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前一天還是秋高氣爽,朗朗晴空,到了約定的那天,偏偏,絮絮的雲遮蔽了陽光。濛濛的霧,遮蔽了腳下的路,看不清天,看不清地,連那個一直放在心底的人,都在眼前模糊。
落葉打着漩從樹梢之上飄落,沾染到了披散着的髮絲之上。男人伸出手,女人下意識地避開。一瞬間,尷尬的氣氛,充斥在兩個本應該最親密的男女之間。
“你來的挺早。”
慕以竹顧左右而言他,手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爲清晨的風太冷,還是因爲身體未曾恢復,更甚或是,她對他宛若毒蛇猛獸般下意識躲避開的動作。
“你來的也挺早的。”
確實是很早,現在是清晨六點,民政局還沒有上班,明明約定的是上午九點,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提前到來。
何青梅伸手掠了掠耳際的髮絲,後悔自己爲什麼要這麼早過來了,在慕以竹的面前,何青梅從來都是有着說不完的話題的,只是。那是以前了,從她決定簽下離婚協議書開始,她便已經下意識地將慕以竹和自己兩個人之間,隔開了一個無形的罩子,慕以竹說的,他們不適合,慕以竹說的。他們之間強迫在一起,只會剩下痛苦,那麼多他說,何青梅記得清清楚楚。
“民政局八點才上班,現在還有些冷,要不然你先去我車裡坐一下。”
才過了幾日,那麼絕情的男人,突然間又開始關心起她來了,何青梅歪着頭看說出這麼一番話的慕以竹,有些奇異的眼神,直到慕以竹不自在地轉過了頭:“你還懷着孕,總是要注意些的。”
原來是爲了孩子呀,還以爲他還有些關心她呢。何青梅心頭,有淡淡的失望飄過,不是很濃烈,卻終究還是生出了那麼一絲絲不該有的失望:“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沒有懷孕。”
慕以竹的瞳孔劇烈的收縮,耳邊,腦子裡,全都是何青梅的這句話,一直一直不斷地迴盪着。
“爲什麼?”
男人的聲音低低的,仿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般,爲什麼要騙他,爲什麼不繼續騙下去呢?
若是知道何青梅沒有懷孕,若是早知道,那一天,他會不會不能真的下了狠心地和何青梅斷開,那一日,他會不會,無法真的簽下自己的名字,在那份離婚協議書上。
世間沒有如果,決定了的事情,自己親手斬斷的緣分,慕以竹唯有親口喝下這杯苦澀的滋味。
何青梅側過身子,望着身邊不斷有黃色的葉片飄落的大樹,眼中彷彿也有什麼星星點點的東西在飄落:“我這個人挺執拗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就是想着利用孩子能夠挽回你,那天是我騙你的,所以,別再在心裡存在什麼不該有的負擔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懷孕。”
她其實可以繼續瞞着他,告訴他自己還懷着孩子,或者告訴他,她流產了,她打掉了孩子,這麼多的可以讓她報復一下他的選擇,只需要一句話,可是,那樣子的她,就不是何青梅了。
她終究是愛着他的,何青梅脣邊沁着一抹恍惚的笑意:“其實,我一直想要一個能夠延續我們兩個人血脈的孩子,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青梅......”
沙啞着嗓子,男人的身子微微佝僂了一下,何青梅因爲側着身子看樹,沒有發現男人這一瞬間的異樣。
“嗯?”
何青梅轉頭,慕以竹已經重新恢復了筆直的站姿:“青梅,你以後一定會遇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那個人,一定會比我更懂得珍惜你的好,那個人,一定會讓你真正的幸福,我們之間,存在着太多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無論是哪一個爆出,都會讓你傷到體無完膚,也都會,讓我再也無法在你的面前,維持這僅有的一點堅持,起碼,你現在面對我,不是用恨之入骨的眼神。
所以,說我懦弱也罷,說我自私也罷,這一條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會後悔。
長長的睫毛低垂,掩去了鳳眼之中的恍惚與絕望,慕以竹配不上何青梅,他比不上她,愛的純粹,愛的勇敢,愛的毫無保留。
“你以後一定會幸福的。”
他笑着,這樣對她說道。
從第一次爭吵以來,慕以竹第一次對她笑的這麼平靜,恍如昨日,何青梅晃了一下神,脣勾了勾:“無所謂了。”
她終究無法面對着他的笑容,說出那麼一句,我以後一定會很幸福的,離開了你,我絕對會過的很好。
何青梅總是那麼誠實,誠實的連自己都不想要欺騙自己,她知道,她不會好過的,這一生,這一世,何青梅想不出,還有哪個男人,會像是慕以竹一樣,鐫刻在她所有美好的記憶中,存活在她每一步的成長中,紮根在她那顆執拗的僅僅容許一個人駐留的心間。
八點的時候,民政局的大門打開,陸陸續續地有人上班,慕以竹和何青梅站在臺階下,兩個人不知道怎麼的,都覺得腿重的擡不起來,望着民政局那三個已經見過一次的大字,腦海中,幾乎是同時,劃過了兩個人第一次邁入這裡時候的情景。
“先生小姐是準備結婚嗎?”
“是的!”
“是的!”
脣邊一直掛着燦爛笑容的女子親密地挽着男子的胳膊,從包包裡將證件什麼的一股腦地放到了登記員的桌子上。
“你們看起來很登對也,認識多久了?”
管理員也感染了女子的喜悅,一邊查詢着證件,一邊笑着詢問。
“認識二十年了!”
何青梅歡快地報出了這麼一個數字,彷彿是憑空被一塊金子砸中一般,整個人都飛揚了起來:“我們可是青梅竹馬!”
“先生真幸福!”
登記的人員忍不住道,因爲女人臉上,眼中滿滿地快要溢出來的幸福,她深愛着身邊的男人,所以,登記人員真正羨慕的,是始終站在一邊,大多數沉默着的慕以竹。
幸福嗎?那一刻,慕以竹即使知道他們的婚姻不會長久,也是幸福的,那一刻,成了他腦海中珍藏着的最珍貴的記憶之一。
時光如梭,前一刻,彷彿還是幸福的辦着結婚登記的佳偶,下一刻,成了一對怨偶。
“請問先生女士是否真的決定離婚?在財產分割協議上是否還有異議?”
登記員看了看這一對身上各自沾染了水汽的男女,俊男美女的組合,樣貌很是年輕,不知道的,估計以爲他們兩個是來領結婚證的,而不是離婚證了。
登記員手上翻着兩個人帶來的證件還有協議,確定無誤之後,還是例行公事地問了這麼一句。
“沒有異議。”
“我沒有異議。”
何青梅和慕以竹几乎是同時回答,像是生怕回答的晚了,便會後悔一般,聽着身邊的人那麼痛快的一句沒有異議,兩個人的眼眸各自灰暗了些。
“兩位的默契還真好。”
下意識地開了一句玩笑,登記員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在辦離婚,不是在辦結婚,看了一眼面前兩個男女尷尬的面色,也是有些尷尬:“抱歉。”
後面的事情便簡單快速地多了,也許是因爲失言,登記員小姐格外痛快地往結婚證上蓋了大戳子,然後,一人一本綠色皮子的離婚證,一點都不精緻,和那本紅色的本子比起來,讓人看的眼睛都痛。
沒有翻開看的打算,慕以竹和何青梅又做出了幾乎一樣的動作,迅速地將那本覺得傷眼睛的離婚證扔進了各自的包裡和兜裡。
“李姐,剛剛那兩個看着挺般配的呀,還挺有默契,怎麼也來辦離婚呀。”
一個一直悄悄在旁邊看俊男的小姑娘湊過了腦袋,有些不解。
“現在的年輕人,愛的時候千好萬好,如火如荼,哭着喊着要結婚,一旦有點什麼不如意,什麼也不考慮,光想着離婚了。不知道珍惜眼前的幸福,早晚呀,要後悔的。”
李姐嘆口氣,雖然見多了這樣子的,可是,每每見到這麼一例,尤其是這麼般配的才結婚一年的男女,就是覺得可惜。
“我回公司了。”
“我先回家。”
出了民政局的大門,兩個人又是異口同聲,似乎今天,他們的默契比起往日裡都要好,好的讓人心裡悶悶的。
公司和高世昌的家裡,是相反的兩個方向,清晨,來時,兩個人是對面而行,越走越近,去時,兩個人各自背轉了身子,男人腳下的皮鞋和女人腳下的高跟鞋漸行漸遠,皮鞋停住,忍不住轉頭,女人還在往自己選定的方向走,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回頭看我一眼,好嗎?也許今日這一別,真的就是永不再見了呢,慕以竹心中,這一瞬間,突然間,便被這樣一個念頭充斥,他祈望着何青梅能夠停住那漸行漸遠的腳步,回頭望自己一眼。
慕以竹眼中的暗淡越來越濃,轉過了身子,皮鞋一步步遠去。
他沒有看到,回身的那一刻,女人回過了頭。
何青梅脣角一抹苦澀的笑,望着男人頭也不回的背影,張了張嘴,手緊緊地捏住了包包,裡面是剛剛辦好的離婚證。
已經離婚了,何青梅,你可以愛慕以竹愛的刻骨銘心,你可以選擇遵循他的心願放手,但是,你不能將自己最後僅剩下的那麼一點點尊嚴,也踩在腳底。
——
身體還很虛弱,現在應該聽周遲的,直接去找他,可是,手上的方向盤不受控制地轉動,到了一個他以爲自己不會再回來的地方。
慕以竹停下了車子,走了出來,望着對面的教堂很久,那天何青梅就是站在他現在站着的位置。
“先生,看一看吧,婚紗店優惠八折贈送全套結婚照片幺。”
手上被塞了一張傳單,倒是挺機靈的,知道在教堂外發婚紗店的傳單,慕以竹望了一眼抱着一一疊傳單的小女生,笑了笑:“謝謝,我用不着了。”
“哎,怎麼會用不着,沒結婚的最用得着,結了婚的也能回憶甜蜜時光呀。”
小女生還在喊,慕以竹已經坐進了車子裡,都離了婚了,而且,他也不打算再結婚了,哪裡還用得着。
“事情都辦好了?”
周遲望着慕以竹蒼白的臉色,沒好聲氣地詢問了一聲。
“辦好了。”
慕以竹笑了笑,只是那笑,無力的很,彷彿隨着何青梅一步步漸行漸遠,隨着她不再回頭,隨着兩個人真的分割成了兩個個體,隨着教堂前,獨獨剩下他一人時,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頭是不是很疼?”
周遲把輪椅往慕以竹跟前一放,那意思很明顯。
“習慣了。”
慕以竹苦笑了笑:“我是腦袋有問題,又不是腿腳有問題,你這是做什麼?”
“我還寧願你是腿腳有問題呢,起碼腿腳有問題的話,你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亂跑了。”
“明明告訴你儘快回來,儘快回來,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別告訴我登記離婚要那麼久的時間”
“謝謝你。”
慕以竹突然道,倒是讓周遲嘴裡的絮叨停住,他有些不自在地側過了腦袋:“謝我什麼?我是醫生,自然應該關心你的身體狀況,對於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我最討厭了。”
慕以竹沒有再出聲,周遲這個朋友,真的幫助他太多了。
“美國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你什麼時候過去?我建議你儘快過去,你現在腦袋裡面的淤血有些擴散了,雖然擴散了對一般人是好事,只是,對你來說,卻不盡然是好事”
周遲說起慕以竹的情況,便是憂心忡忡,方纔升起的那一絲輕鬆,也全部消散了。
“今天是幾號了?”
慕以竹突然問道。
“七月十八號,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解決?”
“還有五天就是青梅的生日了”
慕以竹開口,說的卻是這個,他臉上甚至露出了一點紅暈,那蒼白的臉色,都跟着健康了些。
“你們都離婚了”
周遲最後只能說這樣一句話,不管慕以竹在對待何青梅的事情上做的是對是錯,他們兩個之間,既然離婚了,爲了雙方好,最好的結果,便是不要再徒增煩惱了。
“你以爲我是要做什麼?”
慕以竹不滿地瞪了周遲一眼:“這兩天把公司的事情最後交接一下,我會讓丁特助訂後天的機票,只訂一張。”
周遲撇了撇脣,很是不屑:“某人半道上要是突然發病,小心到時候連個醫學生都找不到。”
——
“回來了”
高世昌開門,望見何青梅,本來想要問對方離婚的事情辦的怎麼樣,卻在看到何青梅滿面疲憊的樣子時,只剩下了這麼一句話。
“嗯,回來了。”
何青梅只回了這麼一句話,便要往屋子裡走。
“洗澡水給你準備好了,還有午餐,也在微波爐里加熱着,你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去去晦氣。”
高世昌接過何青梅手上的包包,看到包包上面淺淺的印痕,是指甲掐的。
“你可真賢惠。”
何青梅忍不住笑。
“喂,你可別得了便宜又賣乖啊,要不是你是我的發小,我管你。”
高世昌不滿。
“書呆呢?”
“昨晚上研究了一晚上法律條文,說是什麼怕你吃虧,先預備着,到現在還在睡呢,其實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他時差還沒有倒過來,書呆最是狡猾。”
“胖仔。”
“啊?”
“我很高興自己認識你們這些朋友。”
說實話,這個時候,身邊有這麼兩個真心關懷自己的朋友,讓她疲憊的心,涌入了些暖流,不多,卻足矣讓她好受許多。
“我打算過兩天就離開a市。”
“第一站去哪兒?別真的是那個犄角旮旯呀。”
何青梅往嘴裡塞了一個小籠包:“先去京城吧,我朋友邀請我去那邊玩幾天,反正就是想散心的,先去那邊也沒什麼。”
“京城好,別忘了給我們寄特產呀,哎?書呆,說起來我纔想到,這麼多年沒見面,你從美國大老遠跑回來一趟居然沒有給我和青梅帶禮物,你太不夠意思了哈!”
高世昌一手攬住了鄧百書的脖子,正在喝粥的男人一下子被嗆住了。
“咳咳,放,放手!”
“不小心,不小心,開個玩笑嘛。”
高世昌看鄧百書咳嗽的臉都紅了,趕忙把勾住對方脖子的手放下,連連拍打對方的背部。
啪啪聲響,何青梅聽着都挺疼的。
“你特麼想打死我呀!”來投陣弟。
鄧百書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一止住咳嗽就躲開了高世昌的謀殺式拍打。
何青梅望着面前兩個人打打鬧鬧開心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開,眼角眉梢都彷彿多了一層悅色,沖淡了方纔籠罩在其間的愁鬱之色。
鄧百書和高世昌互看一眼,雙方的眼中是成功了的默契,果然還是笑着的何青梅最好看最順眼。
不論是慕以竹還是何青梅,都以爲已經結束了,雖然痛苦,雖然傷心,雖然難以忘懷,可是,畢竟彼此分離的時候,是笑着的,起碼他們最後的一句話,不是惡言相向,起碼,他們最後一個眼神的交集,彼此的眼中無恨。
——
“集團內部這兩天副總管理的很有章程,雖然還是有些人對副總有些意見,不過都不是大問題。”
丁特助站在病牀邊,向着慕以竹報告公司的情況:“不過大多數人還是想要總裁你去主持大局,畢竟大家更加相信的是總裁。”
“史密斯畢竟接手時間尚短,有些事情,還是要你幫襯着,不過等過段時間,大家習慣了就好,他的能力不比我弱,我相信他會比我做的更好。”
慕以竹脣邊含着一抹淡淡的笑說道,他的臉上沒了一直以來冷漠的裝扮,顯得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丁特助卻莫名覺得心裡有些不安:“總裁,你去美國又不是不回來了,副總應付過這段時間就行了,公司大局還是要有你主持纔好。”
“誰知道呢。”
慕以竹的脣動了動,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便像是一直緊繃着的弦,一下子斷裂了,斷的極其地快速徹底,前兩天還能夠和人動手呢,現在,躺在牀上,整個人都沒有了力氣,唯有腦子裡時時出現的暈眩痛楚提醒着他,此時的真實罷了。
便是周遲沒有說現在手術成功率有多少,慕以竹自己也猜的到,這樣的身體狀況,不談成功率多少,死亡率比起以前診斷的,絕對只會更高。
丁特助憂心忡忡地走了,她心裡再不安,也不能過問慕以竹的私事,比如慕以竹怎麼突然就到了要住院的程度,怎麼還要去美國治療,她能夠做的,也就是幫着慕以竹看好公司罷了,史密斯那個空降的副總,總是讓丁特助暗自警惕,畢竟,何大年的前車之鑑可不遠,那還只是第二股東,沒有機會直接參與公司經營呢。
慕以竹閉目躺在病牀上,陽光透過百葉窗泄露了點點金色,沾染上男人俊麗的五官,褪去了冷漠,那樣安靜地躺着,整個人,都彷彿成了一副讓人身心愉悅的畫卷一般。
白清沫望着這樣的男人,一時間看呆了,她熟悉的是慕以竹的冷漠,諷刺,毫不留情的厭惡,甚至是暴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男人,恍惚間,有種虛幻地抓不住的感覺。
在反應過來之前,女人的手,已經緊緊地掐住了男人耷拉在牀邊的手,尖利的指甲陷入了男人的皮肉間。
慕以竹舒展着的眉頭微微蹙起,慢慢地張開了眼,眼睛裡有些迷濛,有些茫然,似乎搞不清楚狀況一時間,下一瞬,在順着自己刺痛的手把視線往上移之後,男人眼中的什麼迷濛,什麼茫然,迅速被銳利與強烈的厭惡所取代。
“你怎麼在這裡。”
男人的手狠狠的一甩,幾點鮮紅的血漬滴落雪白的牀單,慕以竹仿似未覺般,便要伸手去按呼叫鈴。
“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
白清沫將手擋在了呼叫鈴上,慕以竹方纔甩開她使出那麼大的力氣已經是因爲強烈的厭惡所致,這一下子,卻是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你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