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自卑的人,心理通常要比旁人更敏感些。
胡漢三發現,趙傳薪雖然笑嘻嘻的說出這番話,但他百分百確定,趙傳薪是認真的。
他心頭一凜。
記得昨日,回程之時,他叔跟他爹說了那個馬匪的下場:腰斬。
他不明白什麼叫腰斬,回去後還是問小靈娥,小靈娥告訴他的,所謂腰斬就是將人斬成兩段。
雖然沒看見慘烈的現場,可胡漢三卻能腦補出那把巨斧將人砍斷的畫面。
他打了個哆嗦。
趙傳薪昨天搜剿的槍械武器,都留給了胡大和胡二。
趙傳薪又說:“告訴你爹和你叔,懷揣利器必生殺心,不要濫殺無辜,否則……會做噩夢的。”
胡漢三:“……”
怎麼輪到他們就只是做噩夢嗎?
只是後來他將此話告訴胡大、胡二後,兩人卻沉默了。
趙傳薪說完,踩着縹緲旅者跑了。
胡漢三還有一肚子話沒說出來。
臉上多少有些失落。
最後,也只是衝趙傳薪背影喊:“趙先生,你還沒睡我姑姑呢?”
趙傳薪身形一個不穩,好懸摔倒。
披風飄起後,果然“直”了。
當披風低角度飄擺,與尋常布料無異。
可一旦風大到讓它與趙傳薪的後背呈九十度角,它就直了。
褐色的披風,如同蝙蝠翅膀展開,將氣流切割。
趙傳薪微微前傾的時候,感覺到後腳的重力很大,他不太懂流力學,但應當是風壓給他了一個向下的力,他必須把步子邁大才能穩住身體。
但這也同時讓他感到更加穩重,不會有“飄”的感覺。
當他途徑一座土丘時,正常最多騰空五六米即可落地,今天卻愣是滑翔了三十多米……
重心在前,騰空後正常來講人在空中會翻滾。
趙傳薪便向後抓去,因爲披風的後面有兩個抓握的手釦子,只要向下拉,改變九十度角,就會破壞掉“硬直”狀態,好像個兜風的降落傘。
當“軟硬”狀態交替,並且破壞掉重心一直在前,趙傳薪就能控制身體不會翻滾。
之前,制約他的速度原因中,除了會“飄”外,還有個風噪問題。
戴上頭盔後,風噪降到了最低點,不必帶潛水鏡了,惡魔的預見還能讓他看清前後左右300度視角。
所以他不用回頭,就能準確的扣住披風。
而且這一身裝備,可要比機車服的防護能力強多了。
摔一下肯定不會與地面摩擦的血肉模糊,但在比之前還誇張的速度下,應該會內臟破裂,骨斷筋折……
當路人和農田中堆糞的農民,看見他時,會見到一團褐雲飄過。
沒法細看,只因太快。
……
烏泰欠了沙俄很大一筆銀子。
他根本還不起。
早了一百多年,他提前過上了透支的生活。
放墾該旗土地全部荒銀地租、全旗土地、礦產和牲畜爲抵押,貸了二十多萬盧布。
這事兒是沙俄的東清鐵路公司總辦霍爾瓦特,代辦達涅爾給牽線搭橋去華俄道勝銀行辦的。
貸款即將到期,烏泰再次找到了霍爾瓦特和達涅爾,原本兩人對他禮待有加,總是笑面相迎。
可當烏泰表達了想要推遲還貸款的訴求後,讓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霍爾瓦特捋了捋自己保養極好的虯髯,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郡王,伱的要求恕難從命。”
烏泰臉色不太好看。
原來還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如今怎地就變了一副面孔?
他又看向了達涅爾,說:“當初,達涅爾先生不是說‘輕利遠限’嗎?”
誰知,達涅爾更不講情面,上次還笑呵呵,這次圖窮匕見,瞪着眼睛對烏泰說:“若郡王不歸還錢財,我們將派員並帶兵上王府查封產業。”
烏泰張口結舌。
這才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見他不說話,霍爾瓦特則扮紅臉,道:“郡王記得我們外交官巴克達那夫嗎?他四年前,曾造訪過貴府,承諾我們俄朝廷予以貴屬地予以保護,並由我國幫助貴旗軍裝餉項?”
烏泰當然記得,他剛貸完二十萬盧布,第二年霍爾瓦特登門造訪。
當時他還帶了許多禮物:金錶、寧綢、俄刀、八音盒等等……都是稀奇又珍貴的玩意兒。
只是……
他悚然一驚,還記得當初沙俄外交官巴克達那夫說:“希望貴旗,將來做我們俄-國藩屬,並聯合各旗歸俄統屬。”
當時,烏泰滿心覺得自己佔了便宜,當時的貸款限期爲四年,他和所有負債的人一樣,都覺得錢雖然多,但自己有能力,無所謂,反正將來還上就沒問題了,還有四年時間呢。
於是,當時他欣然同意,沒口子答應巴克達那夫,拍胸脯保證一定照辦。
然而,他真沒還上……
見烏泰不說話,達涅爾開口道:“郡王是時候兌現當初的承諾了,如此才能爲郡王延期。”
烏泰在辛亥那一年後還真就發動了叛亂,在沙俄的支持下想要搞分-裂。
但現在他還沒那麼瘋狂,只是額頭冷汗涔涔,閉口不言。
扮紅臉的霍爾瓦特,又捋了捋翹起來的鬍子:“哎,這就難辦了。”
一副都是爲你着想的模樣。
烏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們對趙傳薪感興趣,不若我去幫你們打探趙傳薪行蹤,換取延遲還款如何?”
霍爾瓦特手指頭一頓,揪掉了兩根鬍子。
“你與他有來往?”
“並無來往,但我曾任哲裡-木盟盟長,可搭上蒙務局的關係,也能登徐世昌的府門。據我所知,徐世昌與趙傳薪頗有些糾葛,或許能探知一二。”
烏泰打的主意是,先用趙傳薪來拖延一下。
但他確實要去蒙務局,因爲他還不上錢了,而旗內的土地和資源又不能丟,此時也無法答應沙俄的那些要求,須得從長計議。
霍爾瓦特和達涅爾對視。
趙傳薪對他們來說,也是有影響的,但這影響沒有對日本人勢力範圍內的南滿鐵路大。
誰讓南滿鐵路在鹿崗鎮的範圍內!
他們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爲外交官巴克達那夫感興趣,國家對弄死趙傳薪更感興趣。
這些事,無非是利益交換。
所以霍爾瓦特開口道:“希望郡王能打聽些有用的消息,否則會很難辦。”
烏泰沒有掀桌子的勇氣。
這是好多天之前發生的事情。
烏泰在回程時,內心悔恨交加。
負債人的內耗,讓他給表現的淋漓盡致。
坐轎子時,偶爾還要砸一下木板泄憤。
他在生巴克達那夫、霍爾瓦特和達涅爾的氣,生自己的氣,也生朝廷的氣,同時還有點生趙傳薪的氣。
雖然這件事與趙傳薪無關,但他氣頭上,也不差多氣一個人了。
爲何生朝廷的氣?
他負債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給朝廷“上供”,討老佛爺歡心。
結果最後,副盟長的職位被擼了,現在大家也不怎麼待見他了,還欠一屁股債。
有時候,烏泰真想大喊一頓,發泄心中的憤懣,但礙於面子他又喊不出口,只能通過砸、摔來表現自己的怒火。
他裝作途徑關外三省蒙務局的樣子,順便找到了蒙務局的督辦朱啓鈐。
推杯換盞,酒酣耳熱的時候,順水推舟的吐苦水:“哎,桂辛你有所不知,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句話是《紅樓夢》中,賈寶玉他媽說的話。
顯然這位郡王也是讀《紅樓》的。
朱啓鈐猶豫了一下,有點不想接茬,膈應。
但最後還是給面子的禮貌的問了一嘴。
結果烏泰一發不可收拾,將自己貸款的事情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
當然難免粉飾自己動機,另外闡明沙俄的醜惡嘴臉。
朱啓鈐聽聞二十多萬盧布,很是嚇了一跳。這事兒涉及到資源和土地,已經上升到國家層面了。
他好心的提醒:“郡王應立即向朝廷請示,主動謝罪,否則必然遭受嚴懲。”
烏泰本能的想要拒絕。
就好像所有負債累累的人,不願意告訴親朋好友,尤其是父母,自己欠了鉅額的債務一樣。
除非大家都負債累累纔可以彼此傾述苦水——你看,這說明不是我自己的問題,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但看了看朱啓鈐認真嚴肅的表情,烏泰情知就算他不主動請示,朱啓鈐也一定會將此事上報。
這讓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好像給自己的懦弱找了一點可以堅強起來的藉口。
然後烏泰順勢又咒罵起趙傳薪:“此事也怪那姓趙的,若非他與俄國交惡,人家如何會爲難我呢?”
朱啓鈐:“……”
朱啓鈐是個很能看清是非的人,在未來日本侵-華後,他拒絕參與敵僞的正-權,一直在與敵僞周旋,有氣節,明是非。
他覺得這烏泰定是瘋了,竟然還能怪罪到趙傳薪頭上,真是沒人可訛了是嗎?
烏泰見他不搭茬,就繼續說:“我聽聞,趙傳薪沒死,還在草原上流竄作惡。今歲早些時候,日本人怎麼就沒把此禍害炸死呢?”
朱啓鈐:“……”
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
烏泰面紅耳赤,拍桌子:“徐總督怎地能與這等人來往?”
朱啓鈐這會兒忍不住開口:“據我所知,徐總督與趙傳薪從未謀面。”
“額?”烏泰有點懵:“爲何外間傳言,徐總督與趙傳薪相識?”
“以訛傳訛罷了。”
烏泰見怎麼吸引,朱啓鈐都不接茬,索性直接問:“依桂辛看,那趙傳薪如何?”
“收失地於澳島、漢口,御日本人於延-邊,一如趙炭工自己所言,尊嚴只在刀鋒取,迫使列強莫敢挫其鋒銳。論手段,暴烈過激,我不敢苟同;論結果,其人有氣節,心繫疆土;論事蹟,其人枉顧國法,欺君罔上,乃死罪。”
朱啓鈐沒下結論。
不同人有不同理解。
烏泰就說:“是啊,枉顧國法,竟敢炮轟紫禁城,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斬於菜市口都是輕的,功過無法相抵,此人必不得好死。桂辛你說,趙傳薪會來此處作惡嗎?”
朱啓鈐剛要開口,有隨從急吼吼進了雅間,附耳對他說了幾句。
朱啓鈐面色大變。
等隨從離開,朱啓鈐問:“郡王,旗上可否有新式學堂,聘請了日本教習?”
“沒有。”
烏泰搖頭。
他的屬地靠北,算是在沙俄的“地盤”。
再者,他和沙俄走得近,自然要疏遠日本人。
他問:“怎麼?”
朱啓鈐深深吸氣:“趙傳薪……他來了。”
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原來烏泰猛然起身,帶倒椅子的同時,還掀翻了碗筷和一個餐盤。
烏泰紅臉都嚇白了三分:“來酒樓了?”
朱啓鈐見他這幅樣子,好懸沒樂出來。
你心虛啥?
背地裡說人壞話就是這個下場。
他說:“趙傳薪先於KLQQ,斬落貢王右耳,斬殺日本教習若干,復至阿王旗內,斬殺日本教習一人,馬匪十餘人,一路東來,氣勢洶洶。阿王傳電報於各旗預警,有日本教習者立即驅逐出境,否則後果難料,另外務必不能與趙傳薪針鋒相對……”
烏泰:“……”
他仔細想了一下,如果這次趙傳薪針對日本人,那真沒他什麼事。
想到自己高枕無憂,烏泰不由得幸災樂禍:“我旗內自然沒有日本人,可齊王那裡卻有。”
齊王即郭爾-羅斯前旗的扎薩克輔國公——齊默特色木丕勒。
說到底,陶克陶胡的叛亂,和齊默特色木丕勒還有些關係。
當時,陶克陶胡代表牧民找上王府,想求齊默特色木丕勒不要放墾,卻被毒打了一頓,懷恨在心,直接反了。
僞-滿時期,齊默特色木丕勒又一心想跟隨溥儀復辟。
朱啓鈐無語了:齊王那有日本教習,你高興個屁?
這頓飯總算是散席了。
而阿穆爾靈圭,確實給各蒙旗發了電報通知。
他想的很明白,趙傳薪目的不是殺人,而是警告諸旗不得與日本人勾結。
所以,他通知諸旗,本質講誰都沒有得罪。
但還是擔心會激怒趙傳薪,所以剛通知完就腳底抹油,先溜回京城再說。
……
西-安縣,並非陝-西的西-安。
西-安縣衙署設在大疙瘩山。
知縣貴良赴任後,號召當地商民捐款,給縣城修了四座城門,分別爲東吉、西寧、南康、北壽門。
此時,貴良就在南康門外,乘坐轎子沿着河往南去。
因爲日本人在遼河附近,設立了機關,他要上門下逐客令。
到了日本的沒什麼名堂的機關所,貴良下轎,揹着手看着進出的測繪人員,威嚴的說:“爾等私立機關,本官已上報徐總督。”
井戶川辰三正在整理工具,擡頭看着這位縣老爺,挑着眉說:“那又如何?”
這死出把貴良氣夠嗆:“此處乃我大清地界,爾等爲何四處測繪?”
“呵呵,修路,造鐵路,無論做什麼都是要測繪的,我們大和民族,做事向來井井有條,要提前準備好才行。”井戶川辰三冷笑說。
貴良大怒:“提前準備?莫非你認爲,西-安縣要歸屬你日本不成?本官定要建議徐總督照會你們日本外務部,抗議此事。”
井戶川辰三直起腰,他個子沒有貴良高,但貴良有些駝背,而他卻腰背挺直,氣勢上反而還勝了一籌。
他掐着腰,鼻子皺起來,目光鄙睨,拉着長長的鼻音:“抗議,抗議,你們支-那人,永遠也只會抗議了。我們日本人何懼之有?”
支-那一詞,原出自梵語,印-度對中-國人的稱呼,沒有褒貶屬性。
成爲貶義詞,要從01年荷蘭出版的百科詞典中,將這個詞描述成了具有侮辱的含義稱呼開始。到了日本人那裡,便開始用來形容愚蠢的中-國人。
貴良指着井戶川辰三,手指頭氣的發抖:“你,你,果然蠻夷之邦,言語粗鄙……”
井戶川辰三掐腰仰頭大笑:“若是無事就不要妨礙我們工作,要想抗議請自便。”
似乎貴良越生氣,他就越開心。
而貴良只能口誅筆伐,卻連動他一下都不敢,更讓他得意。
貴良氣抖冷:“目中無人,當真是目中無人。徐總督已回覆本官,若你們不走,近日就會解決此事,看你們如何收場。”
要是沒有趙傳薪,徐世昌還真就拿這些四處測繪和勾結蒙旗的日本人沒辦法,只能上報朝廷。
而慈禧那羣人,只會討友邦歡心,最多抗議一下,也是無可奈何。
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呸……”井戶川辰三不屑的吐痰在貴良腳前:“你們能奈我何?”
貴良後退一步,握緊了拳頭:“你們勾結蒙旗之事,以爲本官不知?等着吧,你們會有報應。”
“報應?上天眷顧我們大日本帝國,百多年每每化險爲夷,反而報應到你們身上了。知縣老爺,你年事已高,窮山惡水的又能貪多少銀子?我勸你少管閒事。反而我,年輕體壯,看看這手臂,強壯有力;看看這腿,能跋山涉水……”
井戶川辰三拍打着胳膊和大腿,故意氣貴良。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個聲音打斷他:“哦?我來康康,到底是什麼胳膊腿這般結實。”
貴良愕然。
井戶川辰三懵逼。
其餘日本人也紛紛循聲望去。
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閃閃發光的鎧甲,後面拖着長長的披風,腳步沉穩的從晨曦中走來。
那鎧甲的胸膛和肩膀處很厚實,讓此人本就強壯的身體更顯得誇張,所謂臂上能跑馬,拳上能站人,就是形容這種人吧。
只是,別說此時已經沒有純冷兵器戰場,沒人會披甲。就算還有,哪會有傻子穿着閃閃發光的鎧甲?豈不是吸引火力?
西安縣左右的山不高,紅葉如火,層林盡染。
偏西風輕微吹動,陽光正好。
此人的表情,就好像此時此地的天氣,臉上掛着半溼潤中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的微笑。
他的表情和他的語氣,讓人聽着感覺像是一個小孩子不服氣。
走得近了,趙傳薪上下打量井戶川辰三:“咦……看着也不怎麼結實啊,讓我掰一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