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源溪東北側的清軍渾渾噩噩,溪南這邊的革命軍早已經像是上緊的發條,神經繃的緊緊的,雖然部隊並未開進戰場,但張恭的指揮部卻已經設在離前線三公里不到的鮎魚山了。前段時間和最近偵察出來的結果都在司令部的沙盤上彙總。
從沙盤上看,整個窄溪防線是以大源溪、雷塢、肖嶺爲屏障而構建的,東側四公里是大源溪防線,西側是山區是雷塢、肖嶺防線,整個防線呈一個大寫的l狀,長邊是大源溪,短邊則是雷塢、肖嶺。雖然清軍在短邊,也就是山地一側的防線並不是設在反斜面上,但是參謀部還是把突破點選在大源溪一側。究其原因,在於革命軍常常從山地進攻,這一側清軍的警惕心極高,而大源溪這邊完全是平地上,溪水、鐵絲網、塹壕,這幾道防護只會讓清軍更爲鬆懈,除此以外,作爲重點防禦的山區,此處的機關槍數目最多,目前已經發現了八個火力點,而大源溪這邊只有六個。
排除突然性和火力密度等兩個因素,偵察人員還發現窄溪防線後面炮營的絕大部分的火炮的炮口都指向山區一側,顯然革命軍善於打山地戰之特點使得清軍有了一個心理定勢,那就是革命黨只會打山地戰。
負責講解的一旅偵察連連長吳詠古在介紹敵情時的推論,只讓軍參謀周思緒好笑,復興軍成軍可就是打陣地戰起家的,後面苦練山地戰那是因爲只能縮在深山老林裡,怕滿清圍剿而已。浙江方面軍雖然打的大多都是山地戰,但在緊急訓練軍官的同時,早前從東北來的那些軍官是打過陣地戰的,現在也抽掉了一些過來協助二旅作戰。相信滿清那一道薄薄的防線,完全不能阻攔革命軍前進的腳步。
其他幾人都在商量作戰計劃,從東北過來的炮兵營長李成源則安靜的很。滿清雖有三個營的火炮,但是在大源溪這邊只有一個營。其他要麼佈置在山區防線,要麼留在場口司令部,而且剛剛他到前線偵察過,發現滿清的炮兵還是習慣於直接開火,只把大炮放在最極爲顯眼的地方,一點也不注意炮連的隱蔽,這樣的佈置,碰上沒有後膛炮只有迫擊炮的山地軍是無虞的。但是碰到他,那就要倒大黴了。
沙盤之上,在最新的情報面前,各部的主官都在調整自己作戰計劃,需要和其他部隊協商的人,也是各自拉着需要配合的部隊長官指着沙盤上的某一處連比帶畫的敘述,這完全不像是一個作戰會議,倒是像一幫人圍着桌子吃飯,下筷子之前指着那些菜不斷的商量該怎麼夾,哪一塊屬於你。哪一塊屬於我。此種作態,李成源是習以爲常了,倒是二旅的這些軍官並不熟悉。他們向來都是以連爲單位獨立作戰,現在忽然拔升到團旅這個層面,並且還要和後方的炮兵協同,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從司令部過來督戰的周思緒對此並不爲意,山地作戰因爲地形分割,使得作戰只能是各自爲營,少有配合,但是平原之上,作戰則注重各部、各兵種之間的密切配合了。現在二旅這些連長們不習慣也沒有折,現在能做就是在沙盤之上把整個戰鬥流程多推演幾次。各部主官也不斷的被告誡要注意協同,正因爲如此。他們纔會被要求不斷和其他部隊討論作戰配合。
看着步兵都在討論彼此間的配合,炮兵這邊一時間還沒有輪上,李成源便走到窗口點了支菸,吞雲吐霧起來,他倒不是無聊,而是在想着面對滿清的那羣菜鳥炮兵,自己這邊應該怎麼打才能毫髮無損的繳獲那十八門,不對,加上山區那邊的山炮營,應該是三十六門75mm火炮,其中十八門野炮,十八門山炮。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只能是用榴霰彈,只是日俄戰爭裡俄軍的炮兵指揮官告訴過復興軍的炮兵,榴霰彈並不是一種理想的炮彈,造價高昂而破壞力極小,如果設定不當或者引信失常,那麼這些炮彈將會在離敵人頭頂很遠的地方爆炸,這根本就是一朵昂貴的煙花;而日本人的炮兵,裝備榴霰彈的同時,還有不少高爆彈,所以他們的炮彈一旦落地,造成的破壞力極大。俄毛子的炮兵連長告訴他一個異於主流的結論:那就是在大規模作戰中,太過精巧的榴霰彈根本就是個擺設,看上去榴霰彈比高爆彈的殺傷範圍更大,但是在高密度炮擊中,它根本就是個屁。
俄毛子喝醉之後嘶啞咧嘴的模樣李成源現在都還記憶深刻,其提倡的理論也被經歷過實戰並深入過俄軍炮兵前線觀察的程志瞂接受。這其實也是一件好事,一戰之時德國陸軍裝備的就是榴霰彈,後來發現這種炮彈殺傷力不足,又全部改換成高爆彈。不過任何武器都有其使用背景,比如現在,要想在不毀掉敵炮的情況下癱瘓敵炮兵,那最好的炮彈就是使用榴霰彈,只是,上哪去找榴霰彈呢?李成源記得東北運過來的炮彈全是高爆彈。
“怎麼,還習慣吧?”看見李成源正在一旁抽菸,導演各部隊主管吵吵鬧鬧的參謀長周思緒走了過來,他也掏出一支兄弟,而後拿着李成源遞過的菸頭,點起火來。菸頭雖不是明火,但他深吸幾口之後,嘴上的香菸也是燃着了,屋子裡似乎顯得更加煙霧繚繞。
“我有什麼不習慣的,我就是想怎麼才能繳獲韃子那幾十門炮。而且要毫髮無損的繳獲。”李成源道。他本是浙江人,更是杭城人,對他來說,回浙江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不習慣的問題。他倒是早想回來了,只不過嚴州這邊一直沒有打戰役,申請書一直被壓着。
聽着李成源強調毫髮無損,周思緒笑道:“你小子還想毫髮無損,我倒是恨不得你把滿清的炮兵給打個稀巴爛,按照參謀部的統計,給我們造成最大傷亡的就是滿清炮兵。”
“炮兵一開炮哪有不見血的。”雖然恨極韃子,但是李成源還是要爲炮兵辯護,“你可要告誡他們啊。俘虜炮兵的時候當心些,這些人每一個人可都值上千兩銀子。抓過來給我……們,那就賺大發了。”
“你小子!”周思緒看他一副生意人的作態,大笑起來,“那些搬炮彈的苦力也值幾千兩?”
李成源聞言一怔,道,“那種兵就便宜了,只值個幾百兩,不過這我也是要的。光庭啊。你可別忘記了,炮團才組建,現在是炮多過人,熟練的炮手除了我從東北帶過來的人,其他都是以前打迫擊炮的,雖經培訓,但不能完全算合格啊。”
李成源語重心長,剛纔想着要更多的炮,現在則想着要更多的人。見他如此,周思緒雖然好笑。但還是滿口答應。這時候沙盤那邊各主攻部隊的都討論完了,他在聽取整個作戰流程之後,又在進攻事項裡把儘量生俘清軍炮兵這一條也加了上去。大部隊作戰注意事項極多。各個主官的本子上都記滿了,也不再嫌這一條,只待所有人都記錄完之後,周思緒做了最後的總結,“同志們,以前我們打戰都是不拘成法、隨機應變,但這一次協同作戰,所有同志都要把配合放在第一位,即便是自己的兵打光了。也要嚴格按照時間表作業,大家務必要記住。這不是你一個連一個營作戰,而是一個團、一個旅在作戰。不但有步兵,還有炮兵、工兵,決不能因爲一支部隊影響所有部隊。”周思緒說到此頓了那麼一下,再道:“來之前軍都督說了,大兵團作戰,軍紀一定要嚴,若是有哪支部隊的主官不按照進攻計劃行事,軍法處置!”平時溫和的周思緒嚴肅起來還是有些嚇人的,與會的連營長聞言都是身子一緊,而後又聽他道:“現在大家對錶。”
煙霧瀰漫的屋子在各部主官走了之後空氣終於好了一些,旅部的勤務兵正在打掃桌子,這個時候二旅長張恭走了過來道:“參謀長,那些個爆破手什麼社會才能回到原來部隊?沒有他們破障,這戰可是沒法打啊。”
集中訓練爆破手已經有一些日子了,明日便要開戰,張恭很是着急這些人是不是已經到了位,周思緒道:“早上就讓他們回原部隊了,下午就能到,等睡一覺,明日早上就能見真章了。伯謙你等不住了?”
“是有些等不住了。”張恭說道,“憋了這麼久,又要是打這麼個大戰,興奮的緊。恨不得現在就到了明天。”
張恭這般周思緒只是笑:“別急啊,越是到這個時候,越是要沉住氣。當年在東北打俄毛子的時候,先生這個時候基本都是睡覺,開打之前才讓人把自己叫醒。”
“光庭兄,你就不要說笑了,我張恭怎麼能和先生比,更不要說我是野路子出來的,打這種打仗,我根本就不會。”張恭雖是舉人,但向來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只覺得自己最多隻能當一個團長,再高若是沒有人幫着,那就要摔下來。
周思緒不好告訴他,當年獨立軍那會,先生開始指揮的也只是一萬人而已,雖然當時具體軍務也是參謀長負責,但先生在戰前卻半點也不慌忙,和現在又興奮又忐忑的張恭完全另一個模樣。周思緒心裡雖然如此想,但嘴上卻只安慰道:“伯謙可不要妄自菲薄啊,戰法不會那還是可以學的,北洋的袁世凱可是說過,‘中國非無可用之兵,患在無將,亦非無忠勇之將,患在不學’,等這次戰役結束,部隊的主官都要進修半年,以後啊你們可是要帶更多的兵,挑更重的擔子。”
張恭能從一個會黨首領做到旅長,也就是滿清的副將從二品這個位置已經心滿意足了,現在聽周思緒說以後還要帶更多的兵,心裡興奮之下又有些擔心,畢竟不是科班出身的,再升到師長的位置,帶個兩三萬人能行嗎?
張恭沒有搭話,周思緒看他的神色完全明白他所想,浙江這邊官升的還真是快的,特別是張恭,不是軍校出身,也沒有去過東北。能升到旅長除了有平衡的意思,更是因爲他這人確實是聰明,很多東西上手很快。一教便會。
“伯謙,你就不要多想了。打好這一戰。其他的以後再說。”見張恭的模樣,周思緒也知道自己多嘴了,只好再強調打好此戰。
冬日的夜總是極爲漫長的,宋哲元所在的隊還是負責巡夜,白日裡四兄弟在馮御香走了之後商議了片刻,只待到中午發睏的時候,他才只說散了,而後吃了兩個饅頭便睡了過去。晚間起來巡夜的時候,整個晚上都沒有聽到對面的爆炸聲,此時他不由覺得好笑,只想着自己太過敏感了,革命黨還是不敢打來的。他看着西下的月牙,估摸着此時應該是五更天了,只在塹壕裡找到一處背風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般,迷迷糊糊的打起盹來。
宋哲元估摸着五更天是不對的,在溪水對面塹壕裡二團二營營長呂阿榮的懷錶裡。現在的確切時間應該是五點四十三分,再過十多分鐘炮兵就會開炮了。已經等了一夜,可這十多分鐘尤爲難熬。特別是爲了隱蔽,塹壕裡煙是不許抽的,只把呂阿榮憋壞了。雖然苦悶,但一想到自己一個滿清裁撤的綠營哨弁,居然變成一營之長,統轄千人之衆,他便很是高興起來。
“大哥,馬上就要總攻了,你還是先撤下吧。這裡有我呢。”二連長聶李堂說道。他戴着一頂迷彩軍帽,外面穿着的棉襖只是脫了。朦朧之中呂阿榮只覺得他很是英武,這副樣子任誰也想不到。他兩年前只是個箍桶匠。
“撤個屁,現在是我們打他們,不是他們打我們。我就是要看着大炮把那些滿洲韃子炸的飛起來。”呂阿榮道,這裡其實是前進陣地,離溪水只有兩百多米,距清軍陣地也有四百多米,按規定他是要呆着後方的。
“是啊,這邊不是大哥待的地方,還請讓位啊。”三連長祝連元也是這般想,呂阿榮湊在這裡,只讓他這個往昔的巡警官很不自在。
“老子就是不走。有本事告訴猛伍哥去。”呂阿榮一副犟脾氣,要不是上面有令,說不定他自己都端槍衝鋒了。他說的猛伍哥就是二團長徐順達,張恭的親信,拳腳利落,早年又做過戲班的司賬,也算是能文能武。
呂阿榮執意不走,聶李堂和祝連元也就沒有了辦法,索性不再管他,只沿着塹壕,把自己的隊伍裡頭兩百人都摸了一遍,然後靜靜的等着天亮之後光明正大的進攻。
大家都在等總攻,而總攻何時開始則看炮兵。此時李成源正在據前線一百米不到的小山包上,他很早就起來了,半夜的時候,各炮連的主官和炮長都聚在一處避光的地方開了會,會議沒有什麼廢話,無非是要觀察哨前出己陣,注意觀察炮彈落點和敵陣火力點,而炮長這邊則是例行的交代,特別是那些由迫擊炮手改行而來的炮長,李成源言語中更多的是寬慰。此時總攻時間臨近,站在山包上的李成源能想象到後方各炮的炮衣都已經去除,各種僞裝也撤到了一邊,那些排的整整齊齊的炮管,馬上就要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了。
“營長,時間到了。”副官還是不習慣叫李成源叫團長,而是東北的老稱呼。
“好!開機了嗎?”李成源沉聲道,他問的是無線電報,雖然有電話連接後方,但是幾公里的長度,難免會被敵軍的炮彈炸斷,是以無線電報也是聯絡後方炮兵陣地的重要工具,只不過,這個東西的電子管開機前需要預熱。
副官點頭道,“已經開機了。可以開始了。”
李成源點頭,只接過連長們計算好射擊諸元,對着電話大聲說道:“我是李成源,現在我命令:全團射擊下梅山,第一組表尺三百六十五、第二組表尺四百一十五、第三組表尺五百二十五、第四組表尺五百八十五,射向向右零五十五,各營基準炮一發放,依次射擊。”
李成源雖有四十多門炮,但是這些火炮規格不一,山炮野炮不說,就是野炮和山炮,也有不同口徑和廠家,無計之下這些炮只好按照同類分組,是以在下達射擊命令的時候,也必須得分組下達諸元。
李成源這邊讀數,電話那一頭副團長陳大山每在他念一個數字後,便是大聲的重複一遍,只待一切確認完畢,纔將數據送至各組,很快,副連長的嗓門便響了起來:“全體就炮,表尺三百六十五,射向向右零五十五,基準炮一發……放!”
陳大山聽到外面一聲炮聲,直對着話筒道:“第一組發射,注意觀察!”
“第一組發射,注意觀察!”李成源在話筒的另一邊重複道,他的聲音馬上傳給了在他身邊的第一觀察組,以及用電話連接的另一個觀察點。此時負責第一組的炮兵連長們早就死盯在炮隊鏡和方向盤上,心無旁騖的只等着第一發炮彈落地。
野炮的速度只在五百多米每秒,炮兵陣地距離目標有兩公里,四秒鐘之後,一發炮彈便落在下梅山敵軍陣地上,火光炸起之後,兩個觀測點都在快速計算新的設計諸元,而在這時,李成源又是大聲喊道:“第二組發射,注意觀察!”
轟隆隆的四顆炮彈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落在選定的突破點上,只待第四組還在計算射擊諸元的時候,李成源已經在向炮陣下達次一輪的射擊諸元了,因爲炮火的刺激,更是因爲時間已經是爭分奪秒,李成源嗓門大的嚇人,只喊道:“第一組表尺加二十、向右零五,基準炮一發放;第二組表尺加十五,向左零五,基準炮一發放;第三組表尺減十五,向右零三,基準炮一發放;第四組表尺減十五,向右零三,基準炮一發放,依次射擊。”
李成源大聲,陳大山的聲音更是大,在重複李成源命令的時候,他已經是嘶喊,很快,各炮陣又是一連串的口號,各組基準炮再次依次發炮。夾叉法試射之下,兩輪試射下最終的射擊諸元很快得出,李成源下達了效力射的命令:“全團十發急速射,放!”
炮陣煙塵瀰漫,四百八十發炮彈將在四分鐘之內齊齊的砸到預定的清軍陣地上。宋哲元在革命軍試射第一組炮彈落地的時候就被驚醒了,只待一會另外一組炮彈落地,他纔回過神來,這是革命黨在試炮,只等他們瞄準好,那麼一會革命軍的炮彈就會像雨點般砸在自己的腦袋上,他立馬的呼喊起來,但是他也不知道要呼喊什麼,只等兩句喊過,這才恢復了冷靜。他按照操典,只把棚裡面的士兵都喊到塹壕裡低頭避跑。
他看着自己的屬下也如自己剛纔一樣慌張,正想說笑的時候,卻不想轟隆隆的聲音只從天上傳來,而後無數發炮彈齊齊的砸向塹壕的後方,驚天動地的爆炸之後,營房、指揮所、輜重處、都像是被一隻從天而降的鐵拳打了個稀巴爛,那些零零碎碎的遺骸更是被炮火拋到了天上,不到三分鐘接連不斷的錘擊,宋哲元只看了一眼,便趴在泥地裡不敢再動了,他很慶幸自己守的這段陣地不是革命黨炮擊的目標,可即便如此,火炮之威也是他不敢直視的,他只有縮在塹壕裡,只能等革命黨的炮火停歇。
短暫的急促射只是清掃塹壕後面清軍的軍營、指揮所,等李成源啞着嗓子喊過“全團三十發急速射”之後,猛烈的炮火才最終砸向清軍的塹壕,平靜的溪岸在這一瞬間變得沸沸揚揚,木樁、鐵絲、槍械、血肉、塵土,一切的一切都被炮彈炸的飛了起來,而後又重重的落下,一千四百多發炮彈齊齊砸在兩段一百多米長的塹壕上,只把那裡的每一寸土地都犁了一遍。
李成源此時拿着望遠鏡看着炮擊的效果,很是滿意。不過他正想微笑的時候,旁邊的副官卻急道,“營長,那邊!敵人開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