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多誅、紛議(三)

嚴來甫眼珠一轉,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作深揖道:“晚輩之計雖能挽救時難,然或有冒犯之意,不知老先生可否接受。”

胡之章不能動彈,只把頭微微點着:“只要能保住田地產業,老夫什麼冒犯都受得,無妨!”

“那在下便直言不諱了……”嚴來甫又走近前,爲之籌劃道,“朝裡來的人催得甚急,必不甘心就這麼等下去,早晚要派人前來視疾,藉機逼着您去縣衙議事。老先生大可以將計就計,趁着官吏將要到來的時節,號召全體鄉民至孔廟祭祀,並在那裡與他相見。一則令其在聖人面前,不敢放肆;二則使百姓皆知官府之意,由人以言語相激,煽風點火,把民心鼓譟得怨怒起來,官府再想施行新政,便是難了。但不知您這副病體,能否支撐得住……”

“我打死也要拖起這副骨頭來,這個你不用擔心!”胡之章的一隻手在牀邊捶了兩下,竭力喊着,“可是那羣百姓不一定體諒老夫的心情,恐怕難以策動。不行,這還是步險棋啊……”

嚴來甫大驚失色,雙手從牀架上滑落了下去,膝蓋也微微一曲,慢慢地跪倒在他的面前,磕了兩個響頭,放聲大哭道:“老先生,除此之外別無良法,如今也只能試着走一步險棋了!何況以您的聲威民望,哪處鄉民對您不是又敬又怕,可謂一言九鼎呀!萬事俱備,晚輩求您不要再作猶豫了……”

胡之章長嘆一聲,卻漸漸合上了雙眼,不再開口。嚴來甫給了他深思的時間,可半天仍不見他迴應,頓時心急如焚,上前叫道:“胡老先生!您還醒着麼?”

“世弟放心,我沒睡,”他連咳兩聲,唾沫星子飛濺出去,“老夫已經決定好了,就這麼幹!”

“胡老先生英明!”嚴來甫抽泣着說,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胡之章又握住他的手:“你我現在是一條心了,近日我不能料理外事,望世弟多多賙濟。”

“晚輩於外事一概不通,這些我插不上話;但如今是收買人心之時,希望能撥出庫中錢財,施惠百姓,請您恩准!”

胡之章道:“雖爲臨陣磨槍,但能多作一件就作一件,我沒有意見的。”

嚴來甫作揖道:“老先生如此大度,晚輩欽佩不已!願您好生將養身體,莫要操心外事,在下拜別了。”

胡之章點了點頭,目送着他出了屋子,一對愁眉逐漸舒展開來。

嚴來甫即按照胸中的成算,命府中撥出百兩白銀,盡賜予貧賤佃農及老病之家(學田上的農戶亦在此列),並言胡老爺不日將祭祀聖人,以此昭先代之禮,弘天子之聖德。大多百姓都是在胡家的田地上幹活,平日上交租米,已是窮苦不堪,忽見老爺賞了這麼多白花花的銀子下來,各自歡欣鼓舞,流涕跪拜,盛讚胡之章的大恩大德。

至此他還覺力度不夠,便大手一揮,將農家子弟中品質優秀者,盡選進胡傢俬塾入學,束脩也僅僅收取一半的費用,這令鄉民們愈發感激,對胡老爺那是交口稱讚,有不少人還得知了嚴來甫從中出力的事情,兩位德高望重的‘鄉賢’,就此成爲了備受推崇的對象。

可官府依舊矇在鼓裡,他們甚至還未處理完縣令的書信。縣令在衙門裡拖了兩日,才把書信送到知府面前,請其剖斷。兩個書辦怒火中燒,極力要求知府抓捕兩個鄉紳,明正典刑;陳同袍卻隨之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只命縣令派人前往探疾,若爲裝病,則押入監獄嚴刑拷打,若果真染上了病,則令之乘轎前往,不許延誤。二書辦的心情這纔算被安撫下來。

知府發回的批覆倒是很快,不用半天的時間,便送到了縣令手裡。面對差役嚴厲的催促,他也深感無可奈何,只得遣一名胥吏去了。人都散後,縣令便拿帕子擦拭起臉上的汗珠,喃喃說道:“胡、嚴二公要大難臨頭啊……”

“老先生,老先生!”嚴來甫不知怎地,忽然跑進內院,推開身旁的丫鬟,直直地走入了寢室。

胡之章經過兩日的調養,身上的發熱已稍微退去了,手腳也長了些勁兒,他勉強坐直起身子,伏在牀頭翻閱着一本《孝經》。

“嚴世弟,怎麼了?”他擡起頭問。

“老先生,我打聽到了,知縣的人已經出發了,您該走了。”嚴來甫火急火燎地說。

“哦……”

胡之章先把書放在枕頭底下,然後伸出兩隻手來,叫嚴來甫慢慢扶起,又遞與了他一根柺杖,便與他一併出了房門,告誡衆奴才道:“胡老爺欲去孔廟祭祀,汝等好好看家,若聽着有來訪之人,切記要慢手慢腳地開門,不能求快!若不聽吾言,害得胡老爺無法安心,回來必杖責處置!”

嚴來甫提前派出了自家的家丁,跑到各村各戶敲鑼打鼓,大聲吆喝,反覆喊道:“里正有言,凡是村中鄉民,必須跟着胡老先生前往祭孔,若因慵懶不去的,回頭清點名冊,當用大棍擊背,絕不寬恕!”百姓聽者,無不惶恐,紛紛穿好衣物,就都走出了巷子。到得此時,已經糾集起數以千計的鄉民,都緊緊隨着胡老爺的轎子,朝孔廟方向趕去。

視疾的胥吏剛剛抵達胡府,望着周圍一片冷清,街上也絕無人跡,心中納罕,猶疑地敲了敲門:“開、開門!”

片刻未聽見聲音。

“我是官府的人,開門!”他雙掌直接拍向了門板。

“他孃的,鬧鬼了不成!”他急得在門口打轉。

“唉,來了!”

只見門裡微微啓開一道縫隙,看着有一隻眼睛上下轉動。

“你們主子呢?”胥吏一臉慍色,“養着病嗎?”

“養着。”

“不管養沒養着,你能不能敞開門講話!”

僕人老老實實地從門後鑽了出來,怔怔地望着他。

“說呀。”胥吏只覺奇怪。

僕人膽怯地作了作揖:“官老爺,實不相瞞,我家老爺到孔廟去祭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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