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川遠的心似被針刺了一下般,微微疼痛,思慕不可得,最斷人腸!思慕不可得,最斷人腸!喬姮,許久以來,恐怕已是柔腸寸斷了吧?如果是喬在此,恐怕就如當日含晚臨終前一般,讓自己應了她不悖情理的請求!不再猶豫,上前一步,將喬姮瘦削的身軀輕輕擁入懷中!
喬姮淚淋如雨,年來苦楚,刻骨相思,盡在這一刻,如山洪爆發,傾瀉千里,不可遏制!
溫熱的淚水溼了宇文川遠的衣襟,宇文川遠輕擁着喬姮,撫慰地拍拍她微聳的肩頭,嘆了一口氣。但願今夜之後,麗質從此不再憔悴,也盼她覓得良人依託,不負了春光秋色。能爲她喬姮做的,也就僅止於此了!畢竟,心再無空隙,可以容納世間女子分毫。
燭影搖曳,晃動着流光斑駁,夏風,穿門入戶,拂動兩人衣袂擺動如蝶輕舞。
許久,雙手放開了宇文川遠的腰身,喬姮擡起頭,透過彩光盈動的淚影,露出一個清淺卻滿足的笑容,“謝謝你!這一刻,可以伴隨了我這後半生!”
不待宇文川遠出言慰籍,喬姮快步奔出,轉眼消失了窈窕的背影。
宇文川遠唯有吩咐成別思選派幾名身手高強的侍衛護送喬姮離去,目送喬姮遠別,此女昔日可恨,今日卻堪憐,但願歲月於她,不再是西風搖落春樹。
大半年以來,宇文川遠不曾好好沉睡一番,或許,此番西楚國君戰死沙場,穆爾藍沁遁逃,他該是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
燈下,展開成別思帶來的書信,他再一次在燈下細讀,今夜,他是興奮莫名,等三軍休整三日,他就可以帶領大軍長驅直入,直進大涼國境,生擒穆爾藍沁;隨後轉戰南柔,一舉馴服向來桀驁的南柔國君;繼而扶植西楚的傀儡,從此平定四海,讓萬邦來朝!
今日這一戰,以弱勝強,以少勝多,或許,會是他宇文川遠帝王生涯中最值得銘記的一刻,而這一切,都該由皇后,他的妻來與他一起分享!
燈火明湛,照着宇文川遠剛毅的面龐,斜斜瀉下淡淡的暗影,映照着他的湛湛深眸,狼毫在手,揮書如流雲,自豪的、興奮的,他都要一一告知他的妻。
突然,宇文川遠筆端凝頓,心神不寧。今日戰陣之上,大涼的戰神、大元帥哈薩奇多未曾露面,他去了哪?南柔國君呢?他又在何處?
攢眉之間,三個字跳上了心頭:清南關!哈薩奇多一定是帶領着大軍去了清南關!清南關是大魏朝西北門戶,一旦清南關失守,他宇文川遠便腹背受敵,進退兩難!
四更天,成別思帶來了一個驚人的軍情。“皇上,據探子回報,南柔國君和大涼國元帥帶領數十萬大軍,取道大青山,向清南關進發,估計在十日後抵達清南關!”
果然如此!這等行軍神速,果然是哈薩奇多雷厲風行的作風!
宇文川遠靜坐在案臺之前,眯了雙目,任憑思緒在腦海中飛轉如陀螺。許久,“別思,你帶人馬即刻拔營,救援清南關!另,傳旨,三軍連夜啓程,追趕大涼國君,逼迫哈薩奇多回師救援!”
成別思道:“皇上,可是圍魏救趙之意麼?”除此之外,恐怕再無其他的良策了!
宇文川遠嘆了一口氣,雙手重重的在成別思肩上一拍,“辛苦你別思,這千里馳騁,非常人所能忍受,你這一去,帶上流雲十三騎,一定要馬到成功,誓保皇后周全!”
宇文川遠大步走出軍帳,邊塞的夜風,猶是刮面的寒涼;仰望星空,星河黯淡,飛雲不度,內心一陣黯然,清南關的上空,不久就要血雨密佈,而他的妻此刻就在清南關的路途之上。正是一場罡風方去,又來了一場暴雨。
天未亮,成別思率軍直往清南關,而宇文川遠親率十五萬的大軍深入流沙深處,誓將黃沙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清南關,戰雲悄悄密集。三國十萬盟軍逼近清南關,戰火即將燃起。
喬津亭拖着日益沉重的身軀,驅鸞車,晝夜兼程直奔清南關。
清南關,風景舊曾諳。昔時來時,楊柳依依,今日故地重來,依舊的風吹楊柳低綠枝。但願戰火,不曾焚燬了百姓的家園。
一路而來,百姓多有攜家帶口的,外出避難。喬津亭不由嘆息,若是清南關一破,這關內將無處是避難之所,俗話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百姓或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如今,唯有拼着一口氣將清南關守住,守住了清南關,就是守住了百姓的家園,守住了她和夫婿共同的一切,這是她不能推卸的責任和使命!
喬津亭低頭,伸手撫摸着隆起的腹部,不知不覺,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那麼,就讓一個安穩的清南關作爲孩子見面禮吧!
華貴的鸞車上,孩子不安分地在腹中舒展着筋骨,喬津亭隔着單薄的緞錦,撫摸着孩子凸起的手腳,一縷微笑漫上了潔淨的面頰,孩子,她和宇文川遠的孩子,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出世了,或許,那時,她已經就在夫婿的身邊,安心地等待這孩子的誕生!
一陣風吹起明黃的帳幔,喬津亭一眼看出去,映入眼簾的是泠弦俏麗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喬津亭又想起了失蹤多時的蕭珉,自出京師,她一路派人尋訪蕭珉的下落,卻終是杳無音信,蕭珉,他到底去了哪裡?
當年在清南關,曾與蕭珉並肩作戰,如今故地重遊,難道物是人非了?一陣傷感涌上心頭,喬津亭悵惘不已。
掀起帳幔,喬津亭將迅速掠過眼前的清碧山水一一盡收眼底。
一片沙棗林蜿蜒開去,不見盡頭。嫩枝的銀白色間着老枝的慄褐色,在風沙中搖曳出凜然神姿,枝頭上殘存的花朵散發着江南桂花一樣的清香,幽幽縷縷,潛入鼻端。
喬津亭凝望着棗林,神思杳杳。
突然,沙棗林中,一抹錦白映射入目!是誰?背影挺拔,昂藏七尺,落寞如煙!
蕭珉!失蹤半載有餘的蕭珉!萬千尋覓不見蹤跡,不料萍蹤忽現,在這山野之中!
喬津亭驚喜萬分,傳旨鸞車停駐在官道之上。
蕭珉回頭,如浪萍風梗,神思悵惘,是天涯一倦客。望着喬津亭,不是笑,不是怨,不是恨,萬千心事,盡掩在濃眉深潭之中,黯然。
喬津亭突然一陣心酸,萬般尋覓不見,如今現身郊野,想必是爲蕭行洛而來。一場變亂之後,蕭珉與她,是敵還是友?想必他心中定是輾轉千遍,無日能寐。
蕭珉緩步上前,白袍擺動着黃昏的涼風,寂寥情態,盡在行移之間。
在白蘋泠弦的攙扶之下下了鸞車,喬津亭凝望着蕭珉步步行近,心頭微澀,蕭珉,是否依然願意是往日裡的大哥?
“草民參見皇后娘娘!”即便昔日情誼深重,但國禮不可偏廢,這是否是她和他的悲哀?
喬津亭一聲苦笑,“大哥,你何必如此?”忙命泠弦扶着躬身的蕭珉,“難道這一身的鳳袍便讓讓喬津亭失卻了昔日江湖兒女的本色了麼?”
蕭珉擡頭,視線突然凝滯在喬津亭高高隆起的腹部上,一呆!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停止流動!絲絲苦澀滲進心田,縷縷不絕。繼而一段愧疚,漫上心頭。這一場戰禍,如今,他不是不明白因由。蕭家累她如此艱辛,他有何面目爲祖父求情?
“大哥,你……在怪我麼?”喬津亭一嘆,擡眸天際,望着天色漸暗,昏鴉歸宿,煙樹迷濛,這不正是蕭珉此刻的心境?
“我……”蕭珉一咬牙,暗啞了嗓音,“錯不在你!”
儘管錯確是不在喬津亭,但一場驚天變亂之後,豈能回到往昔?猶記得“落日看沉”裡菊黃流金,暗香浮動。
相對無言,晚風拂動衣袂,揚起了心底的蒼涼。
“皇后……津亭,謝謝你對蕭家的寬容,但爲人臣,我是叛逆之後;爲人子,我未能盡孝道於膝前,我……如今唯有一個願望,讓我替代祖父,去贖了這一場罪衍!”就讓他親自至穆爾藍沁的面前,無論是刀山火海,他都不能有悔!
“大哥……”喬津亭不能不替蕭珉難過,爲保全家族他主動離家去國,到最後,不僅不能報國,更不能保家,這讓他情何以堪?“大哥……”
還未曾將內心的話語說出,喬津亭只見一馬快如疾風,揚起飛塵無數,正朝着鑾駕而來。
怕是有了新的軍情了,喬津亭的心一陣沉重。
“奏上皇后娘娘,南柔國君和大涼國元帥率領十萬大軍,已到清南關八十里之外,明日一早便可兵臨城下!”
十萬大軍!明日一早!來得好快!喬津亭揮手讓探子再探。
喬津亭急命出城迎接鑾駕的南清關大小官員各就各位,照舊各司其職,切莫自亂陣腳。
一場大戰就在眼前,唯有嚴陣以待,穩定了民心、軍心,方有勝算。
山雨欲來,舞動林風如潮水。
喬津亭凝望雲海渺茫,面容如潭水,蕩不起一絲的波浪!許久,回頭對蕭珉,“大哥,我不知道穆爾藍沁知曉戰禍因由之後會是何等的反應,但是,令祖作爲,恐爲大魏朝百姓帶來了無妄災難,大哥,你可否願意與我一起,打退了來犯之敵?這也算是爲令祖贖了罪衍。”
一縷驚喜吹散心頭黯然,蕭珉感激地望着喬津亭,一時無語,今日喬津亭讓他禦敵於國門之外,顯然是將功贖罪之意,若能在清南關一役中立下奇功,喬津亭日後見了宇文川遠,也就可以就此爲蕭家削減罪衍。
“大哥,隨我進城吧,當年你我曾並肩作戰;今日,也是禍福與共,保我大魏朝黎庶太平安康!”
喬津亭重登鸞車,堅定地望着蕭珉,語氣,是不容回絕的堅定!她心中自是明白,蕭珉一腔熱血,眼看外敵緊扣國門卻因叛逆之後的身份而報國無門,這半年來,心憂國事家政,內心,不知是何等的煎熬!
雲橫西塞,馬蹄聲響徹城郊的官道,蕭珉望着喬津亭的鸞車在前,內心百味糾纏。昔年,白玉蛟上一娉婷,如蕭蕭玉宇清風,無語醉了人心;今日,她是大魏朝宮闕之主,鳳袍加身,尊貴雍容。但依舊是丹心不變,赤誠依舊。可嘆東風惡,今生終不能與她攜手,共赴來世今生。
聞說皇后親臨邊關,清南關百姓自當跪倒迎接。
大道兩旁,百姓俯首,山呼“皇后娘娘千歲”,喬津亭端坐鸞車之上,微笑着,命白蘋將鸞車四壁的明黃帳幔挑起,緩緩揮手向百姓致意。
白蘋詫異,少主向來不事張揚,因何今日卻主動露了真容在百姓面前?
膽子較大的百姓偷偷擡頭,快速地將目光從華貴的鸞車和大魏朝的女主平和淡然的笑靨上閃過,驟然驚覺皇后竟然是數年前在清南關救死扶傷的女菩薩!皇后駕前的侍女分明就是當日女菩薩身邊的丫環!皇后駕後的蕭珉也是當年清南關的主帥!再無半分的疑問,一時間,百姓歡呼聲四起,其氛圍竟比七月流火的炎夏還熱了幾分!
大街之上,百姓涕零,磕頭不斷,一聲聲的“女菩薩”,一聲聲的“皇后娘娘”,在激動的漩渦中,目送着皇后的鸞車遠去。
蕭珉在鸞車之後,感慨萬分。
白蘋恍然大悟,少主此舉,就在於穩人心,增信心,藉着數年前所施恩德,讓百姓與全城的將士一起,共保河山無恙!一戰之役,天時、地理、人和,最關鍵者就在於人和,若百姓無懼,衆志成城,何愁清南關不保?
喬津亭不上行館歇息,徑直往了清南關城樓而去。
清南關,巍巍城樓,旌旗翻卷在邊塞“呼呼”晚風中,似在扯裂着筋骨。
三軍將士鐵甲上身,強弩在腰,未曾因戰禍的即將降臨而惶恐了神色!將士見曾經力挫西域雄獅的皇后重身親臨戰陣,不由得鐵血沾了熱淚,一個個肅然起敬!
見蕭珉這昔日的年輕主帥重上戰陣,也自歡呼雀躍!
喬津亭與蕭珉相視而笑,儘管清南關只有數萬守軍,但只要穩住了軍心民心,堅守住城池,等到援軍一到,自可破敵於城門之下!她堅信,宇文川遠定然派了援軍飛馳清南關。
等,只需要等上數日而已!
月上東山,天際朗然,照耀黃沙碧草,亮了數軍烏黑鐵甲,林立刀戟!
喬津亭任憑風拂玄鬢,月照紗袖,望着遠方塵囂靜寂,怡然而笑!
這等胸襟氣魄和膽識,自是比之七尺鬚眉強了幾分。
蕭珉內心既憐且愛又愧,但卻不能顯露了半分在人前,曾經要下了決心去遺忘,但終是艱難。換了處境,換了身份,卻換不了一腔的深情。
“皇后……你……”蕭珉四顧,見左右只有流雲六豔,改了口,“津亭……你去歇着吧,別累壞了身子!”
喬津亭淡然一笑,“大哥,我沒事,只是,行軍打戰非我所長,一切都得仰仗於大哥!”
蕭珉澀然一笑,“保家衛國本是男兒份內之事,何況戰事是因蕭家而起?津亭,你放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得你和清南關千萬百姓身家的周全!”
蕭珉此人,從不輕易在人前袒露心事,也不屑在人前誇誇其談,今日此言一出,必是重諾如山,萬金不換!
一陣陣的倦怠襲來,連日的鞍馬勞頓讓喬津亭不勝疲憊,孩子,此刻正在腹中抗議般地踢着、鬧着,沒有一刻的閒靜!這孩子,必定是頑皮無比的。
看着喬津亭雖是睏倦但幸福的笑容,內心涌起陣陣的苦澀,爲了她愛的人,她昂然無懼,千里奔波,含笑上了戰場。自己呢?又是爲誰上的戰場?爲了內心的愧疚?爲了萬千的黎庶?爲了心愛的女子?但不管是爲了誰,他都誓將碧血濺黃沙,還她一個安寧的清平世界!唯有如此,方不負了自己對她的一番愛慕之心!
清南關!大軍壓境!戰雲摧城!
南柔國的五萬大軍於凌晨時分趕到清南關,併發起猛烈的攻城!一架架的雲梯,撐天而起,雲梯上,是建功心切的南柔國悍然武士如蟻般密集的身姿。
一支支、一排排的火箭,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在強弩之上飛射上城頭,燃燒着大魏朝飄揚的旌旗,燃成火海一片!
在密集如雨的白翎箭中,慘叫聲震徹黑夜,雲梯上無數的身軀劃過夜空的冷清,在叫喊出生命最後的一刻眷戀!
前仆後繼!前仆後繼!因受中原富庶的吸引,似乎財富如山、美人如玉就在清南關城破之後唾手可得般,南柔國將士憑着一股氣力,踏着同袍的屍身,濺起同袍的鮮血,傾盡了一生的所學和生命,去爭奪原本不可或許一生也不可企及的富貴榮華!
慘烈戰況!清南關百年以來未曾有過今日酷烈的一戰!
大魏朝的士兵以逸待勞,士氣如虹!在震天的殺聲中,眼看敵人一個個斃命,眼見同袍一個個在眼前倒下,歡欣、憤怒、悲哀、痛恨,如黃河滔天巨浪,席捲着三萬守城將士的心緒,萬般滋味唯有化作一種念想:殺敵!殺敵!
城頭戰況正酣!城內百姓夜不成寐!在戰火中在殺聲中,自發地將城內一塊塊的巨石搬上了城樓,自發地救治着受傷的將士!
民心如海,民心如潮!衝擊和鼓舞着全城的將士,今夜,軍民一心,萬衆一體,抗敵!抗敵!保衛皇后!保衛家園!保衛國土!
在通天火光中,喬津亭帶着流雲六豔趕到城樓。
鮮血沾滿了蕭珉的戰袍!長劍,血跡模糊了劍鋒如雪!將士們在浴血奮戰!讓生命今晚與死神作最慘烈的搏鬥!
蕭珉見喬津亭上了城頭,大駭,顧不得君臣禮儀,此刻,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他絕不能讓喬津亭受到一絲的傷害!吼聲在每一個將士的耳邊迴響,“你來做什麼?下去!”彷彿此刻,蕭珉已經忘記了喬津亭一劍可掃千軍的巾幗英雄,她,只是一個需要男人保護的弱女子!
喬津亭拔劍,削開飛馳至眼前的翎箭,微笑着,輕舒的嗓音在夜空迴盪,“將士們,今夜,你們保衛的,不是宇文家的江山,不是大魏朝的皇后,而是大魏朝的每一個婦孺,這當中,有你們的妻兒,有你們的親人!”
一席簡短的話語激起將士熱血如潮!不爲皇家!不爲權柄!只爲了每一個翹首以盼的親人!家園風光正好,斷不能斷送於強胡之手,親人蒙難!
晨風中,喬津亭站立在城頭城樓之上,如神祗一尊,嘴角的淡笑在溫煦、安定着戰場每一個將士的心,爲家,爲國,何懼生死,不曾退縮!
天亮了,紅日自東昇起,照亮乾坤耀閃着金光!