔相成的,不然糧食打多了,最終只能爛在地裡,所以說,鐵路要建,河道要清,公路也要修。”
“公路?”楊銳很吃驚,運部也有公路計劃,但楊銳沒有細究。
“是啊,公路。當然不是天津到京城這種柏油馬路。而是普通的石子路,這個只要在農閒的時候由縣鄉政府修築便可,財政上是要撥款。但大頭還是當地政府通過國稅局籌集。咱們真要讓農民增收了,那多收一些稅並無大礙。”徐華封道,“有路纔有車,美國不是有福特車,那我們就造三輪車。”
徐華封如此說,楊銳頓時失笑,可不想他卻很認真的拿出一份資料出來,道:“這是太原柴油機廠幾個大二暑期實習生,領頭的叫支秉淵。設計了這麼一款車,你看成不成?”
徐華封拿出的是幾張圖紙。最後纔有一個照片,那樣子一看就讓楊銳親切無比。這不就是後世的時風農用三輪嗎。他笑着道:“手扶拖拉機都要到一百五十兩,這三輪農用車多大馬力,怕要三百兩不止吧?”
“他們造的是四馬力,後來馬力不足,就換了一臺八馬力的柴油機。你知道的,柴油機關鍵是還是噴油泵貴,我沒讓人細算,但真要大規模生產,並像福特車那樣徹底簡化,成本還是能降到兩百兩的。”徐華封說完再道:“竟成,你也不能太低估農民的錢袋子了,直隸農村的一戶中等人家,每年能收兩千多斤糧食,一百多斤棉花,加上副業和做工,一年下來收入也是有五六十兩的,如果能分期付款,加上化肥增收,這兩百兩的農用車還是能買不少的。
再有,我把工業製成品考慮透了,這不就是鋼鐵嗎,說到底還是人工工時。比如在美國,美國汽車廠工人幹一天活,能拿兩點五美元,可我們呢,半個月能拿二點五美元那就了不起了。一輛車也就半噸多鋼,二十多兩銀子,除了原料,剩下的成本就是人工,只要我們的效率能和美國人一樣,那成本就能是他的十五分之一,也就是說,同樣是造福特車,只要效率一樣,我們人工成本只是他的十五分之一,他賣五百美元一輛,我們賣四十美元就夠了。”
徐華封的成本算法很是新穎,冶煉業會因爲礦山位置、埋藏深淺、礦質的不同而造成成本的不同,但當礦石變成了鋼鐵,那剩餘的事情無非就是將鋼鐵變成零件,便最終組裝,這其實就是人工。現在中國技術工人稀缺,所以工人工資比美國不是更低而是更高,但這是可以解決的,只是生產規模呢,福特一年可是造二十萬輛車的……
想到此,楊銳說道:“一年能造二十萬輛嗎?”
“不是能不能造二十萬輛,而是成本真的降到每輛四十美元,也就是六十兩會有多少人買?”徐華封反問道。
“呵呵,我真是昏了頭了,”楊銳笑道,“車價真要是將到四十美元一輛,那全世界都要瘋了,不光是中國。”
“就是這個道理啊!”徐華封失態的大拍大腿。“我來之前沒想通,但來了你這裡卻是相通了。真要實現工業化,五項工作要做好的,第一是教育,現在有些技術的老軌都貸款去開工廠去了,那些會出來做事的,也自以爲是個師傅,要價高的很,離譜的一年居然開到一千兩,也幸好我們之前培養了不少高中生、技校生,要不然真要被他們拿捏住了,所以要工業化第一條是必要有足量的、對工資要求不高的產業工人,這是降低成本的關鍵。
第二,要有買主。我國百分之八十都是農民,農民不富,那工業品真不知道賣給誰。現在咱們是什麼情況,就是國內辦工廠,規模化不起來,農民購買力差,市場太小,技術工人呢,薪水又很高,結果就是效率比歐美低幾倍、十幾倍,做出來的東西自然也就貴的離譜。
這就使得在美國賣給農民的車,在我國賣給了富人,於是我們造富人車就要和外國的農民車競爭,而造農民車,農民又買不起。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讓農民富裕,農民越富,工業規模化的門檻就越低,比如農藥化肥讓農民增收,一年收入五十兩的變成一年收入七十兩,那這多出來的錢積攢兩年就夠買一輛汽車了。
第三,就是交通,不管是水路、還是鐵路、還是公路,農民多打的糧食只有運出來才能變成錢,這錢不管是買汽車,還是買其他工業品都能拉動工業。
第四,就是技術和管理。我們的優勢技術不少,所以不得不承認專利,可一旦承認專利,那工業化如果涉及到了別國的專利,那就要人家授權付專利費,這自然就會增加了成本;再是管理,我雖沒有去過美國去看福特的流水線,但竟成所提倡的細胞式管理我感覺比那要好,或許我們這樣對工人的要求更高,不光是要教他擰螺絲,還要教他爲什麼擰螺絲,這樣培訓費就上去了,但這些人不是機器一樣永遠只會幹一件事情,而是能不斷成長,這是最難得的,就像打仗一樣,我們的兵以後有可能當將軍,再不濟也是個士官、尉官,這士氣就上去了。”
徐華封難得長篇大論,但他的這幾點正中要害,特別是第一條,工業品的成本有很大一塊就是人工,而降低人工只能靠教育,原先認爲小學畢業生不能太多的楊銳終於明白爲何他高考的時候國家擴招了,這根本就是爲工業化提供廉價技術工人。看來小學是必定要普及了,技校也要大規模招生……
到此時他很是明白,什麼是工業化?工業化就是工業勞動力成本和農業勞動者購買力達成交集。美國地廣人稀、礦產豐富,農業勞動者購買力很高,大量歐洲移民又使得工業勞動力成本很低,這才使其工業規模爲世界之最,汽車產業就是最好的例證。中國要實現工業化,通過普及教育拉低工業勞動力成本,再通過土改和農業化學化增強農民購買力,兩者達成交集便實現了工業化。
楊銳一邊聽徐華封說,一邊在客廳裡渡步,只等人家說完,他才醒悟過來,還很不解的問,“華封先生,就說了完了,還有嘛?”
楊銳聽的意猶未盡,徐華封倒是連着灌了好幾口茶水,這中元節一過,北京城就開始有些秋意了,特別最近這些天干燥的很。他道:“路子算是這一條了,不過原先的那些計劃我認爲一些外銷產業還是要保留的:一爲柴油機,特別是中小型柴油機,與此相關的產業農機、載重汽車、商船都有優勢,這是一塊;
二是電動機,永磁電機比現在所廣泛使用的勵磁電機不管是可靠、性能、價格都有很大優勢,以永磁電機爲基點,各種各樣的電器,都能被其惠及,這是一塊;
三是化工,聯合制鹼,合成氨衍生的化肥肥料、農藥,有機化學以及高分子化學所產出的人造絲、合成橡膠、各種塑料等,這些都是我們的強項,這是一塊;
最後是軍工,坦克、潛艇、飛機,要大規模出售;特別是飛機,我想應該像柴油機那樣儘早推出去,我們保留代差即可,就是沒代差我們也還有四乙基鉛。這樣就能搶在別人之前先進入市場,還能通過大戰不斷升級性能,保持性能領先,這是最爲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