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夢白這麼一想, 朝外便喊了一聲。
秋菊聞聲而進,“娘娘有何吩咐?”
“六阿哥呢?”夢白問道。
秋菊一愣,“六阿哥剛吃過奶, 睡着了。”
“把他抱過來給我。”夢白着緊道。
秋菊一直在外頭候着, 自然不知道皇上和夢白談了什麼, 此刻見夢白要抱六阿哥, 心裡暗喜, 只道夢白想通了,急急忙忙便去抱孩子,待她再次進門時, 卻見夢白已穿戴整齊,看那架勢, 竟是要出門, 隨即一驚, 脫口便問道,“娘娘, 您這是要出門嗎?”
夢白三兩步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手中熟睡的稚子,略略猶豫了一下,便一把將他抱了過來,觸手極軟, 他被厚厚的衣服包裹着, 睡的酣甜, 夢白只覺得心又狠狠疼起來, 卻也沒再猶豫, 堅定的,一步一步向宮門外走去, 燭光將她的剪影拉的老長,長長的有些變形的背影,泄露出她最深處的孤寂。
秋菊又是一驚,這才駭然發現娘娘竟真是要出門的,此時夢白已走遠,秋菊忙叫上兩個人,又順手給她拉了件禦寒大麾,提步便追了上去。
身後跟着三人,夢白將六阿哥小心緊緊護在懷裡,深一腳淺一腳往永和宮而去。
四處寂靜無聲,母子連心的那種情懷此刻在她心裡猶爲沸騰,這是她十月懷胎掉下來的一塊肉,不能見證他的成長,不能保護他,不能親耳聽他叫他一聲額娘,夢白只覺得眼睛赤痛,用手一摸,竟然是滿臉的淚。
夜幕沉沉,天空黑的一絲星光都不剩,夢白手腳冰冷,哈着氣,臉頰貼着稚子的臉,感覺到他臉頰暖暖,這才鬆了一口氣。
身後的秋菊趕了上來,替她披上大麾,輕聲道,“娘娘,奴婢還是去找輛轎子來吧?”
夢白淡淡道,“不用!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一行四人腳步迅捷,不消多時便到了永和宮外,一番通傳,卻是德嬪手下的貼身宮女慌慌張張迎了出來,“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前兩天元氣大傷,實在起不來身。”
夢白點頭示意瞭解,道,“帶我去看看你家主子吧!”
宮女便連忙引着她往內殿走,內殿燃着香爐,香料卻遠不及承乾宮的來的名貴,德嬪的孩子雖然不在了,但卻也是足月所生,這產房中固然有香料遮護,卻仍難掩飄在產房中的一絲血腥。
德嬪見夢白進來,早已撐着一副孱弱的身體起身便要相迎,夢白趕緊快走幾步一把將她攔住,“你身體虛弱,這些虛禮便免了吧!”
德嬪面目憔悴,一雙眼睛紅腫,想來是哭了許久,此刻見夢白前來,緩了口氣,便訝異着開口,“姐姐也是剛剛生產完,怎麼到妹妹這來了?天寒地凍的,姐姐要是受涼了以後就會落下病根,這些奴才是怎麼當差的?”
夢白安撫道,“不能怪他們,是我要來的,他們攔也攔不住。”
“姐姐莫非有什麼事?”
“實不相瞞,妹妹,我有一事相求。”夢白說完,大麾一掀,露出她緊緊抱在懷中的六阿哥,“妹妹的四阿哥被佟妃領去收養,第二個又沒福氣做你的孩子,姐姐我離宮在即,這六阿哥卻是帶不走的,便想託付給妹妹,請妹妹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替我好好養育他。”
德嬪一驚,看了看熟睡的六阿哥,又看了看夢白,後者一臉堅定,卻也抓住其中關鍵,“姐姐要走嗎?”
夢白一笑,“皇上即將遣我去五臺山修行,說是修行,你應該猜得到其中奧妙,其實就是離宮……”
“姐姐……”德嬪爲其話震驚,“姐姐深受皇上寵愛,爲何執意離去呢?”
夢白笑了一下,似調侃似惆悵,“一生一世一雙人,皇上成全不了我的夙願,我便只能放手。”說完,又深深看了懷中的稚子一眼,才鄭重遞到德嬪手中,“請恕姐姐無理,將六阿哥交給妹妹,實在情非得已,但妹妹若有六阿哥伴在身邊,總好過日後孤孤寂寂,皇上雖不是個好丈夫,但對於六阿哥,卻也許會是個好父親,妹妹以後定是兒女成雙,福澤綿綿,但姐姐我,今生也許就只有這一個孩子,請妹妹……替我護他長大,若有來日,姐姐定會報答你。”
夢白說至此,語氣已有些哽咽,德嬪爲她的話所撼動,情不自禁將六阿哥抱了過來,他睡的極熟,皮膚白嫩,小鼻子小眼睛,儼然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皇上,那眉間的神采,又神似夢白,德嬪輕然一笑,“畢竟是姐姐的親骨肉,光看這氣度,就知道將來必承皇上之國祚。”
夢白此時也鬆了口氣,卻又突然覺得疲累不已,無眠分析她話中含意,握着她的手,真摯道,“德婉,謝謝你!”
夢白的事,處理的極爲低調,但仍是傳到了太皇太后耳朵裡,臨行前夕,太皇太后傳她到慈寧宮,雖是召見,卻讓她在宮門外足足站了兩個時辰,才讓她進去。
內殿藥香極濃,太皇太后近年來身子極不好,總是在瓶瓶罐罐中度過,夢白想到此有些不忍,她來清朝本是爲瞻仰她,只是來了之後,卻一直被□□所揪,對於當時的初衷卻也再無暇顧及了。
太皇太后雖是身體狀況不佳,那雙眼睛卻你是犀利,擡頭僅打量了夢白一眼,夢白周身立刻感到一陣寒意,此時的太皇太后,竟似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只聽她有些老邁的聲音道,“自皇上親政以後,對於國事後宮的事,我便不再過問。”
頓了一下,夢白肅然立着,靜待她的下句,太皇太后緩了口氣,又道,“皇上雖是聖明,我愛新覺羅氏卻是一個出癡情種的家族,從太皇,到先皇,再到皇上。”
夢白忽低聲道,“我明白。”是的,她明白,關於太宗皇太極和世祖順治的故事,她在來之前還是有所瞭解的。
太皇太后打量了她一眼,問道,“你明白?那你明白皇上的癡情嗎?”
夢白忽擡頭與她平視,無畏道,“老祖宗難道想說?皇上的癡情對像,難道是我嗎?”
太皇太后打量她,忽然一笑,“第一次看見你,我便知道你和後宮中這羣出身名門的妃子不同,那時候,我便已經料到,皇上和你,會是這個結局!”身邊的蘇茉兒遞上一杯暖茶,太皇太后輕啜了一口,才又道,“皇上的癡情,雖被教條和責任壓的無所蹤跡,但卻仍然存在着,只靜靜等待某一個人打開,而那個人,就是你。”
“不!”夢白答道,“皇上愛的不是我,是江山和社稷,以及他貴爲皇上無上至尊的權利,還有後宮中他同樣無法爲我割捨的三千佳麗。”
太皇太后突然朗聲大笑,“你似乎是第一個爲皇上的博愛而反抗的人,你的思想和行爲,和這宮裡的所有女人都不同,這也許也就是皇上喜歡你的原因,但你太過驕傲,當初,我便告誡過皇上,你想要的,他給不起。”
“老祖宗!”夢白誠摯的叫道,“我是敬愛您的。正因爲這個原因,我纔會來到這裡,但太多的事情,並不能由我自己掌控,太多的行爲與思想,與我所受的教育相悖,我可以容忍皇上首先愛的是江山和社稷,其次纔是我,一個成功的男人,原該是這樣,但如果皇上真的愛我,他的博愛,應該到我爲止,後宮往往和政治相連,但如果是一個強勢的帝王,他便會處理的很好,朝堂之上,便是朝堂,後宮的女人,便只是女人們。皇上沒有做到這一點,也許皇上本身,根本沒想這麼做。”
太皇太后接口道,“這便也是我欣賞你的原因。一早,我便知道你是個禍害,但因爲世祖皇帝的原因,我決定放過你。到現在爲止,皇上的表現也令我十分滿意,他雖然爲你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他仍然是個好皇帝,我便也就放心,如今皇上願意放你出宮,你就離開吧!欣賞僅在欣賞而已,永遠不要回來。”
夢白只覺得心裡堵的慌,還想再說什麼,比如,她一定會再回來云云,但她清醒的知道此刻決計不能這麼說,是以,便只道,“臣妾這一走,日後不能再常常見老祖宗,請老祖宗好好保重身體,臣妾即便在遠方,也會爲你祈福。”
太皇太后有些動容,輕嘆了口氣,“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走吧!”
夢白恭恭敬敬的對她行了跪拜之禮,這才離去。
馬車自承乾宮出發,緩緩向宮門外駛去,夢白挑簾向外看去,一路景色怡麗,她輕車簡從,按皇上的旨意,她必須先去五臺山,然後再從五臺山自行離去。
高起的宮闈一角,皇上立身其上,默默注視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漸行遠去。
夢白,你還會回來嗎?
我的孩子,你一定要平安長大,等我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便會回來接你!
馬車緩緩行駛,過宣武門,途經橫街,乍然人聲鼎沸,夢白出聲詢問,“怎麼這麼吵?”
“回娘娘!”陪侍在外的便裝宮女輕聲答道,“今日會同館開市,所以來往的客商便多了些。”
“會同館?”夢白輕念道,悄悄撩起轎簾一角,映入眼簾的是一條依南北軸線排列,臨街一排鋪房大門的殿邸。
正門牌匾“會同館”燙金大字俊逸昂然,夢白眼微眯了眯,隨即便瞧出是皇上的手筆。
會同館正殿面闊三間,七硬大式殿座,廡殿頂,削割瓦黑琉璃剪邊,夾雜黃綠琉璃,檐下出三踩單昂斗栱,出檐深遠,整體格局氣勢恢宏,非一般府邸可比擬。
隨行宮女見她面露困惑之色,便解釋道,“娘娘,會同館即是國賓館,是禮部用來招待朝鮮、琉球、安南等國的處所。”
“哦!”夢白淡淡應了聲,忽又似想起什麼,眼眸一轉,腦中頓時有了一個主意,“去看看!”夢白忽道。
“娘娘!”宮女爲難道,“此處魚龍混雜,娘娘乃千金之體,實不宜冒險。”
夢白嘴角勾了勾,狀似笑了一下,卻又似未笑,“我已經不是什麼娘娘。”說完,便放下轎簾。
待下得馬車,不過走了兩步,身後宮人亦步亦趨,夢白頓下,道,“我隨便走走,不要跟着。”不等宮人回話,便又擡腳。
清代宗藩關係下的朝貢貿易包含兩個層次的貿易活動:其一,朝貢和回賜。朝鮮國王對清廷的“朝貢”,包括定期的“年貢”和不定期的“貢物”和“禮品”,清廷對朝鮮王室的“回賜”也有例行的和“特賞”“特賜”的區別。其二,由朝鮮使團官員和商人進行的經濟貿買活動,即使團貿易。其中最重要的使團經貿活動是“八包”貿易,朝鮮使團攜帶“八包”貨品,進入北京後在會同館等處開市,直接與清朝市民和商人進行買賣交換。朝鮮使團的經濟貿買活動還包括“柵門後市”、“瀋陽八包貿易”等,前者在使團進出鳳凰城柵門時交易,後者由朝鮮官方組織商隊隨使團進入後,在遼東牛莊、瀋陽等地交易,單獨先期返回朝鮮。
舊例,夷使除貢物外,攜有番貨或欲易中國什物,俱禮部主客司出給告示,許令出館買賣三日。清朝的會同館開市是由清朝官方組織的:“順治初年定,凡外國貢使來京,頒賞後,在會同館開市,或三日,或五日,惟朝鮮、琉球不拘期限。
只有清廷組織的”行戶人等“才能”將貨物入館交易“,而其它”會同館內外四鄉軍民人等“不得與使團進行”私相交易“。但由於朝鮮人得到了自由出入會同館的特殊待遇,實際上他們可以深入到琉璃廠等地與普通商民進行貿買交易。
清廷對於朝鮮的優待遠不及於此,清廷並不特別規定朝鮮向清輸入貨物品種,只要是土產並有”印文開送“就可以攜帶交易,且全部予以免稅。
如此一來,這其間的利潤便可見一斑,朝鮮大做中國、日本的中間商,朝鮮商戶大量收購本國土產人蔘,賣給在釜山的日本商人,換取銀兩,然後買得”八包“的貿易權,跟隨赴清使團,沿途大量收購綢緞、”白絲“、日用品等物資,運回國後,或轉售日本商人,或在本國消費,可牟巨利。許多朝鮮商人,便是經由清、朝、日貿易而將生意愈做愈大。
夢白走至一處鋪子前,拿起一顆朝鮮人蔘細細端摩,朝鮮商戶見她衣着華貴,氣質迥然於一般人,殷勤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向她解釋高麗蔘的功效,夢白正待詢問,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擠攘,夢白一個趔趄,卻又猛被人拉住,夢白一驚,忙向後望去,只見暖春的絢麗下,一張朝氣蓬勃的臉在她面前緩緩延伸出一個笑臉,熠熠生輝。
夢白乍見到這張臉,着實吃了一驚,”你……“”話未完,卻被他一個指頭捂住,“噓!別說話!”
會同館門前,隨行宮女和一干便衣護衛左等右等不見夢白出來,眼看會同館馬上便要閉市,這才恍然異常,急急前去尋人,但任憑他們翻遍整個會同館,卻也是芳蹤無影,此事非同尋常,他們本是便衣護行,所以尋人之時也不敢大張旗鼓,但是遍尋不着,直到此刻,他們也只得入宮稟告。
乾清宮內,皇上背手站在窗前,默默無語的神情像是在想着一件極深遠的往事,身後,是不離左右的小祿子。
一干送行的人跪在宮門外,大氣不敢喘一口,他們奉命送懷柔娘娘前往五臺山,誰料想未出京門便出這樣的事情?如今皇上陰晴不定,想他們是生門無望。
半晌,皇上忽道,“小祿子,她,就這樣急着逃離朕麼?”
“皇上……”皇上的話裡,透着以往未有的失落,小祿子何曾不明白,慰然道,“皇上的心意,總有一日,娘娘會明白的。”
皇上悵然一笑,“只怕,窮極朕這一生,也等不到她明白了。”
皇上的低落非同以往,小祿子心疼不已,“娘娘對皇上並非無情,何況有了六阿哥,娘娘會回來的……”
“也許吧!”皇上道,復之一笑,“說實話,她還會不會回來?是否一去不回?朕現在都不敢確定了!”話鋒一轉,皇上又道,“如此周密的脫逃計劃,又豈是她一個人能辦到?去查查烏特巴拉是不是秘密到了京城?哈敏的福晉一向與夢白交好,夢白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
“是!”小祿子領命道,垂着頭往後退了數步,才轉頭欲離去。
“等等!”皇上又道。
小祿子頓住,“皇上還有何吩咐?”
皇上緩緩轉身,冷峻道,“叫常寧來見朕。”
酉時三刻,宮燈燃,皇上伏案批折,小祿子匆匆來稟,“皇上,經查,烏特巴拉旗主近日並未抵京;慧茗福晉瀕臨生產,哈敏貝子一直在家中照顧;至於恭親王,前幾日在獵園受了箭傷,正在家養傷,這點奴才瞧的真真切切,斷然不會有假。”
皇上一笑,“這看來,個個都擺脫了嫌疑……”
小祿子猜疑了一下,又道,“莫非?這幫助娘娘的,另有其人?”
皇上卻徑自笑,不再答話。
清朝節使使團渡鴨綠江,經義州,眼見漢城遙遙在望,隧在一處空地休整。
一個燙金鑲玉石的精緻大箱子被人從馬車上小心擡進了臨時搭建的氈帳,箱子從外面打開看與一般珠寶箱無異,但其實機關巧妙,只有使用人才知其中奧妙。
一陣繁雜的密碼,箱子“叮”的一聲自動開啓,一張明媚絕代的容顏映入眼簾,夢白微笑了笑,在下人的攙侍下,自箱中被人扶了出來。
“娘娘,再往前便是漢城了,奴才只能送你至此。”一個着清朝使節服飾的孔武男子恭敬道。
“額布哲,謝謝你,也請你代我向你家主子表示我的感謝。”
“娘娘的話,奴才一定帶到。”額布哲又是一掬,拍了拍手掌,氈帳外,步進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女,對着夢白恭敬行了個禮,喚了聲,“奴婢秋秋,給娘娘請安。”
夢白疑惑的看向額布哲,“這是?”
“稟娘娘,她是奴才的主子送來服侍娘娘的人,因爲聰明伶俐,所以自小便被選爲主子的貼身侍婢來培育,受過許多訓練,也許日後能幫到娘娘。”
“難爲他的一番苦心了。”夢白說完,一手便輕輕握上秋秋垂在腹前的雙手,笑意盎然的看着她,“你願意跟着我嗎?也許不如你以前的錦衣玉食,但你可以得到最自由的人生。”
彷彿受了蠱惑,秋秋漸漸擡起頭,面前那雙漂亮的眸子,彷彿能夠感染任何人,讓她沒有辦法拒絕,一絲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