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門外東大街大江衚衕一百一十四號是臺灣會館,這座1893年臺籍士子開辦的會館在乙未之後就逐漸破敗,門口所掛那塊‘臺灣會館’的牌匾也因爲年月曆舊而黯然失色,低矮灰暗的屋子裡,棲身於此的臺灣才子連橫正愁眉不展。
和十多年後其在臺灣日日新報上發表‘新阿片(鴉片)政策謳歌論’爲日據臺灣當局歌功頌德不同,此時的連橫還似一個心想大陸、誓死反日的愛國志士。辛亥時滿清一夜垮臺,早前被諸多士人認爲是反賊的復興會數月之內便得了天下,使得連橫等臺籍士子咂舌不已。新朝開國,民主共和也好、新君登基也罷,可偏偏選的是前明宗室重坐天下,本來韃虜盡去、舊國光復在臺灣島內已引起震動,前明重出使得影響更劇,比如連橫,他這麼一個爲守民族氣節而‘從不參加’滿清科舉的志士,眼見着華夏重歸正溯,頓時激動的不能自己。
曾多次渡海回大陸的連橫在某一日忽然決心舉家北上,面見明皇以求早日收回臺灣,此想法雖好,但在其居京的這兩年多時光裡,雖上書無數,可中樞卻毫無反應,以致他除了在各大報紙上頻頻發佈復臺言論外,只能屈身臺灣會館編輯臺灣通史。去年末中日兩國開戰,幾經上書的連橫終於在上個月通過福建議員把話傳到了外交尚書謝纘泰府上:他希望能面見總理,上萬言書以求復臺,但事情過了一個多月都未有回覆,事情成不成,還未可知。
連橫提筆皺眉間,門外邊忽有說話聲。只聽門房的聲音隔着門說道:“連老爺,張大人府上差人送了一份信過來。”
一說是張大人府上,連橫以及另一側坐着的吳子渝彈簧似的跳起來。這張大人就是兩人所託的福建議員張琴,現在聽聞其府上來信。一定是所求之事有眉目了。
靠近門邊的連橫飛快出門取信,而後又趕緊回房閱信,此時吳子渝已經將屋裡的油燈挑的極亮,紅彤彤的燈火照耀在兩張紅彤彤的面孔上,說不出的興奮。只是,閱信的連橫興奮渴望的目光卻隨着文字漸漸發愣、轉寒,到最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全身無力。
旁邊吳子渝見他如此。搶過信箋後看完也是長嘆,用閩南話說道:“還是沒有燒對香啊!”
“我就想不通了!都已經開戰了,復興軍上個月還在楊村打了一個大捷,這臺灣怎麼就不能收復?即便不收復,面見我等又爲何不可,這豈不是……豈不是讓島內士子寒心嗎?”吳子渝感嘆,連橫則開始抱怨了,他自忖自己大義凜然,朝廷沒有不見之理,可事實卻……
“雅堂兄。我看總理大人還是擔心英國人啊,英日兩國可是同盟啊,像日本人在臺灣報紙上宣揚的。如果我大明攻取臺灣朝鮮諸地,英國人定是要宣戰出兵的!”吳子渝勸解道,他也是臺灣人,經商,常常在島內和大陸間來往,其早年和連橫創立櫟社詩社,辛亥後受連橫感召,今年也由香港赴京了。
“攻取不攻取臺澎是一回事,可召見不召見又是一回事啊。”連橫猶自道:“召見我等嘉獎封官是小事。可表示絕不棄臺之決心纔是大事啊!”
“雅堂兄,北京百里以外就是日軍。聽聞這次日軍可是把國內的軍隊全派來了,說是要在京畿和復興軍決一死戰。現在朝堂袞袞諸公怕擔心戰事都來不及,那有心思管臺灣一島之事。若是此戰我國勝而日本敗,那纔有收復臺灣之希望,若是此戰失敗,那怕又將是一個庚子!”吳子渝畢竟是商人,沒連橫執着,對時局的關注比連橫多的多。
“日本國內?決一死戰?”連橫奇道,“哪裡來的消息?我怎麼不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那老躲在宅子裡怎麼會知道,北京的報紙雖然被禮部管制了,但公使區卻不在其中啊,”吳子渝說道着,從懷裡拿出一份遠東時報道:“楊村大戰後,一個月時間秦皇島海港就被日本緊急修復了,這短時間日本已加派十二個師團登陸京畿,到本月末直隸將有二十一個日本師團,總兵力按照英國記者的估計超過三十萬人,京畿危險啊!”
搶過吳子渝手上的報紙,曾在滬上聖約翰大學就讀的連橫英文是看得明白的,一目十行的將文章看完後不安道:“京師能守得住嗎?”
“復興軍也在增兵啊,雖說關外日俄相逼甚急,但這一個月各地都在抽兵北上,聽說福建的第14師一部月初也動身北上,不日就要抵京。直隸平原上,可是要大戰一場啊,若是我們勝了,不但國運逆轉,整個東亞的格局也將爲之一改。”吳子渝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京城安危,有上個月的楊村大捷,他認爲再次打敗日軍不是難事,特別是豐潤那邊已經不在租界之側,到時候復興軍乘勝追擊,一定可以把日本人趕下大海。
吳子渝說着自己的看法,不過連橫卻沒有放下報紙,他看完這則新聞,又在看其他的評論,待看到一個極爲熟悉的名字時,他驚然道:“這梁任公居然赴臺了。”
本來說直隸大戰的,沒想到連橫卻提起了梁任公,吳子渝鄙夷道:“是被林獻堂請去的,哼哼,這幫人要玩什麼文化抗日,請願抗日,真是……”
正所謂‘一天下,兩林家’,這林獻堂也是櫟社一員,但他更是霧峰林家的家主,此人本來也是心向中華的,但不想這幾年卻變了一個人,幻想着像愛爾蘭人那樣,通過政治運動以追求臺灣自治,這是讓吳子渝很不滿的。在其看來,日本和英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政體,愛爾蘭人的那套辦法換到臺灣絕不會成功,真正能使得臺灣從既非日本人、又不得自稱中國人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尷尬境地裡解脫出來,只能是武力復臺,而近二十年的抗爭失敗說明。除了大陸朝廷武力攻臺,臺灣絕無光復之可能,林獻堂那些人想通過政治運動爭取臺民自由。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北京的兩個孤獨客非議着日後被譽爲‘臺灣議會之母’的林獻堂此時正神情振奮。八年前【按照歷史1907年林獻堂於東京面見梁啓超,本時空因爲蝴蝶效應。林獻堂赴日旅行提前一年。】和梁啓超在東京會面之後,在林獻堂訴苦臺民之疼,請教施救之側時,梁啓超斷言‘三十年內,中國絕無能力可以救援你們。最好效愛爾蘭人之抗英。在初期,愛爾蘭人如暴動,小則以警察,大則以軍隊。終被壓殺而無一倖免,後乃變計,勾結英朝野,漸得放鬆壓力,繼而獲得參政權,也就得與英人分庭抗禮了’。
此一席話深深改變林獻堂之一生,回臺之後,他就開始籌劃文化抗日和政治抗日,其後光緒復出,梁啓超得到重用。他還是爲此大醉數日,不想辛亥之後一切皆變。只是梁啓超雖然失勢,但林獻堂‘抗日’之策卻依舊按部就班的進行。不想今日調教中日戰爭不果的梁啓超赴臺,便讓他更是振奮了。
臺中霧峰萊園之五桂樓內,自戊戌變法逃亡後再次剪辮、瀟灑依舊的梁啓超看着敬仰自己的那些目光侃侃而談:“中日相爭,只是英米得益!須知米國早在數年之前,就想與日本開戰了,那一次米國之大白艦隊,耀武揚威訪問廈門橫濱,就是想以此壓服日本;而英國,待日露戰事終了。也開始和日本疏遠,其根本就不想東亞有一個海上強國存在。
楊氏雖是華人。但卻在米國長大,雖是華裔。但其心、其神,已經完全西化矣!這便是其和章炳麟等一心想要罷黜儒家之根本。此次對日宣戰,說是反侵略,但最終之根本還是楊氏政府甘爲米國鷹犬之故。須知在中日開戰之前,日本並無開戰之心,只想通過談判給本國國民一個交代,畢竟東海之上,海軍沉沒四艘大艦。可楊氏之爪牙謝纘泰等,故意使談判破裂以挑起戰爭,而楊氏本人其時也在各處巡視軍工,表必定開戰之志。
啓超當初不知內情,只想着赴日通過昔日故舊化解中日紛爭,不料赴日之後才得知戰爭已經無法避免,日軍雖無開戰之心,甚至連軍裝都未備齊,但幾受楊氏挑釁,朝野抗議之下,不得不倉促應戰。
辛亥以來,啓超對楊氏初期還有怨恨,但時過境遷,也知道前清已是積重難返,確實要有一場大變革才行,但士爲國家之基,復興會等人不但不善加對待,更爲博下等社會之同情,損士紳之利而討好賭徒、光棍、乞丐流氓之輩,還美其名曰爲減租減息,如此使得赤眉黃巾遍地,國家億劫不可復,今日中日之戰,便是明證。
此戰若勝,那楊氏權勢更熾、*愈固、獨裁更甚,今日其能發動赤眉黃巾之流,強令士紳地主減租,他日其便可以充實國庫發展實業爲名橫奪民財;此戰若敗,楊氏已操控國內大小報紙,只要不斷鼓吹己方勝利就能安定民心,須知日本國力不濟,英米調停下,總會有退兵的那一天。屆時楊氏絕不會提復興軍之敗績,只會提些小勝利,也不會提日本退兵是基於英米之故,只會說這是自己的功勞,如此搖身一變,反敗爲勝,實在是卑劣至極!
諸君,這場大戰本應避免,中日之間俱爲黃種,本應交好協作以共抵白種纔是,如此黃種纔有更多生機,如此臺灣之民才能得一正常國人之身份,然,楊氏爲一己之私、專權之慾、婢膝之故,極力開戰。哎!此乃中國之不幸,此乃臺灣之不幸……”
在凝神傾聽的諸人面前,梁啓超忽然掉下淚來,彷彿是無法忍受心中之巨疼。在場的林獻堂以及櫟社等人頓時大驚,起身正要上前時,與梁啓超同赴臺灣的湯覺頓起身對着在場諸人道:“勿驚!勿驚!任公只是憂國甚深之故,諸君,任公此來臺灣,旅途勞頓,今日還是到此爲止吧。我們明日再敘,明日再敘。”
湯覺頓如此說。在座的櫟社成員心中雖有不捨,可還是遺憾的起身告辭。對於這些只蝸居一島的人來說,能親耳聽天子驕子任公對時局之剝析。已經是難能可貴了,特別是中日開戰居然還有如此隱情。使得早先爲朝廷而歡呼的諸人開始冷靜,眼下這場戰爭看上去是爲國爲民的,可實際上還是爲美國人打的。任公如果不說,誰能想象?誰又敢相信?
諸人出得花廳,臺灣日日新報漢文欄主筆傅錫祺走了幾步忽然很是無力的坐在地上,如此無禮之狀只讓諸人大異,素來果敢的林載釗道:“復澄爲何如此?”
“國事如此,我已痛不欲生。全身如處冰窖!上個月還在爲楊村之捷歡呼,可如今…可如今……我華夏何時才能不看洋人的臉色,朝廷何時纔不會成爲洋人的傀儡,我臺民…我臺民……何時才能……”傅錫祺言道此忽然孩子般的淘哭,只讓圍着他的諸人也掉忍不住掉淚。
幾人無語凝噎之後,蔡源順號的當家蔡惠如勸道:“復澄你是累了,還是先回房歇息吧。我叫少英……”
少英就是林子謹,林獻堂之侄,當林獻堂決心通過不抵抗運動爲臺民爭取權益後,他就被巧妙安排進了臺灣總督府。以表林家恭順親近之意,而日本人也深以爲喜,想樹立一個榜樣。逐漸對林子謹委以重任,這一次梁啓超赴臺至霧峰,他也跟着來了。
蔡惠如剛說林子瑾,卻發現他不在身側,只有叫着不遠處的林家下人把傅錫祺擡回院子裡,只等把他安頓好,諸人又圍坐一圈,極力的想說些有趣的事情以使得情緒不那麼低落。
這些人強顏歡笑時,身處一間小屋子的林子瑾正在寫着什麼。可是他的筆像是沒沾墨水一般,筆跡過去。唯見一片空白。匆匆的花了半盞茶功夫,寫好亮乾的便條被他細細的捲成長條。小心塞到菸捲裡,兩頭又用菸絲封死後,再裝入煙盒,最後放回到一條香菸當中。如此擺弄停當,林子瑾找來下人,一通細細叮囑之後讓他把煙送出門去了。雖然已失蹤了好一會,但完事的林子瑾並沒有馬上出屋和櫟社的諸位才子敘話,而是掏出香菸抽了起來。
如果說身爲大家族的子孫是林子瑾人生的幸運,但作爲一個臺灣人又是他的不幸,如果歷史沒有改變,他將在壬子年(1912)放棄日本國籍迴歸大陸,在與同時回大陸、卻要逗留滬上泡妞的連橫分手之後,他獨自上京入了中國籍,而後在北京城裡創辦北方汽車行、修建京古公路,但自從遇見那些人那些事情之後,他的人生便被永遠改變了。
——丙午年(1906)叔叔決心效仿愛爾蘭,他就被送至東京,入日本學校,畢業後因爲家世和學歷被臺灣總督府聘用,成爲警察局裡面的文書。雖然在臺灣人當中,他飽受士紳尊敬,但在日本人眼裡,他只是一條狗,常常被戲弄,可即便如此,文弱的他也無從反抗,只想着聘任到期之後不再續任,不想就在他忍耐了兩年,還有四個月就要結束這種屈辱日子時,事情卻發生了變故。
那一日,他所在的警局逮捕了三名‘暴動嫌疑分子’,雖然只是嫌疑犯,但一經逮捕,他們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犯人照例是先審訊,因爲擔任通譯的那個人生病,林子瑾便臨時擔任翻譯。當時被抓的這些人似乎很鎮定,任由日本人威逼利誘都是不屈,可審訊半天卻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他們被逮捕的理由,只是因爲身上有火藥氣味,雖然這些人解釋說這是祭祖所致,但審訊官卻認爲那是林深河炸藥,在林子瑾建議爲求慎重再行調查時,審訊官將他訓斥一遍後大聲宣判:“審問完畢,宣告死刑!”此時他才發現,日本人是一定要把這三個犯人處以極刑才滿意的。
林子瑾經此一次,心中無比灰暗,東京學校裡學來的那些日本文明和先進之說被他完全拋棄了,在其後的日子裡,更多的‘暴動嫌疑分子’被逮捕,他們也都例行審訊一次,而後便判處死刑,林子瑾每次都擔任通譯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特別是那些人從容赴死的勇氣,讓他覺得自己無比的怯弱。
最後一次,警局再次逮捕了‘抗日義勇隊’十二名‘暴動嫌疑分子’,這些人的首領是一個不到二十歲,面目俊朗的英俊青年。受審時這個青年的態度,比以往任何‘暴動嫌疑分子’都更堅定。
“姓名?”“不必說。”“你的身份?”“抗日義勇隊支隊長。”“你的上司呢?”“……”“你的級別?”“中尉。”“學歷?”“師範初級學校畢業。”“你們有多少人?”“……”你們都在哪裡活動?”“不必審問,要殺就殺!”他就這樣說着,一笑,把後面的問題堵死了,日本人看着他臉上的笑意知趣的結束了審訊。
那天下午,林子瑾被命令隨士兵一起押着這段時間逮捕的‘暴動分子’前往刑場,當到達之後,這些囚犯排成了一列,在一個已經挖好的壕溝邊,他們被命令跪在壕溝的邊沿。
行刑的時間到了。‘嘿伊!’一聲,劊子手的喊聲震動所有人的耳膜,日本刀揮動的閃光亮的人眼眼睛發花,低沉的‘咕嘀’一聲,一顆頭顱脫離身體滾了下去,而那失去頭顱的身體,崩潰似的往前倒向了壕溝,頸脖處切口,紫黑的血,咕嚕咕嚕的噴發出來,把四周的黃泥全染做紫色的血斑。
隨着行刑的開始,林子瑾開始感到一種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惡寒,幾乎半失神的他勉強忍着,但越到後來,寒冷使他全身發抖到牙齒都格格打顫。
最後輪到那個義勇隊長的處刑。林子瑾突然聽到那個人叫他,那聲音傳來,他不得不一邊顫抖着一邊走過去翻譯。
“不要用刀砍,用槍決好嗎?”“那浪費子彈。”既然那沒有辦法,墓穴另外好嗎?“只挖了一個,所以不行。”“是嗎?”“還有什麼遺言嗎?”“沒有。請給我一支菸吧!”“好。”林子瑾點着一根菸,讓那個隊長的嘴含着。他美美的吸着,白煙從嘴裡吐出來,似乎這是世上最美的事情。
吸完煙,他斷然道:“不必眼罩,我是軍人!”然後又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惜看不到臺灣光復的那一天……”他的口中念着這句話將完未完時,‘嘿伊!’一聲,刀光下他的頭顱忽然脫離身體,骨碌碌的滾進了壕溝,接着身體也‘卟’的一聲倒下。那一瞬間,林子瑾覺得眼前發黑,臉上感到颯的一陣冷風,就那樣昏了過去。
‘好軟弱的傢伙!’他好像聽見背後有人這樣罵他,後來的事情就記不得了。
從那一日起,林子瑾便發高燒臥牀不起,頭上一直燒到四十度,意識不清,常常說着莫名其妙的囈語,最後他被送回了家……
煙很快就燃到頭了,感覺到煙火的炙熱,林子瑾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不過他並沒有馬上扔掉菸頭,而是等着煙火炙燒手指內側好一會兒,才慢慢把煙掐滅,最後開門離了屋子。
花廳裡剛纔爲國家臺民心疼不已的梁啓超正在歡笑,他似乎正在與林獻堂作詩,看着諸人的歡笑聲,林子謹理了理心情,儘量使得自己適才灰暗的臉活潑起來。他剛入花廳的時候,叔叔林獻堂便看見他了,停語介紹道:“這是家侄少英。”說完又是沉聲:“少英,還不快些見過任公和荷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