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食客本來只是旁觀者,覺得解氣。
因爲受到驚嚇,反而有種參與感。
可當趙傳薪慷慨激昂一番話,卻讓他們忽然有種置身事中的當事人感覺。
他們也算當地百姓,只是另一個羣體。
當即有人喊:“趙先生,我是糧市街福和記牛羊肉的當家,即便我鋪子讓洋人炮火轟了,也絕無怨言,您儘管放手一搏!”
“趙掌櫃,我是隆聚興新記五金鋪子的掌櫃,我等本因開平礦局而興,雖說起家不易,毀於一旦甚爲可惜,可我支持你收回煤礦!”
“在下的中利糧店也無甚打緊,隨便拆!”
開灤礦片區形成,促使當地人口大量增長,曠工以及家屬是這裡消費者主要羣體。
有需求就有商機。
慢慢就有了唐-山縣,而在唐-山礦的東側,最先出現了糧鋪。糧商開始在當地購地,建房,開店。商賈雲集後,他們的消費觀更爲激進,於是便有了各大酒樓茶肆。
同福樓回民館子,菜根香粵菜,新鴻記餃子館……
然後又有了柴草木料市、水產魚市、雞鴨市……
人更多後,相繼出現紅燈區,時稱——花階柳市。
一個紅燈區不好意思自報家門的老闆說:“趙先生,我那鋪子做皮肉生意,鋪子可以毀,但人不成,我這便回去帶姐兒們避難,您隨意……”
趙傳薪習慣性裝逼,卻不料此時的人如此熱血。
三言兩語,就讓他們沸騰。
換做後世人,各掃門前雪,無理還得討三分利。鍵盤上各種愛國,私下裡算盤打的千里之外都能聽見噼裡啪啦響。
他笑了笑:“本來,贖回開平礦,趙某想要閉礦和英國人耗下去。見諸位大義,趙某決定這礦不能閉,一鼓作氣將英國鬼子趕走!”
開灤礦區,哪怕只閉其一,對曠工,對在座的工商行業老闆損失也太大了些。
此前趙傳薪只是從歷史角度,不帶感情的考慮,現在又改主意了。
正此時,窗外閃爍的霓虹和街燈下,一排排英國士兵列隊將裕盛軒包圍。
因爲來的急,沒有帶炮。但卻是推來了加特林機槍。
一個英國軍官,帶着八九個士兵推門而入。
趙傳薪扭了扭脖子,將禮帽推到一旁,將兩份協約收起來,轉頭對葉溶光說:“葉知州,伏低身子。”
葉溶光顧不得形象,直接蹲在地上。
德璀琳見狀,同樣抱頭蹲地瑟瑟發抖。
裕盛軒內重新變得安靜。
別管有多熱血,但大夥依舊不願意立於危牆之下。錢沒了可以再掙,命卻只有一條。
卻見那英國軍官左右逡巡,看了看最後目光鎖定趙傳薪,瞳孔一縮,用倫敦腔大聲說:“趙先生,你好,我是斯普萊爾上尉。”
趙傳薪將防彈馬甲套上,穿好西裝,手中多了一把十三太保:“何事但說無妨。”
斯普萊爾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卻也不敢送過來,只是遠遠地照着紙說:“趙先生,此爲大英帝國駐華特命全權公使朱爾典的電報。”
趙傳薪扛起槍淡淡道:“念。”
斯普萊爾咳嗽兩聲:“去歲趙先生於漢口尋釁,列國穿孝打旙,漢口江灘碑碣密佈,以致百姓哭嚎生計受損。我大英帝國不計嫌隙,反予以地畝款項賠償。而今趙先生復挾我英商,害我英民,意欲何爲?若爲開平礦故,悉照買賣常規,自有法度定奪。趙先生欲奪開平礦,既無直隸總督批准之有效性,又無我大英法律之認可,是以無理無據。如有異議,何不前赴倫敦高等法院上訴,自有我大英法官公平判決……”
趙傳薪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的看着斯普萊爾:“麻辣隔壁的,朱爾典說什麼?去倫敦高等法院上訴?”
而旁邊的葉溶光,忽然變得激動,顧不得危險,起身嚷道:“趙先生,拳匪變起時,開平質於英,漠河陷於俄,天津衛機器局毀於聯軍,李中堂至死尤以爲恨。如今英人慾重蹈張翼覆轍,萬萬不可赴英訴訟!”
在趙傳薪看來,李鴻章也不是啥好玩意兒。
走這事兒也絕不是爲李鴻章報仇雪恨,他還不配。
斯普萊爾說:“趙先生,這是朱爾典先生的意思,我們雙方沒必要大動干戈。此次前來,我們英國軍隊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即便趙先生號稱戰神,在外面的加特林機槍槍口下,也斷然無法倖免。趙先生還是少造殺戮罪孽,請求上帝赦免,這也是爲趙先生自己安全着想。”
隨着趙傳薪不斷與列強摩擦,各國也在琢磨如何對付趙傳薪。
他們發現了一件事,多半時候,趙傳薪戰鬥的時候面對的都是輕武器。
所以這次他們特地帶來兩挺加特林重機槍。
趙傳薪將雪茄煙蒂彈飛:“赦免是上帝的工作,而我趙傳薪是專門宣判死刑的。朱爾典那孫子還真敢大言不慚,去倫敦高等法院?如果你僥倖沒死,回去告訴他,就算打官司,也要在這片土地上進行,哪怕庭審的人留着醜陋的長辮子。”
說完,趙傳薪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
如今,舊神聖壇內的聖光補充速度,已然沒有當初那麼快了。
人善於遺忘,大半年過去,有的人還以爲趙傳薪已死,而其餘人也爲生活裡雞毛蒜皮的事糾纏住身心,無暇惦記趙傳薪此前的英勇事蹟。
所以趙傳薪最近很少用閃現。
他閃現到裕盛軒外的一挺加特林旁邊,一刀削掉操作加特林英軍腦袋。
這玩意兒需要四個人同時操作,有開槍的,有扶彈鏈的,還有搖動槍管手搖曲柄的……
趙傳薪蹬住車輪,一腳將加特林踢翻,手中十三太保壓膛開槍。
砰!
另一邊加特林的操縱者額頭中彈。
英軍大譁。
裕盛軒內衆食客聽見開槍了,抱頭鼠竄。
尚且還在裕盛軒裡的斯普萊爾直接懵了。
趙傳薪將十三太保端在腰畔,邊走邊開槍,麻溜的壓膛。
連開四槍後,第五槍卡殼了。
溫徹斯特M1866,其實在國外已經被軍隊淘汰了。首先戰場上,如果趴在地上開槍,上膛下壓的時候不方便,不容易瞄準。其次這把槍不太穩定容易卡殼,惡劣環境和天氣容易出故障。
趙傳薪反手掄着槍托,砸在身旁英軍太陽穴,此人兜頭倒下。
趙傳薪隨手將十三太保收回的瞬間,再次閃現。
他剛剛所在之處,幾發子彈射來。
趙傳薪自來西北後,缺槍少彈,根本不能放開了打。
所謂富則火力覆蓋,窮則精準點射。
趙傳薪先是閃現到另一側,讓慌亂的英軍開槍打空,反而誤傷了自己的同袍。
然後左手精靈刻刀,右手苗刀,如同旋風開卷。
經過之處,所向皆靡。鶻入鴉羣般將周邊英軍絞殺。
刀光劍影舞翩翩,敵軍驚慌不知還。
侵略如火退從容,刀刀不落空。
片刻殺到另一挺加特林旁邊,精靈刻刀甩過去,加特林四分五裂。
英軍慌忙調轉槍口的時候,趙傳薪閃現。
子彈再次落空。
趙傳薪在英軍羣中,將精靈刻刀拋上天,右手苗刀左手鱗盾,在人羣中橫衝直撞。
當斯普萊爾匆忙自裕盛軒出來,就見血肉橫飛,趙傳薪在英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殺的血流成河。
他震驚的張大了嘴巴。
他一直都是聽說趙傳薪號稱戰神,所向無敵戰無不勝。
但這是第一次見趙傳薪動手,其種種手段他都難以想象。
由於是夜裡,半透明的智能陀螺儀幾乎等同於隱身,精靈刻刀的刀柄,也就是救贖權杖的杖頭,看着也不起眼。
精靈刻刀本身拉成兩米多細線,在夜裡更是肉眼不可見。所以這給了斯普萊爾一種錯覺,就彷彿趙傳薪揮舞苗刀的時候,彷彿刀鋒在數米外都能將人碎屍萬段一般震撼。
趙傳薪頂着鱗盾,將英軍殺穿。
剩下英軍已然破膽,哭嚎着四散奔逃。
不是他們不夠勇敢,是趙傳薪已經超出了他們能理解的範圍。
趙傳薪見沒人朝他開槍,就收起了鱗盾,朝僵立當場的斯普萊爾笑了笑:“看來你忘了逃跑。”
斯普萊爾:“……”
他是嚇得跑不動。
趙傳薪屈膝,狂暴甲發力,猛然彈跳,竟跳過了滿地的屍骸和鮮血,躍過八九米遠。
他立地跳遠的距離,趕得上後世跳遠世界記錄了。
瞬間來到斯普萊爾面前。
斯普萊爾眼皮狂跳。
這還是人嗎?
趙傳薪跳到了斯普萊爾面前,捏着他軍服的衣襟,將苗刀上的血跡擦拭掉還刀入鞘。
“留你一命在此收屍,趙某向來管殺不管埋。順便帶話給朱爾典,收起他日不落的驕傲,法袍、假髮、天平、辯論那一套,在我趙傳薪這裡不好使!”
趙傳薪不輕不重伸手拍了拍斯普萊爾的臉頰,輕蔑一笑,又回到了裕盛軒。
他來到威英面前,拖死狗一般拖着他出來,說:“給你一晚上的時間,將賬目和各種文件釐清,明日我帶人來交接。你可以耍小動作,如果你想跑,老子給你一晚上跑路的時間,你就看看能不能逃得掉就完了!”
威英看着屍橫遍野的場面,彎腰“哇”的吐了出來。
後面跟出來的德璀琳、葉溶光以及衆多食客同樣大吐特吐。
肢體膏草莽,血流成川源。
還有斷了半截沒死透的英軍,尚在地上掙扎。
有那種身子骨羸弱些的,見了這種慘烈戰爭場面,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衆人終於知道,遠東屠夫和戰神這等名聲,到底是怎麼來的。
妥妥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
趙傳薪又看了一眼葉溶光就想轉身離開。
此時,人羣中忽然有人問:“趙先生,你對朝廷批准的《憲法大綱》怎麼看?”
趙傳薪沒關注這些事,甚至不知道內容是啥。
他琢磨了一下:“就清廷批准《憲法大綱》這個事,我就想問問,灤州境內除了裕盛軒,還有什麼好吃的酒樓?”
那人一個踉蹌,好懸摔倒。
趙傳薪見他不回答,失望的搖搖頭,扛着面刀轉身離開。
他左蹦一下,右跳一下,躲過地上的“下貨”、血液以及殘肢斷骸。
看似有些滑稽,但威英卻發現他每次跳的距離和高度都遠超常人。
他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的忽長忽短,明暗不定。
片刻,衆人就失去了他的身影,隱匿於黑暗當中。
葉溶光忽然望向了京城的方向,擦擦嘴角的污漬,嘆道:“燕雀強扮鴻鵠之志,蟲蠅妄稱虎狼,龍蛇反而扶危救困,如之奈何?”
正如有心人評價曾、李、袁、蔣等一蟹不如一蟹。
電氣時代,消息傳遞變得簡單起來。
慈禧和愛新覺羅·奕劻兩人,猜測作亂者爲趙傳薪,或給他扣屎盆子。
卻不成想當真是趙傳薪在灤州興風作浪攪動風雲。
近幾年,列強不止一次致電清廷外務部,抗議趙傳薪“濫殺無辜”。
但每次都不了了之。
趙傳薪炮轟紫禁城,對慈禧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此後每次趙傳薪鬧事,她都有推脫的理由——管不了。
朱爾典纔剛收到外務部的回電,還沒來得及跳腳,就再次收到山海關前段鐵路駐軍軍官斯普萊爾的消息。
看完後,朱爾典氣的手指頭都亂哆嗦。
“豈有此理!”
朱爾典在光緒二年時來華,在領事館當翻譯。後來從使館館員,到中文書記長、漢城總領事、駐華代理公使、辦理公使,一路躍遷至頂峰——駐華特命全權公使。
朱爾典是個非常驕傲且自信的人。
他不但是英國駐華特命全權公使,還結交了不少政要人物,其中就有袁大頭。
朱爾典在漢城任總領事之時,老袁出手闊綽,四處交際,二人那時候相識。
當初老袁駐朝,日本對朝鮮虎視眈眈,想要刺殺老袁。
老袁收到唐紹儀消息,立即出逃。
是朱爾典請調了一艘軍艦,秘密將老袁送回天津衛。
袁大頭其實欠了朱爾典很大的人情。
此時,朱爾典思忖再三,決定給袁大頭打個電話。
接通後,朱爾典說明情況:“慰亭,我記的你說過,在漢口趙傳薪賣你人情。我需要你從中斡旋,讓此人放棄開平礦。至於他所殺的大英士兵,撫卹則由東方國際公司一力承擔,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自從袁大頭從漢口回來後,就到處吹牛逼說他已經與趙傳薪和解,而趙傳薪很賣他面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猶豫了一下說:“只我一人,恐無力迴天。待我與人商議一番再說不遲。”
“要儘快,趙傳薪給出的期限是明天。”
袁大頭有些不悅。
老子堂堂直隸總督,你卻一副命令的口吻。
但他卻沒表現出來,因爲對朱爾典他還有別的計較。
袁大頭在宦途上很講義氣,有不少“鐵哥們”。
比如愛新覺羅·奕劻,比如徐世昌,當然朱爾典也算。
他前段時間與徐世昌通信,聽說徐世昌求了趙傳薪一件事,而趙傳薪雖然沒有親自回話,他的手下李光宗卻代爲同意了。
他不認爲趙傳薪會給他面子,但或許徐世昌的面子更管用。
所以,他先是給愛新覺羅·奕劻發去電報,詢問事情緣由,不能只聽朱爾典一面之詞。
待了解情況後,纔給徐世昌發電報。
徐世昌回覆他:“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無論如何開平礦乃北洋囊中之物,恰逢趙炭工願收拾殘局,何不作壁上觀?”
徐世昌的話很委婉,但實際想說的是:兄弟,你糊塗啊。開平礦本來就是北洋的,被英國佬奪走,趙傳薪既然想蹚渾水,何不讓他去試試搶回來?到時候再和趙傳薪商量,北洋或許還能參合一腳。這時候要是幫朱爾典,你就不怕被世人唾罵麼?不怕朝廷覺得你吃裡扒外嗎?
袁世凱舉棋不定。
其實他也經常幹糊塗事。
在官場上講哥們義氣,的確讓他數次東山再起,同樣也是他萬劫不復的開端,此事後面數年就可見端倪。
第一件事,便是在1912年,袁大頭官府時期,朱爾典對他提出四項無理要求,核心是——不準干涉藏地“內政”,封閉通往雪區的交通。
或許是出於急需列強支持,肯定也有當初朱爾典仗義出手救他一命的原因,袁大頭竟然答應了。
還有他後來稱帝這個愚蠢的舉動,和此時的這些“江湖哥們”也不無關係。
所以他回覆:朱爾典曾救我於水火,此時不宜與之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