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公房子會客室,陳夔龍對許禧身說:“這趙炭工倒也古怪,好好的巴公房子,叫一羣學生佔着也不交租,聽聞他不收他們束脩,除了吃飯以外,住宿和讀書不花銀子,他圖什麼?邀買名聲?”
許禧身頭飾花帶,穿着淺色長袍,除了袖口的三條彩色花邊外和男人的袍子沒甚區別,手裡面撰着個帶精美刺繡的絲帕,只是堆迭,看不出圖案。
“圖什麼不知道,可我見那些出入的學子,衣物滿是油污,黑的發亮,讀書人淪落至此成何體統?”許禧身出身名門大戶,出了名的愛乾淨。
平日裡讀書看戲,那些才子佳人風度翩翩,在她印象裡讀書人就該清爽乾淨,白白淨淨招人喜愛。
如此方有才子佳人的佳話,不然燒炭工和黃臉婆的戲碼誰都願意去演呢?
卷王技術學院的學生截然相反,許多人披頭散髮,蓬頭垢面,臉上的油污,黑的在夜裡怕是讓人難以辨識。
這還是讀書人麼?
許禧身尋思:想來這些讀書人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趙傳薪也霍然起身。
“放肆!”陳夔龍呵斥一聲。“你懂什麼?各地與日商關係都有緩和,尤其廣東各地,購買日本的煤炭、鐵路材料等交易額可達上百萬兩銀子。今歲,日商聯合向災區捐善款高達2萬多日元!”
陳夔龍心中有數,沉聲道:“既如此,先讓你的學生停止抵制運動,順帶着把《卷王青年報》也停了吧。”
他急忙後退。
既然趙傳薪如此上道,陳夔龍開始以教育的口吻教趙傳薪做事,儼然以上位者自居。
“回大人,這是我們卷王技術學院造的發動機。”
幾人都非常激動的往外走,將陳夔龍和許禧身拋在了腦後。
東西拿了,你總該辦事吧?
既如此他也不客套了,直言道:“趙炭工,本官聽聞《卷王青年報》每日宣揚抵制日貨?”
趙傳薪聽了,轉頭看向陳夔龍。
可今日一見,大失所望。
學生好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搖搖頭:“還要造出傳動軸承,可以改變速度的連接踏板的箱子……”
而趙傳薪則滿臉虛心,只不停的點頭稱是。
外面,陳夔龍和許禧身看的莫名其妙。
零零碎碎的不知名材質吊墜掛在脖子外面,好像毛衣鏈。
怪不得趙傳薪和張人駿、徐世昌關係都很好。
真是手欠,出門拿什麼金如意?
陳夔龍以爲自己聲音小,卻不成想被耳聰目明的趙傳薪聽個真切——這貨最後加的一句,竟然是暗示日本人賄賂他。
許禧身還說呢:“看吧,不諳禮儀,這也是讀書人?”
火花由通過一個安裝在發動機前方凸輪軸端部的低電壓“計時器”分配到火化塞所產生,這種“計時器”就是後世的分電器前身。
趙傳薪手指頭有規律的敲打膝蓋:“這個嘛,我認爲陳大人還是將那些日商叫來,大家當場把話說開的好。”
趙傳薪指着這些橫幅問:“陳大人說的是這些嗎?”
麻痹的,日本人送來的金如意,在手頭還沒捂熱呢,就讓趙傳薪給搶走了。
這不是後世,坐個飛機,三四個小時從北到南,然後發個圈裝逼大言不慚說:閃現漢口……
趙傳薪又問:“那咱們漢口呢?”
她沉默了會兒,說:“他們……讀的是什麼書?”
還有一塊布上寫着:自產自銷,讓日本人無路可走。
許禧身蹙眉問:“什麼四缸一體?什麼發動機?不好好讀書,竟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
“哎呀呀,華強你真是,陳大人來了,你也不早早通知我。千萬不要收人家的登門禮物,否則我會生氣的。”趙傳薪轉頭責怪劉華強,然後伸手:“禮單在你那裡吧,快拿來讓我還給陳大人。”
“校長,此處叫做側氣門,此處主要有三根軸承。校長你看,此處爲冷卻器,下面這根銅線,可控引擎之阻風門閥……”
最古怪的是他戴着個半面面罩,面罩是齜牙笑的表情,紋理造型與臉完全契合,薄如蟬翼,好像這人表情固定了一樣。
趙傳薪還沒說什麼,劉華強吹鬍子瞪眼:“大人,日本人巧言令色,那是想用小恩小惠麻痹我等。在下以爲,即便受過恩惠的百姓,也斷然不會購買日貨。”
此時的汽油純度很低,趙傳薪的嗅覺又無比靈敏,頓時被嗆的腦仁直疼。
呵呵,勞斯萊斯作爲豪車還是有道理的,至少之前他開的時候,一扭鑰匙就能啓動。
趙傳薪朝周圍拱手:“見笑見笑,不過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全場都懵了。
陳夔龍咬牙,這邊損失的,早晚要在日本人那裡奪回來。
心理素質不好的人最好別開,否則……
這些,陳夔龍和許禧身便聽不懂了。
趙傳薪隨手在會客室的櫃子上,抽出一塊布,上面寫着:挽回尊嚴,不買日貨。
爲首之人,穿着古銅色巨甲蟲內皮皮衣,裡面內襯黑色半高領羊毛衣,褲子是黑色牛仔褲,鞋是棕色翻毛圓頭靴,顏色與上衣外套呼應。
劉華強臉色一喜。
別看只是仿造,質量也未必過關,但趙傳薪依舊很開心。
學生興高采烈的走了,去通知大家。
原來也是個官場老油子啊。
“不然,炭工,不是本官說你,你除了打仗外對實業與教育一竅不通,胡搞一氣只會平白損失錢財……”
陳夔龍也聽不懂,他想了想:“走,咱們也去瞧瞧。”
兩人正極盡貶低卷王技術學院之能事,會客室外響起敲門聲。
這學生是什麼意思呢?
不等陳夔龍應聲,門就已經被推開。
可這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兩人都是總督,看來趙傳薪這人也是看菜下碟,只要是封疆大吏,他就會好好說話。
剛剛還教訓人家不懂教育,結果轉眼就被打臉。
陳夔龍坐直了身子,官威更盛。
趙傳薪三步並兩步,走過去一把從陳夔龍手中奪過金如意:“哎呀,來就來,帶什麼禮物,真是的。不拿,趙某拂了你一番好意;拿了,真叫人難爲情。”
見發動機軸承轉動,哪怕陳夔龍這種人也大概能理解了,他扯着脖子喊:“在那裡安裝個輪子,是不是就能跑了?”
“好,今夜將參與者都叫來,趙某親自下廚爲爾等賀,痛飲十八碗!”
陳夔龍拽住一個學生問:“這是在做什麼?”
不是說趙傳薪是那種牽着不走打着倒退,和全世界擰巴着來的倔驢麼?
現實和傳聞嚴重不符。
下次出門一定先看黃曆。
做事總要一個起點。
劉華強先是憤憤不平,但僅有兩秒情緒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共三個檔位,兩個前進擋,一個倒檔。
有人爲趙傳薪介紹這個引擎的構造,並說的頭頭是道,功底紮實。
許禧身嚇了一跳,看兩眼便覺得頭皮發麻。
趙傳薪聽的老臉一黑。
他咳嗽一聲,回頭訓斥劉華強:“陳大人說得對,你懂什麼?我多次向你們強調,要促進本土產業與外商之間的協作,構建海內外緊密合作的創新聯合體,深入實施中外合作改造升級,推動洋貨造福漢口百姓,也要讓我們傳統產業走出去煥發新的生機活力……”
反而是星月在眼鏡上,給出了答案。
劉華強建議說:“校長,不如由你來首次啓動。”
實際上,現在能仿造出福特T型車那種20馬力就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陳夔龍和許禧身覺得有些打臉。
這等人古往今來有很多,在外沙場征戰殺人不眨眼,可一到了官場就表現的像個鵪鶉,就像狄青。
沒有變速桿,因爲檔位都在腳下。
另外一塊布上寫着:寧蹈海不買日貨。
趙傳薪好像什麼都不懂:“這樣啊,只有存款,沒人貸款和取款,銀行豈非貔貅只吃不拉,那不就發達了?”
這時候,有個學生敲門,也是不等應聲便推門而入。
“額……”學生撓撓頭:“就是汽車的引擎,是汽車能走的關鍵,就像汽輪不必風帆就能行駛,靠的即是發動機。”
陳夔龍:“……”
陳夔龍大點其頭:“要說趙炭工打仗是一把好手,可經營書院,那就差遠哩。”
說話間,趙傳薪已經開始搖動。
許禧身受不了這麼大的動靜以及滿車庫的黑煙,拉着陳夔龍出門。
陳夔龍和許禧身錯愕的看着趙傳薪。
劉華強:“……”
陳夔龍想說趙傳薪有錢,怎麼還搶人家的東西?
趙傳薪直接打斷他:“沒錯,我身家比陳大人差遠了。有時候趙某真的很可憐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因爲你們的煩惱五花八門。而像我這種窮苦人家,煩惱就很少了,甚至只有一個——沒銀子!”
“突突突突……”
趙傳薪竟然真的一直待在漢口?
那報紙上聲稱趙傳薪在臚濱府,又怎麼解釋?
她自詡有幾分姿色,可趙傳薪自始至終一眼都沒看過她。
見他手裡把玩一支純金打造的如意,如意首鏤空,以金絲編成,中心織成“祿”字,左右各一麒麟頭,周邊鑲嵌紅寶石,中間是一顆翡翠。如意柄微微彎曲,分爲上下兩部,中間以雲紋隔開,對稱浮雕黃鶯繞梅。
之前還說卷王技術學院的學生不務正業,此時陳夔龍和許禧身對視一眼,都覺得臉熱。
他想說,你比我低了不止是一級,現在老子親自上門,你最好識相。
啪……
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中,趙傳薪被埋汰成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莽夫,幾乎就要身敗名裂。
就是說,趙傳薪搖動搖把子的時候,不能扭鑰匙,否則搖把子可能就會被打飛,電磁點火系統會壞掉。
那學生沒理會她,而是高興的對趙傳薪說:“校長,我們造的四缸一體發動機成了,正要試驗,特來報告校長好消息……”
陳夔龍說:“趙炭工,本官乃總督,伱亦爲一方知府,我便直言了。朝廷多次督促地方,取締抵制日貨運動,如今唯有漢口各商,紛紛棄擲日貨,這讓我很難辦啊。”
趙傳薪聽着聽着,眼睛倏地亮了。
陳夔龍:“……”
這人說話嬉笑怒罵,不按套路出來,也不知是城府深沉,還是天生就潑皮無賴。
空手登門的陳夔龍:“……”
那學生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齜牙笑:“好,這就去洗。校長,今夜要不要慶祝一番?”
打火。
劉華強抿着嘴不說話,但臉色很黑。
“計時器”將電流導引安裝在桌子邊上一個箱子內的4個線圈,點火的計時調節是通過藉助轉向柱上的槓桿裝置人工轉動計時器來實現的,所以趙傳薪兩手要分工合作才能點火。
陳夔龍讓隨從快馬加鞭去叫日商,今日就將事情全部解決。
隨從瞭然,轉頭就走。
來之前,許禧身對傳說中的戰神萬分好奇。
趙傳薪看了,覺得無從下手。
“嗯,據本官打探是這樣的。”
實際上他對列強俱無好感,不單只是日本人。
陳夔龍:“……”
所以他也不牴觸,出門叫人去了。
清末民初讀書人的學習積極性,是後世學生無法想象的。
陳夔龍又疑惑,又心頭滴血。
許禧身一直好奇的悄悄打量趙傳薪。
他差不多已經確定,這人就是趙傳薪。
旁邊的許禧身也附和說:“正是,看這卷王書院,叫你折騰成什麼樣?讀書人不像讀書人,比碼頭扛包的泥腿子還要髒……”
頭髮向後攏着,髮際線很低。
他力氣大,將搖把子搖的飛起,差點冒火星子。
別看他吹牛逼,讓人造150馬力發動機。
“這……爲夫不懂,不過此等機械繁瑣至極,等閒人怕是造不出的。”
陳夔龍:“……”
“讀,怎地不讀?”學生挺起胸膛:“卷王技術學院的辦學宗旨是——學以致用。我們一邊讀書一邊動手,否則紙上得來終覺淺,那些圖圖畫畫的叫人抓狂。可實物擺在面前,又另當別論,極易理解。”
他覺得是雙方的地位差起了作用。
趙傳薪把自己擦乾淨,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可週圍的學生卻鬨然鼓掌:“校長威武!”
正好,趙傳薪從車庫走出,一邊用溼毛巾擦拭臉上的黑灰,一邊問兩人:“對了,二位,剛剛咱們話說到哪來着?哦,對了,你們說趙某對實業、教育一竅不通,趙某慚愧,覺得二位說的很對。那個誰,看你身上髒的,成何體統,還讀書人呢,把讀書人的臉都丟光了。”
趙傳薪:“……”
“漢口亦購入了十萬日元的銅、麪粉等物。”趙傳薪心說有點意思,趕緊旁敲側擊以接近他想要的答案:“三井物產似乎與橫濱正金銀行走的很近,還組成了個什麼聯合體?”
學生低頭看了一眼油亮的襖子,撓撓頭憨笑說:“和鋼鐵打交道,便是如此了……”
趙傳薪提起搖把子,剛插進去,另外一個學生急忙說:“校長,在你用啓動柄打火前,不能扭點火門,否則將損毀點火裝置,且會被起動柄打傷。”
實在是因爲他太喜歡這金如意了。
旁邊的許禧身插嘴說:“趙知府有所不知,日商今歲屢次向沿海各縣捐贈賑災物資款項,即便有錯在先,如今業已抵消舊賬。”
一羣人圍着已經被油污浸染的看不出原色的桌子,桌面上是個在趙傳薪看來簡陋而粗糙的發動機,鐵上甚至還掛着毛邊,剌手能剌一道口子那種,可其餘學子卻眼珠子冒綠光。
中國的掐絲工藝舉世聞名,從未斷代,這金如意造的十分精美。
“要說三井物產蒙受損失,遠遠不及橫濱正金銀行。咱們大清百姓,幾乎無人去存款,全靠幾家商行撐着,銀行再向廣東商賈借貸,否則他們幾乎無法經營。”
左邊踏板踩下去是一檔,右邊踏板踩下去是二檔,中間踏板踩下去是倒檔……
誰能想到,如果一個學校暫時關閉,學生又是遊行,又是寫萬言書要求開課麼?放後世,大家巴不得多放幾天假才盡興。
車庫。
鬧鬧哄哄了一陣,劉華強臉上帶着興奮的進來:“校長,日本駐漢總領事上野專一,帶着三井物業理事山本條太郎來了。”
他知道,校長這樣說話的時候,有人就快要被坑了。
媽的,許禧身好想罵一句:奇技淫巧。
“這便是你們彷彿泥水裡滾一遭的原因?”
好多年前,洋人就已經用這些奇技淫巧耀武揚威,殖民了一個又一個國家。
開始有黑乎乎的廢氣產生,十分刺鼻。
必須先搖幾圈,然後才能扭,這樣就能順利啓動。
然後又對隨從低聲吩咐了一句。
“你們平日不讀書,只搗鼓這個?”許禧身覺得不服氣。
桌子上有個小油箱,有個乾電池,複雜的線路和油管彼此連接。
陳夔龍點點頭:“這個好辦,那個劉什麼……你去外面,將我隨從叫進來。”
焯……
既像是個潑皮,又十分油滑。
後面是卷王技術學院學生會部長劉華強,畢恭畢敬而亦步亦趨的跟着。
好像拖拉機一樣的聲音響起。
兩人覺得臉紅。
許禧身問:“什麼是發動機?”
這時候,趙傳薪開口問:“陳大人,廣東一直沒有停止和日本人進行煤炭、鐵路材料貿易麼?”
許禧身:“……”
碰上趙傳薪這號無賴,他們真是血招沒一點。
劉華強面色古怪,咳嗽一聲:“校長,沒……沒禮單。”
“趙……趙炭工,你身家……”
陳夔龍和許禧身有點沉默。
趙傳薪卻熱情的說:“快,把兩位國際友人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