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月朗風和大地春(一)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乾隆六年,金秋十月。奉旨出降土爾扈特部的首領烏納恩蘇珠克圖親王敦羅卜喇什的淑裕長公主愛新覺羅.芷馨拜別了皇父與皇兄皇嫂,登上了前往大清西北額爾古納河的車馬。隨她一同前往的還有另外兩位宗室格格。
額爾古納河……
聽說那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土地,闊朗,自由,彪悍……透過車簾,芷馨看着漸遠漸小的送嫁人羣,心中涌起無限的希望,在那裡有屬於她的公主府,有她的丈夫。
這些年,她跟着皇嫂學習管家理事,學習騎射……還有簡單的醫藥知識,她相信自己一定能過得很好。
想起出嫁前皇嫂的殷殷叮囑,她笑了笑,心中升起淡淡的憂傷,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京城……
“回去吧。”弘曆雙手扶着雲珠的肩膀說道。在幾個妹妹當中,芷馨是跟雲珠最親的,也許是因她幼時喪母,分別在西三所和齊妃身邊生活過,幼小敏感的心更珍惜別人的善意。人的感情是處出來的,卻也需投桃報李才能維持,芷馨這些年對雲珠的用心也不比和敬她們差。看在這點份上,他也不會虧待她。
雲珠淺笑着“嗯”了一聲,與他相偕着走回宮裡。
哲妃純妃嫺妃靜靜地跟了上去。
隨後打頭的愉嬪眼中閃過嫉恨之色,遂又掩下。
自乾隆三年四月太后薨逝,皇帝開始守孝二十七個月,宮中無所出,眼看三年一屆的大選又要來臨,她心中開始有些着急。
皇上寵信皇后,分到她們頭上的侍寢次數本就少得可憐,自魏氏冊了嬪位,那嬌弱清柔楚楚可憐之態竟勾得皇上多寵了她幾分,皇后地位榮寵不變,她們就慘了,連點湯汁都被瓜分了去!
偏偏孝字當頭,清寡無味的生活連抱怨也不能有。
孝期還罷了,再怎麼寵也不會生下皇子公主,可孝期一過……
一想到魏氏再生下皇子公主固寵,珂里葉特.果新就跟吞了只蒼蠅般噁心。當初拉攏魏氏不過是想着利用她爭寵,在後宮培植屬於自己的勢力,結果太后一去,才發現自己纔是被踩着上位的那個,那種羞憤交加的感覺直今難忘!
這三年她算看明白了,這魏氏就是披着羊羔皮的一頭狼,別看她一副以自己爲尊的伏首貼耳模樣,在與幾個貴人的爭寵中卻從沒落過下風。
她一時覺得再來幾個年輕貌美家世不差的新人分薄魏氏的聖寵也不錯,一時又覺得有了新人忘舊人,到時自己的日子可能會更難過……十分地矛盾心焦。如果皇上難晉自己的位份就好了!
她憤恨地瞪着前頭純妃和嫺妃的身影,這兩個心機深沉狡詐的慣會裝,生生搶了自己封妃的機會!比蘇氏,自己出身滿八旗,家族雖不顯,卻也是官家出身;比烏喇那拉氏,自己好歹有個五皇子,她不過生了個公主……
想到被兩人投靠借力的皇后及太后,她恨恨地甩了下帕子,自己真是棋差一着。爲今也只有忍了!
與弘曆在乾清宮前分開,雲珠卻與和敬和徽直接進了啓祥宮。金嬪牽着五公主玉宜錯了兩步跟在右後方笑道:“每年秋季皇后娘娘殿前的那兩株神仙樹最令人神往,聽玉宜說重陽節的時候吃過長春宮做的槐花糕桂花糕很是香甜呢,也不知今天還有沒有這個口福。”
“多半是有做的。”雲珠臉上淡淡的笑意顯得十分暖柔,“永琮正是喜歡吃這些的時候,那兩棵槐桂花期又長,花開得又好,不趁新鮮拿來做糕點着實浪費。”
“也是娘娘心思靈巧,御膳房也做桂花糕,吃起來卻少了兩分天然的香甜。倒是玫瑰餅,嬪妾吃着還不錯。”金嬪這兩年也跟着在吃吃喝喝上頭下功夫,與雲珠越發有話聊了。
雲珠未答話,牽着四公主走在雲珠左後邊的哲妃突然插口道:“不知太上皇今年的萬壽節有什麼章程?倘若同前兩年一樣只請幾位老王爺到寧壽宮小聚,這些花糕倒也適合。”
雲珠點頭道:“我問過他老人家了,今年便在寧壽宮設茶話會,到時我會將單子列給御膳房。你們兩個也可琢磨一兩道點心,到時一起送過去。”
哲妃金嬪大喜,連說了幾句謙恭感激的話。
“這有什麼,是你們的孝心,我難道還攔着不成?”
皇后不阻止,她們卻不能不顧尊卑上下,冒然做出令皇上不喜的事來,愉嬪就是最好的前例。
前年愉嬪藉着永琪的手往寧壽宮獻了份大禮,結果永琪的文章確實被幾位王爺讚了幾句,愉嬪卻只得了太上皇一句“有心了”就沒下文——之後宮中有傳言愉嬪被皇上訓斥了一頓。流言是真是假她們也無從分辨,可皇上足足有大半年不曾踏足永和宮卻是誰都知道的。
想用孝道討皇上歡心,晉位份,也要講究方法。
到了體元殿,玉寧玉宜跟着和敬和徽到房屋裡說悄悄話去了,雲珠想着大半天沒見的永琮卻直接從穿堂殿轉出抱廈,從轉角遊廊處進入長春宮。
長春宮主殿赫然映入眼簾。麟遊鳳舞中天瑞;月朗風和大地清。長春宮有好多楹寓意極好氣象非凡的對聯,可富察.芙靈阿卻覺得只有這一楹最能描繪長春宮的氣宇。也不知這端雅清靈的貴氣是因人而來呢,還是人住進了這裡才顯得格外引人……
“額娘,額娘——”
永琮正是黏母親的時候,雲珠送芷馨出降一去就是大半天,他在長春宮正殿裡等得不耐煩,固執地蹲坐在殿門口,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一見額孃的身影立馬站了起來,奔跑過去。
一陣熱風吹過,金色的桂花飄灑於煦陽中,落到四頭身的小娃娃身上,暖暖地,甜甜地……雲珠也顧不得一身皇后朝服,快步迎了上去,連聲道:“小心,別跑這麼快!”
金籬十分羨慕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小傢伙像頭火車,不管不顧地衝過來撞進她懷裡,呢聲道:“額娘怎麼去這麼久,永琮等得快睡着了!”
“那你下午有沒有睡呀?”雲珠捏了捏他嫩嫩的小臉頰,這小包子長得可比他兩個哥哥當年胖多了。
永琮扭了扭身子,不說話了。他習慣養得好,每天早起讀書,下午至少要歇一個時辰,晚上又早睡,雷打不動。
“額娘讓人做了山楂糕,要不要吃?”不逗他了,小傢伙自尊心強,一個不好就哭鼻子,也不知道像誰。
“要。”糯糯的聲音像春雨滋潤大地,每每聽入耳中,都能將她的心化得溫溫軟軟地,什麼要求都會應他。弘曆因爲永琮與自己同日出生,臉龐五官又生得七八分像雲珠,溫潤秀氣,再加上宮中就屬他這個皇阿哥最小,倒把一腔的父愛傾了大半在他身上。
——嫺妃的六公主被遺忘了。
“不給四哥吃。”
雲珠一嘆,除了永珎會時不時爲難這小傢伙,宮裡頭就沒有不讓着他寵着他的,難怪他嬌氣霸道。牽着他的手走進屋裡,柔聲道:“四哥出宮可有記得給永琮買玩具喲。”
小臉蛋嚴肅狀地考慮了一會兒,“好吧,給四哥吃一塊。”
“才一塊啊?”
小傢伙十分精明,曲指算道:“因爲還有二哥,二姐三姐……阿瑪額孃的,永琮的糕糕沒那麼多。”
他數的這些人除了永珎會故意跟他搶,誰會去吃他喜歡的山楂糕……雲珠搖了搖頭,說道:“你四哥天天要去上書房讀書,去校場學騎射,一塊山楂糕怎夠吃,額娘將自己的份兒給你四哥吧。”
嫩嫩的包子臉揚了起來,“額娘,永琮的糕糕給四哥吃,你的不給。”
雲珠笑了起來,捧着他的小臉親了親,“永琮真乖。晚上額娘給你多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得了便宜的小包子立馬應了一聲:“好!”
……
金籬對富察.芙靈阿道:“難怪皇后娘娘能將幾位阿哥公主教得那麼好。”
“皇后娘娘對孩子的教導向來用心,就算是幾位皇子公主的衣食住行,也是時時上心,很少假手於人。”富察.芙靈阿嘴角噙笑,也是這片不獨自己所出子女的慈母心懷,才讓她一直定心附驥於後。
金籬若有所悟。
趕在太上皇的萬壽節前,富察.芙靈阿將永璜拖了一年的大婚給辦了。
婚禮是在乾西五所永璜原來的住處舉行,因爲登基前乾西五所跟啓祥宮長春宮才大幅修繕過,這次便只是稍微地灑掃裝扮了一番。大婚並不特別隆重,但皇子該有的規儀也都足了,太上皇和皇帝雖沒有親自到場,皇后卻帶着後宮嬪妃壓足了場面,第二日新婦拜見時也都和聲和氣,給足了見面禮。
愉嬪譏笑哲妃恨不能快些當瑪嬤,哲妃卻不以爲意,明年開春就是皇后的千秋節,接着是三年一度的大選,延了一年,到時肯定忙……等大局落定都到了端午,難道要她將永璜的婚期緊挨在端午與盂蘭盆節之間?!
再說,她的身體不好,能早一日完成這大事她也心安。
可純妃飄飄然的一句“大阿哥出生時日不好,明年上半年又沒什麼適宜的吉時,再拖可不得排到明年這時候?當然急了。”卻讓哲妃眼露寒光。她自己能因爲兒子出生時日不好而處處注意這些枝節,卻不能忍受別的嬪妃拿着這個踩她的兒子……
兩人本因慧妃高氏而結下的那點子默契友好至此完全撕破。
後宮嬪妃的格局,皇后之下是三妃三嬪三貴人。三妃之間互有睢眥之恨生成嫌隙,三嬪之間更是涇渭分明,暗鬥不止,三個貴人同樣各有陣營各有謀劃……不管是言語上的擠兌,還是手段上的施展,都讓雲珠看足了戲。
而永璉經過兩年的蟄伏,心性城府都有了極大的進步,騎射武功很快地恢復了以往水平,並慢慢進步當中,令雍正弘曆十分欣喜。
這一結果大大震懾和打擊了愉嬪,這兩年永琪無論是功課還是騎射都表現出絕佳的天賦,尤其是語言上的,她自認不輸給永璉永珎,心中難免存了幾分爭雄之意。可惜,她運氣太差,位份爭不過蘇寶柔和烏喇那拉.妮莽衣,永璉傷勢完全恢復——又有兩個嫡子壓到了她優秀的兒子身上……
心思抑鬱之下,性情比以前尖銳了兩分,纔有了之前言語得罪哲妃之事。
有永璉這個嫡長子鎮着,更加沒人敢來招惹雲珠這個皇后了,沒有大魚大肉的日子,她也過得悠哉遊哉讓人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