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壑難填

慾壑難填

慧珍一腳剛進門內,就聽見冉氏正在大聲和丈夫梅鑫叨叨。

大少爺撐起精神,勉強附和着丈母孃,心裡實在不耐,想一走了之。但礙於情理,又不好起身。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嗯、啊!”了事。

偏生丈母孃又沒有多少眼力見,看不出女婿的臉色,仍在繼續搭話:“姑爺最近身子可好些了?剛剛在二奶奶房裡聊了一陣,你孃的心思也跟我一樣,就是想早點抱孫子。不用擔心,我閨女年輕,那身架一看就是能生的。嘻嘻……”

春巧那丫頭在門角縮着身子。她腦袋兩邊各抓了一個光溜溜的髮髻,低頭擡目,一臉畏懼的神情,擔心冉氏胡說惹惱了大少爺,圓乎乎的臉蛋急得通紅,兩隻水靈靈的大眼在大少爺和冉氏之間來回穿梭着。見到慧珍回來了,眼裡立刻閃着一絲歡喜。

慧珍聽到這些話,天都塌了。瞅見丈夫已經板着臉起了身,她連忙喊道:“娘!你快喝口茶吧。都在那邊聊了老長時間了,你老人家還不嫌累?”她人卻是走向丈夫,伸了手扶住他,輕言道:“累了就躺會兒,這幾天白日越來越長,有些難熬了!”大少爺梅鑫不置可否,依着慧珍進了臥房,也不向丈母孃告個話道別。

慧珍寬了丈夫的外衣,半跪着脫掉他的鞋襪。將一牀軟薄被墊在長茸枕頭上,扶着梅鑫躺下了,又扯過一牀蠶絲綿,輕輕覆其全身。慧珍退出牀,把兩邊懸着的銀玉仙鶴帳鉤撤下,仔細牽好幔帳,幫牀裡的人完全遮擋住了光線。

慧珍看似平靜地佈置着這些,心裡卻一直憋着一股悶氣,不知要在哪裡找個口子才能消散掉。

往日那些不愉快也一併涌上了心頭,更堵得慌。她腦海裡飛快地閃過自己出嫁的那天情形:

她的爹爹皺着一臉的老褶子,稀疏的花白鬍須掛着幾絲清涕,抽抽搭搭對自己哭道:“若非家道中落,你孃親早逝,父兄又無能,爹何至於答應這門親事!你繼母的脾性——雖說不曾薄衣少飯,但冷皮冷臉、夾槍帶棍的,也令我兒日子難過啊!”

當時慧珍也是淚流成河,心想原來自己的艱辛爹全然明瞭的,只因生性懦弱,懼怕強悍的後母,也只能枉自鬱悶,半言不敢爲向自己。

她的婚嫁皆由後母掌持。冉氏貪慕親家的富貴,料今後可以攀附上一、二,好拉拔拉拔她自己生的兩個兒子,也早日卸下慧珍這個累贅,所以一口答應了媒人,半點也沒有爲慧珍着想。

慧珍磨蹭着不想出去面對後母,天知道她今日來又要怎麼難爲自己。

冉氏等在外間,那火燒屁股的模樣,好似欲起身衝進裡屋去拖慧珍出來,她薄眉往上一挑,嘴角向下一撇,低聲嚷道:“磨磨唧唧地,還有完沒完了?”言罷又扯開嗓子朝春巧一吼:“死丫頭!三天沒給你飯吃了就忘了本!你住進這福窩窩裡就瞧不見舊主子了?還不趕快把這茶給換了熱的來。”

牀上的人翻了一個身,慧珍趕緊出臥室,把門掩上。

她也不多說話,就把手裡的小布包遞給了冉氏。她剛在臥室裡,不得不當着丈夫,打開了大衣櫃,把平日自己存的碎銀子包了起來。梅鑫肯定是知道的,不過他一向都是裝不知道,也從來沒有問及過慧珍夠不夠。

冉氏眉開眼笑地站起來,接過小包打開一看,眉毛又往上邊挑去了:“就這麼點啊!好意思打發你爹孃麼?”說着她把小布包往懷裡一揣,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慢慢地端起茶盅,悠悠地喝了一口。說:“你爹的腿疼病又犯了,走路都不成。你的兄弟們都在種那份薄田。今兒我進府裡來了,恐怕是上茅廁都沒人扶了。我說帶他去看病吧,他又心疼錢。現在全家人可都勒着褲腰帶積錢給你哥娶媳婦呢!”

爹爹的腿疼病不知是不是真犯了。但是沒把後母的刺毛理順了,難過的還是爹爹。當初慧珍那一份豐厚的嫁妝,她一人攥得死死的,旁人是不想動到一絲一毫。

慧珍低頭沉思了一下,招手□□巧過來,問明梅紅丫頭不在園裡,便對她附耳悄言了幾句。春巧咬了咬嘴脣,一扭身,快步小跑到了廚房。

這邊慧珍也攙着冉氏走出了房,到了院子裡。

片刻春巧折回來,手裡多了一個小錦盒。她一把塞到冉氏手裡。春巧憤然道:“拿去!這是三奶奶送來給大少爺的,可有些年頭了。起碼也能換個八、九兩。”

冉氏狹小的三角眼也立時變大了不少。她急急地打開盒子一看,眼角又重新落了下來:“就這幾根小鬚子,還八、九兩?”

冉氏不滿地瞪着慧珍,竟用手一指慧珍的頭,說道:“你那些金簪玉釵的,隨便取下一支也夠給你哥娶個大姑娘進來了。”慧珍吃驚地望着冉氏,萬萬沒想道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這一頭的富貴已然成了負擔。她每日都儘量挑揀那看着最簡單的飾物來佩戴,生怕不小心弄掉了,可沒法向婆婆交代。要是被婆家拿着了,問一個私偷財物,暗濟外戚的罪名,她可沒臉活了。慧珍被後母的膽量嚇住了,一時呆立着不敢動彈。

春巧也受夠了,不再與冉氏爭論,半推着將冉氏往門外趕,還用力把院門一攏,竟把冉氏給關在了門外,她氣呼呼地小聲說道:“別見我家大少奶奶心慈口軟,就隔三差五地來。少來些吧,別丟人了!”

慧珍卻又重新把院門打開,她可怕那冉氏被惹毛了,說不定會發狂擂門的。

還好,看情形今日她還比較滿意,只是在門外嘰嘰咕咕地嚷道:“死丫頭!你家少奶奶都沒吭聲,你出什麼尖?又不是你的,倒好似從你身上割肉,疼得嘰裡呱啦地乾嚎!”

見慧珍開門追出來,冉氏兩隻乾涸的眼又勉強擠出幾滴淚:“慧珍,我可是把春巧那死丫頭都做了你的陪房丫鬟了。爲娘我就算是自己擔水劈柴,累斷這把老骨頭,當初也要讓你帶個人嫁過來,不免人家看低了你。”

慧珍自然明白後母的想法,她那時無非是臨時抱佛腳,想拉攏拉攏關係,方便此刻說話。但不管怎麼說,這對於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慧珍躬身拜謝冉氏:“多謝娘成全了慧珍的奢求。慧珍記着孃的恩情,以後定不會辜負了爹孃的期望!”

冉氏一雙恨眼向春巧鼓了鼓,罵了一句:“忘恩負義的臭丫頭!”方纔離去。

春巧調轉身,氣得一跺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怨道:“小姐!”

她本是慧珍生母留下來的小丫頭。好幾次都差點被冉氏賣出去了。慧珍每回都哀求阻攔。幸好冉氏好吃懶惰,春巧乖巧又勤快能幹,想着有時候帶個丫頭出去也倍有面子,才留她下來。春巧和慧珍當初一處洗縫漿補,燒火煮飯,得空還要做些精巧的香囊荷包類的拿出去換錢。兩人不像主僕,倒似一對姐妹。

因爲冉氏素日對她的粗暴打罵,春巧一直都怕怕的,不敢頂嘴。今日看着慧珍被冉氏欺負,她終是忍不下那個氣了。反正現下冉氏也不是主子了,由不得她氏隨便打罵,就豁出去撕破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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